姒瓏的笑意漸漸褪去,緩緩垂了頭,眼底,泛開死水般的點點哀痛。


    她冷然呢喃:“你先進來吧,吃的喝的我給你準備了,剛坐完月子的女人也不對自己好點。”


    “啊?”百裏九歌大愕。自己是聽錯了嗎,這話當真是從姒瓏嘴裏說出來的?


    兩名侍女提醒:“世子妃,請隨我家大人進去吧,飯菜都還是熱的。”


    百裏九歌這才發現,姒瓏已經丟下她,幽幽飄了回去,姒瓏手裏的那張信紙,也被她鬆開,落在了一樹荼蘼花上。


    百裏九歌連忙過去收回了信紙,跟上姒瓏,進入據點中了。


    隨後,她看到了姒瓏為她準備的大餐,心頭更是吃驚。


    不得不說,那張桌子上,姒瓏所準備的飲食很豐盛,而且還特地加了些補身子的藥膳。而食物上飄蕩著的香噴噴煙氣,也的確是熱的。


    百裏九歌落座,就事論事的笑道:“姒瓏,謝謝你。”


    姒瓏像是沒聽見似的,執起一個有著缺口的老瓷杯,啜了口茶,檀色的尖長指甲,一聲一聲不規律的磕在瓷杯上。


    她仿佛是忽然就沉浸在了一段遺失的歲月裏,唇角的一抹恬靜笑容,打破了死氣沉沉的容顏。


    “雩兒……”唇中,逸出了這樣一個名字。


    百裏九歌詫異的問著:“那是誰?”


    “是我們的公主,封號‘雩風’。”


    公主?


    “蓬萊的公主嗎?”


    “啊,是呢……她是皇後所出,是我蓬萊的最後一位公主……”


    姒瓏講著,似是不知道自己的唇角帶著苦澀又美好的笑意。聽出姒瓏的語調變化,百裏九歌也仔細的聽著。


    “古時的魯國曾建立祭祀求雨之台,名為‘舞雩台’。我蓬萊建國時,也仿效魯國,建立舞雩台。小公主是正宮皇後所出,生來便已是美人胚子,深得陛下喜愛,便將‘舞雩’二字賜給她作名。”


    “夏舞雩……”百裏九歌記得,蓬萊皇族是姓夏的。夏舞雩,這就是雩風公主的名字。那麽……


    她想了想,還是問了出來:“雩風公主還……活著嗎?”


    “嗬,要是活著該多好……”姒瓏苦笑,眼底已是薄霧漣漣,淚水呼之欲出。


    “我也希望他們都活著啊,可是國破之日,燕軍屠城,整座城池猶如是屍骨和鮮血堆成的,一刀被殺死的人都已是大幸,被虐殺之人不計其數,女人的命運更是悲慘,他們連孩子都逃不過厄運!”


    “姒瓏……”


    她陡然抬眼,眸中滾滾帶煞,“百裏九歌,你知道嗎?我現在都想不起來,那時的我是怎麽僥幸躲過劫難的……啊,我想起來了,我趴在堆積如山的屍體中,被那些殘肢斷臂、被蹂躪而死的宮婢們的屍體壓著,一齊教燕軍丟去了大海中……然後我鑽出了海麵,在無數具漂浮的屍體中,獨自喘息著,看著天空還是那麽藍……”


    “姒瓏……”百裏九歌隻覺得心頭覆了血,血淋淋的。


    她緊緊握住姒瓏的手,這雙手好涼好涼,涼的像是死亡的溫度。


    姒瓏顫抖的講著:“燕國、商國和湘國的軍隊,自打進蓬萊之後,燒殺搶掠,血流成河,屍體累成了山,頭顱堆成了寶塔……到國破之時,活下來的人少之又少,有人發瘋般的要和他們拚了,於是死的更加淒慘;還有的人因著承受不了打擊而失心瘋,最後也是餓死的命運。我也曾見過僥幸逃脫的宮婢,她告訴我,那時候年僅四歲的雩風公主,也被那些人殘忍的殺害了……四歲啊,她才四歲!當著一個四歲女孩的麵殺了她的全家,毀了她的貞cao,最後奪走她的xing命,這樣的事情他們竟也能……”


    “姒瓏,不要說了。”


    百裏九歌用著最大的力氣,握緊姒瓏的手。她驀然覺得,從前自己與姒瓏的種種衝突、怨憤、誤會,算什麽呢?在這段慘絕人寰的故事下,已然不值一提。


    那片日月無光的焦土……


    那些屍骨累累的青chun生命……


    母後的故園啊……


    而那雩風公主,還不到四歲的年紀,那樣一朵剛結花苞的美豔花朵,竟然、竟然……


    百裏九歌深吸一口氣。這瞬間,驀然想起了在蘭莊的賞蘭大會上,勾魂娘子滿腔仇恨的控訴——毀我故園者,血債血償。


    她理解!怎能不理解?


