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沉沉,孤雁的呼吸聲重的如落石。


    記得上次黑鳳他們離開後,他因打死都不信黑鳳是周世子丟失的妹妹,便乘了大雁去朝都調查。這一查就是一個多月,種種證據都指明黑鳳就是百裏越養在外頭那女人生的。


    本來他因著這個結果,鬆了口氣,回返鳳凰穀,可萬萬沒想到在回返的途中,遇到了江湖上一位見多識廣的老前輩。那老前輩告訴他,禦鳥術,就是蓬萊聖女一脈單傳的奇技,這世上再無第二人能與百鳥共鳴。


    而那周世子的母親是蓬萊聖女荊流風,偏偏荊流風的女兒又是生於壬午年七月初六……


    將這些事串在一起,根本就是再清楚不過了啊!可孤雁無法接受,寧可再被百裏越關在籠子裏燒一次,也無法接受!


    他的師妹,那樣爽朗率真,那樣明辨大義。她要是知道了真相,要是知道她肚子裏的孩子是她親生哥哥的,那她的心裏該是……


    不,不能讓她知道真相!那太殘酷了!


    既然錯都錯了,那就誰都不要捅破,一直錯下去就好了!隻要能不傷害到黑鳳,他司空孤雁,情願將這個秘密帶進棺材裏!


    久久不語的易方散人,忽然停住,望著漫山遍野的焦黑,驀道:“前塵過往,後人未必能洞悉全部。各人有各人的緣法,老夫始終覺得,像黑鳳那樣的好孩子,造化不會差。”


    “爹……”孤雁語帶抖音。


    易方散人思了思,兀的伸手入衣襟,取了個竹筒出來。


    這讓孤雁詫異,那竹筒,是易方散人占卜用的,或者說,是用來窺看天機的。


    易方散人歎著:“萬事萬物生發有序,人也是如此,順心而活便是最好。可人呐,又總是想窺看天機,想著將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裏。”


    孤雁問道:“爹,你要替黑鳳解命?”


    “也是為了解惑,老夫就是覺得,事情不像表麵看到的那樣簡單。”易方散人說著,合眼凝神,手中竹筒輕晃。


    須臾,三支竹簽灑落在地。


    “來……容老夫看看吧。”易方散人緩緩蹲下身來,保持著竹簽落地的位置,輕輕撥動,仔細的解讀……


    然後,風聲中,響起了兩人不間斷的對話聲。


    “爹,卦象說了什麽,趕緊跟我說了!”


    “慢著,別慌。”


    “趕緊說出來。”


    “聒噪。”


    “別磨蹭!”


    “聒噪!”


    “……”


    在鳳凰穀深處,佇立著幾座草廬,由枯草搭成。一座舊的是易方散人所居,旁邊又搭了幾個新的,百裏九歌明白,這定是師父為他們回門省親而特意準備的。


    留了禦影和禦風在這裏收拾,百裏九歌驀地想到一處好地方,想著上次回鳳凰穀光顧著下棋,都沒帶墨漓去,這次可決計要搶在師父前頭,帶墨漓一起去泡溫泉。


    那溫泉,就在鳳凰山的深處,百裏九歌也不耽擱,直接乘著昆山雪凰,就與墨漓過去了。


    幸虧那溫泉池的鳳凰花沒遭毒手,百裏九歌到了那裏,在熱騰騰的霧氣中心情好了很多,鼻尖嗅到的氣息也沁鼻了不少。


    她低身,探了探水溫,發現真是舒適的無懈可擊,粲然笑了:“你身上冰冰的,泡泡這天然溫泉,應該會很有益處,剛好也休息放鬆了不是?”


    望著墨漓徐徐走來,那一襲荼白色,在這豔紅的世界裏清潤如月影,她朝著他擺擺手,“那個……你先轉過去,不要偷看我。”


    偷看?這樣的詞,讓墨漓忍俊不禁。與自己的妻子竟還要以禮相待……也罷,自是由著她了。


    他轉身。


    百裏九歌見狀,趕緊鬥篷一揭,衣衫瞬間褪地,一個縱身,便落進了溫泉中。


    好舒服!