    卻隻能慰道:“姒瓏,你別難過,我知道對你說‘死者已矣’這種話沒用,但你既然活著,終究是還得好好活下去的。”


    姒瓏的眼淚最終沒有流下,或許是痛多了,就麻木了。


    她回憶著:“我們姒姓一族,世世代代守護皇室。那時候皇後讓我給雩風公主作師父,我陪著她玩,教她些知識。我記得她總是喊我,瓏姨、瓏姨……還有呢,那時候段瑤是個紅人,總陪著荊流風出入宮廷。我和段瑤也是漸漸的熟識起來,關係也就近了……”


    百裏九歌不禁問:“司命夫人也是僥幸存活的嗎?”


    “她不是啊。”姒瓏淒楚喃喃:“她們段家的使命是守護聖女一脈,所以,她護送荊流風去了周國,而後就入了七花穀,等著荊流風若是生下女兒,就收到膝下當作下任的聖女培養。”


    然而,卻終究是沒有等到……隻因墨漓是母後的第一個孩子,而當母後懷了女兒時,蓬萊已經滅國了……


    “姒瓏,那司命夫人她,應該在蓬萊剛滅國的時候就知道了吧。”


    “她知道嗎?誰曉得呢,應該是知道的吧……我想大概也是她處心積慮的瞞著荊流風了……”


    百裏九歌心酸萬分,想來,司命夫人那時候,也定是痛苦的生不如死吧,畢竟她的家人一定都和姒瓏的家人一樣,全都……


    事情像是串成了線,百裏九歌也能明白,為什麽司命夫人會在墨漓被下咒時,匆匆趕去將他帶走,還一直設身處地的為墨漓著想。


    墨漓他,是母後延續下的血脈……


    一陣無聲的沉默,哀痛像是無孔不入的空氣,被一絲絲的吸入體內。


    滿室無聲哀痛,百裏九歌重重的拍著姒瓏的手,用自己的堅定意誌,安慰她。


    慢慢的,姒瓏抬起頭來,將雙手抽回。她猙獰一笑,笑自己已活了四十多個年頭,到頭來還要一個小姑娘來安慰……


    苦笑著搖頭,姒瓏將茶水一飲而盡,接著執起了筷子,道:“吃吧,專程給你準備的,不趕緊吃就涼了。”


    百裏九歌點點頭,不想再懷疑這飯菜有毒,見姒瓏已經吃了,更也放心的填肚子。


    心中依舊是百感交集,做不到痛定思痛,再想著墨漓,他或許已經知道她來了這裏,焦急的如被火焚……還有衿兒,她雖然還什麽都不懂,可是不是冥冥之中也在責怪她這做娘的將她遠遠拋下?


    百裏九歌想不下去。


    這一頓飯吃的如香世間五味,待吃飽了,舌尖依舊還隱隱作痛。


    就在這時,有個侍者走了過來,“死靈君大人,前任的生靈君有請。”


    百裏九歌一驚。是那個蒙麵神秘人嗎?他要請姒瓏過去?


    姒瓏也目露狐疑,“他請我?難道是狐狸尾巴露出來了,急著要跟我說清楚?”


    侍者道:“他說讓您一定要過去,他要給您看他的真麵目了。”


    “他的真麵目?哈哈,當我會稀罕!”


    姒瓏儼然是與那人不對盤,或者有些過節,百裏九歌如是覺得。


    侍者又說:“他似乎還提到了蓬萊國的事,說是您長久以來都誤會了聖女……”


    “你說什麽?!”姒瓏的神情立刻就變了,原本眼底的輕蔑,此刻盡數化作凝重和驚秫。


    百裏九歌忙問:“姒瓏,你要過去嗎?”


    姒瓏連話也不講,起身就朝外走。心裏清楚,事關重大,她一定要去問個明白,不管那個人是要誘她去還是怎樣,當初就是那人告訴她荊流風罔顧國難的,也是那個人暗中幫她報複周世子,如今那人是要改口還是怎樣?


    “姒瓏!”百裏九歌跑了過來。


    姒瓏驀然回頭,冷冷道:“別喊了,你現在就易容成我的侍者,和我一起去。”


    “啊?”百裏九歌自問的確是很想看清楚那人的真麵目,畢竟那人那般對待墨漪和顧憐,她始終介懷。


    然而……


    “姒瓏,我來此是想請你為墨漓解咒的,我隻希望你能答應我!墨漓已經受了那麽多苦了,何況昔年的事一定有誤會!”


    姒瓏的眼神冷冽如刀,驀地寒光凜凜的,割在百裏九歌臉上,充滿了殺傷力。


    百裏九歌心下一突。自己剛才的話,不會將姒瓏惹怒了吧?自己現在沒有武功,招架不住姒瓏的攻擊。


    不想,姒瓏淡淡笑了:“手頭的事重要,等回來了,你帶我去見周世子,我給他解咒。”


    一陣狂喜狠狠湧上了百裏九歌的心頭,因著來得太過猛烈,教百裏九歌以為是幻覺。


    她不能置信的呼道:“姒瓏,你說真的?”


    姒瓏冷哼:“我還不屑騙一個比我小二十多歲的人,既是答應你了,就不會打自己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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