    沒想到泡進去的感覺這麽好,這可比洗熱水澡享受多了。百裏九歌開懷的笑出聲來,玩著水花,一邊喚著:“好了,你可以看我了。”說著,還揚起小手,瀟灑的甩了甩如瀑黑發。


    這甩發的動作,恰被轉身回來的墨漓收入眼底,她白玉般的小手,綢緞似的發,那嬌憨恣意的動作裏帶著幾分女人的風情,教墨漓的眼底匯聚起濃的化不開的深情,接著深灼下去。


    體內,不期有一團火焰竄上來,燒得墨漓欲念難耐。可念及她腹中還懷著孩兒,禁不得激烈雲雨,隻得無奈的低笑:“傻九歌,我拿你怎麽辦才好……”


    百裏九歌詫異的眨眨眼,“我怎麽又傻了?墨漓你好奇怪。不過我心寬,不和你計較那麽多,好了我轉身了,你快下來吧。”邊說邊轉,自己一個人玩起水來。


    細碎的褪衣聲在身後響起,這廂百裏九歌玩著水花,本想專注的,可卻發現自己根本專注不起來。岸上那人的一舉一動,入了她的腦海,都會連帶出一大片chun意無邊的畫麵來。


    唔……好想回頭看一看啊,畢竟平日裏親熱的時候,她光顧著沉淪了,都沒有很仔細的全看一遍……


    看一下吧,隻有一下,就一下,墨漓是不會怪她的。


    這般想著,也不管自己的**行為好不好了,百裏九歌鼓起了勇氣,回身一邁。


    可是……


    “啊呀!”撞上了一堵冰山。


    這一撞,始料不及,百裏九歌倒抽涼氣,因著心裏有種被捉jian般的心虛,腳下又剛好踩了個滑溜溜的石頭,於是很不爭氣的就朝前撲了下去。


    “當心。”


    腰被攬住了,肩膀也被扣住了,可百裏九歌的腦袋還是撞在了堅硬的胸膛上。她下意識的攀上雙臂,抬眼,朝著墨漓嬌憨的笑了:“你看我一走神都不知道你跑下來了,還想著你還在岸上,我好回頭偷偷看一眼——”


    話說出口時,百裏九歌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完了,露餡了!


    果然,眼前那雙濃情灼灼的眸,更是黑沉了,仿佛是化作了兩汪幽深的古洞,洞中有著致命惑人的神秘,誘得百裏九歌心馳神飛,無法抗拒的便跌落進去……


    “墨漓……”癡癡道:“我們要不要做點什麽……”天!她真想拍飛自己,怎說出這樣的話來,臉皮都到哪裏去了!


    罷了罷了,既然都問了那就問到底,“墨漓,你看我要是在溫泉裏幫你暖身,是不是對你的身子骨更有好處?”


    他皺眉,定定凝視著她,羽睫照下的雲影天光,全都落在了百裏九歌絕美的臉上。


    “傻九歌……”他歎息。此刻,隻怕隻有天才知道,他在承受什麽樣的煎熬了,偏偏懷裏這讓他心猿意馬的罪魁,仍在嬌憨卻致命的勾著他。


    他竭力壓抑著翻湧的欲念,喑啞的歎著:“你先下來。”


    “啊?”百裏九歌愣了,這才發現她竟然手腳並用的全都扒在墨漓身上了。


    後知後覺的紅了臉,百裏九歌隻好踩在石麵上,嬌憨一笑:“這石頭好滑,幸虧你剛才撈著我了,要真是滑倒,傷到孩子就麻煩了。”指了指靠近池畔的一塊凸出水麵的石頭,“墨漓,我們去靠著那塊石頭吧,看起來會舒服些。”


    “嗯……”他應了,因擔心百裏九歌再滑倒,一手始終環著她的腰。


    在溫暖的水中行著,撲麵的水汽沾濕了鬢角,暖紅的夕陽間,彼此都添了幾分曖昧惑人的氣質。


    墨漓莫可奈何的低喚:“九歌……”


    “怎麽了?”她笑問。


    他花了不小的自持力,才能心平氣和的與她講道理:“九歌,你聽我說,你腹中的孩兒尚不穩,所以接下來的幾個月,都不要想著為我暖身,那樣對孩兒不好,你明白嗎?”


    “是這樣嗎?如初也沒和我說過……”


    墨漓無奈笑言:“離開梁國前,月皇後特意囑咐我了。”


    “這樣啊,那好吧,我聽你們的。”百裏九歌笑著應了,小手在水下滿足的撫過小腹,又道:“墨漓,你能借這個溫泉池的溫度,驅除寒氣嗎?”


    “我試試。”拉著百裏九歌來到那大石邊,雙雙坐下,溫熱的水正好覆蓋到百裏九歌的脖頸,也覆蓋到墨漓的胸膛。


    他凝神屏氣,讓內力在體內環繞運行起來,一邊壓抑著火焚般的欲念……


    漸漸的,呼吸聲平順下來,墨漓眯了眯眼,也慢慢察覺到,自己體內的陰陽咒,又在惡化了……


    是,惡化,自從九色靈芝死亡之後,原本已經被化解的第二重陰陽咒,如今,又在一點點的聚集。這日益加重的寒意,現在他還能撐得住,可是,這對他五髒六腑的損傷卻猶如水滴石穿一般,終有一日,他會徹底垮下來。


    皺了皺眉,側過臉去,避開了百裏九歌的視線,他不想讓她知道這些沉重的事。秋杭那邊,一直都在幫他尋找著極陽之女,如果蒼天肯垂憐、他能解咒,便是最好;若是始終不能的話……


    凝睇著撥弄水花的百裏九歌,他深深的笑了。


    若是始終不能的話……那麽,他便要珍惜那為數不多的日子,用盡所有的心力去愛著她、寵著她……


    感受到墨漓深切的注視,百裏九歌明媚的笑了,這一笑,彼此間顧盼神飛,風流傾盡天下。


    就在百裏九歌想說話的時候,突地,遠處傳來了女子的聲音。


    是女子的慘叫聲!


    百裏九歌一驚,再接著,又聽見了狼嚎聲。


    不好!


    “鳳凰山裏野狼眾多,有人不小心闖進來,遇到狼了,我去將狼趕走!”


    水花高高濺起,百裏九歌風風火火就上了岸。


    感到濕了的頭發貼在臉上有些礙事,她信手一揚,風情而恣意。正準備衝過去的,突然一陣冷風凍得她低叫出聲,這才發現自己的身上……


    “啊呀!”頓時臉紅的像是煮熟的蝦子,百裏九歌從地上撈了衣服就鑽到一塊石頭後麵了,露出一個腦袋,對著墨漓嗤道:“你光顧著看我,也不提醒我穿衣服,是想任著我就這麽去救人不是?”


    沒時間廢話了,百裏九歌用著比賽的速度趕緊穿好,兜兒也沒時間係了,直接裹在裏頭。聽見那邊的慘叫聲在朝著這邊靠近,她腳尖一點,躍了出去。


    這一躍出,才發現墨漓竟然很快就跟上了,且穿戴得整整齊齊,唯有發上和臉上沾著些水霧。


    這讓百裏九歌好生無語。怪不得如初和她說,男人的衣服比女人好穿百倍。


    風馳電掣間,聽得那尖叫聲和狼嚎聲愈近了,百裏九歌不禁嗤道:“都是我那獨眼師弟,總喜歡跟野狼混在一起,他愛泡溫泉,那些狼就總在溫泉附近活動。”


    墨漓忍俊不禁,問著:“你那位獨眼師弟,修習了召狼術?”


    “可不是麽?就因為他,這鳳凰山裏的所有野狼都認識我了,好無奈的不是?”


    正說著,前方茂密的鳳凰木間,一個背著大箱子、提著個小箱子的年輕女子尖叫著跑出來,後麵還跟著三匹狼。


    紅袖揚起,一排羽毛飛射出去,精準的在三匹狼的前路釘下一排,也阻止了它們的動作。


    百裏九歌淩空喊道:“都說過多少遍了不許吃人,屢教不改!還不快給我退了?!”


    這淩人的氣勢,即使是野狼也感覺得真切,何況如此豔紅的羅裙,在它們的記憶裏,唯有獨眼老頭那個厲害的師姐才穿。三匹狼夾起尾巴,悻悻的退了。


    “這還差不多。”


    百裏九歌落地,拍拍手,正好迎上那衝過來的女子。


    那女子跑得太急,絆了石頭,就這麽撲在百裏九歌腳下,手裏的小箱子還緊緊握著,背上的大箱子卻將她的骨頭壓得咯噔一響,惹了百裏九歌倒吸涼氣。


    她趕忙將女子扶了起來,“你沒事吧?”


    “還沒死。”女子含糊的嗡著,那語調裏並沒有什麽恐懼之情。


    這讓百裏九歌有點奇怪,這女子剛才分明叫得那樣淒厲,怎這會兒一點都不怕的樣子?說話也怪怪的……


    走神的這瞬間,卻見女子望向墨漓,接著驚訝的掩嘴呼道:“世、世子殿下!”


    咦?她認識墨漓嗎?


    墨漓的眸底略有詫異,他拱手,溫潤的笑了:“李姑娘。”


    還真認識啊!百裏九歌忙問:“墨漓,你們該不是同鄉吧?”


    “嗯。”他拉過百裏九歌的手,笑著講道:“李姑娘是西岐城的一位女掌櫃,家中世代經營玉器生意,我的祖母常召她進宮,養護玉器,故此,我與她有數次照麵。”


    “是是,我和太後娘娘很熟,也見過世子殿下好幾次。”女子點頭,接著開始掏衣服上的大口袋,掏了左邊掏右邊,最後發現原來要掏的東西在衣襟裏。


    她將那東西拿出來,是塊一尺半的白玉圭。白玉圭上用烏金鑲了兩行字,她特意將有字的這邊對著百裏九歌。


    百裏九歌念了出來:“樓雪初融丹禁曉,葭灰萌動玉衡chun……這什麽意思?”


    “是我的名字。”


    “你的名字?”這麽長,十四個字?


    墨漓淺笑著解釋:“李姑娘名為玉衡。”


    原來她叫李玉衡啊……剛才自己真差點以為是個十四字長的名字。


    不過……


    “玉衡……”百裏九歌念著這兩個字,因著知悉天璣迷陣,便知曉北鬥七星中的第五顆星,就是叫玉衡,也是人們常說的“廉貞星”……不禁道:“給你起名字的人,還挺喜歡星象的。”


    沒想到百裏九歌說話這樣直率,李玉衡反應了會兒,笑答:“我爹……可能是吧,他去世好幾年了,我去棺材旁問他他也不會回答我。”


    百裏九歌唇角抽了抽。這個李玉衡,怎麽這樣說話……


    既是有驚無險,幾人也就沒多說了。從李玉衡的話裏,百裏九歌了解到,她是個愛玉成癡的人,更因著經營玉店,時常帶著一身行頭,四處挖玉,再回去處理了出售,也時常給王公貴族養護玉製品。此番她來鳳凰山中挖玉,似是收獲頗豐,卻在準備回去的時候遇到了狼。


    百裏九歌怕李玉衡出穀的途中再遇到狼,便索xing好人做到底,將她護送出穀。


    臨走前,李玉衡十分開心的說著:“來日你們回了西岐,歡迎來我的玉店看看,我肯定給你們開最低的價格。世子殿下,太後娘娘成天都在和我念叨你,你早些回去看看她吧。”


    墨漓溫潤的施禮,“多謝李姑娘相告。”


    如此送走了李玉衡,百裏九歌又拉著墨漓回到溫泉池中,一直泡到天色全黑了,才回去穀中歇息。


    令百裏九歌慶幸的是,易方散人沒再逼著墨漓下棋,孤雁也老實的睡覺去了。


    休息了這一晚,百裏九歌精神充沛,招來了昆山雪凰,告別了易方散人和孤雁,繼續行程。


    聽墨漓說,今日下午,便能抵達西岐城,見到他的家人了。


    墨漓的家人啊……雖然心裏清楚,墨漓和他的家人感情不深,至於那墨洵之流更是居心叵測。但不管怎麽說,他的父王總歸是他最親的親人,往後自己也要喚他“父王”……


    澄澈的笑了笑,多想無益,凡事都有墨漓在呢,順其自然就好了。


    這樣想著,與墨漓緊緊交纏著雙手,百裏九歌期待又緊張的望著遠方。


    在地平線之處,城池的輪廓漸漸浮現。


    她知道,就要到了,那裏,那座城,就是她和墨漓從今往後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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