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饒命啊!”


    關家這一家子人趕緊跪在了地上,瘋狂的磕頭謝罪,畏畏縮縮的顫抖著。沒一會兒的功夫,各個腦袋上都頂起了紫紅色的大包。


    百裏九歌放下了茶杯,這會兒真是忍無可忍,起身嗤道:“我原以為我爹已是心思敗壞,不想你們更是些小人。若不是你們將關成的心都傷透了,他會這樣絕情的對你們嗎?!活該!”


    “你……”有人想申辯什麽,可是一對上百裏九歌明澈凜然的眼神,便被堵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殷烈火望向這一家子人,眼底盡是冷漠和虛茫,諷刺道:“城守不是以為朕是眼瞎了麽,那朕就明明白白的告訴你,朕眼明著,而你才是眼瞎的人,錯把璞玉當料石。”


    緩緩起身,行至那一家子人的麵前,冷笑:“也是啊……像你們這麽膚淺的人,又怎麽可能認得出璞玉呢?城守,你說你這樣的人,朕提攜了,又能去幹什麽呢?”


    “陛、女帝陛下饒、饒了臣啊……”


    望著這一家子人駭然的眼神、畏縮的嗚咽、狼狽的神情,一股怒氣沒來由的衝上了殷烈火的胸口,撞得她呼吸不穩。


    鶯聲已盡數化為寒冰,冷如惡魔的幽吟:“千萬別輕易得罪人,難保將來角色對換,教人踩得沒尊嚴了才知道後悔……”再不願看這些乞人憎惡的嘴臉,殷烈火冷冷道:“來人,護送城守一家回返偃師,此後每月俸銀加一倍,算是朕對婆婆的一點孝心吧。”


    關家人聞言,心全都墜到穀底去了,沒想到這麽勞師動眾滿懷希望的來到洛邑,升官沒升成,還差點惹惱了女帝陛下。


    如今俸銀增加了,聽起來是件美事,可誰又看不出這其實是警告?女帝陛下分明就是在告訴他們,銀兩已是以德報怨了,切莫貪得無厭!


    可歎這一家人來的光彩耀人,卻走的灰溜溜的,活脫脫的像是一群夾尾巴遁逃的狗。


    趕走了他們,殷烈火疲憊的垂了眸子,低聲苦笑:“有此家人,當真是摧殘人心……我的父母雖然已不在人世,但這一點上,我卻覺得幸福的多了……”


    “烈火……”百裏九歌不禁咬了咬下唇,又望向關成。


    此刻的關成已不再是方才冷漠而暴怒的男子,重新變的英俊挺拔、沉默寡言。但百裏九歌知道,他心裏定是十分難受的。


    “九歌。”殷烈火的輕喚讓百裏九歌怔了怔,這才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


    “對了烈火,你今日喊我來宮裏到底是要做什麽的?”


    “我想……求一幅畫。”殷烈火柔和的笑了。


    “畫?什麽畫?”


    她酸澀吟然:“我想請你……畫他。”


    百裏九歌癡怔。


    他?


    轉瞬的功夫心如明鏡。百裏九歌終究是不會不知,殷烈火口中的“他”是誰。


    忽略了心底的幾分不適,百裏九歌笑道:“作畫我是很在行,但畫墨漓我真的一點把握也沒有,就像是從前殷浩宸總想畫黑鳳,卻總也覺得畫不出來,那感覺是一樣的。”


    因為那人已經刻骨銘心,一描摹他,便會不由自主的摻雜太多個人感情。這樣,即便是再高超的畫功,也無法真正刻畫出他的神韻了。


    就像是墨漓,那樣清雅、溫潤、柔和的一個人,如幽林山泉、如靜影沉璧,那渾然似曇花一現的風華和單薄,一舉一動之間的精致,眉梢眼底的深邃莫測……


    他便是她掌間的紋絡,是她心口的朱砂,她自知一下筆,所有的情緒就會被筆下的人牽著走。


    所以……“我隻能盡力一試了,總覺得墨漓很像是從畫中走出來的,但絕不是我的畫。”


    殷烈火心頭微酸,一顆心絞了絞,吃力的擠出隨和的笑容,“你肯為我畫,我便已經心滿意足了,畢竟,我知道這個提議會讓你不舒服……”


    百裏九歌忙道:“沒事的,我沒有不舒服!”可眼底酸酸的顏色還是不脛而走,落入了殷烈火的雙眸。


    “九歌,是我自私了……”她凋淒的苦笑:“隻因此生注定與他有緣無分,且明日我登基之後,你們,應該也要離開河洛了……我真的很想能再多看他幾眼,哪怕是一幅畫也好,至少叫我還有個念想……”


    說不下去,殷烈火哽咽了,潭底堆積了水霧,歎息間感受到兩行清淚墜下,她酸澀的閉上眼。


    “烈火……”百裏九歌看看關成眼底的悵然,咬了咬牙,伸手去擦殷烈火的淚,大喇喇的,一如初來河洛時,她便也是這樣為殷烈火擦著淚水,說著鼓勵她的話。


    “有些話雖然我說了很多遍,但現在還是想說給你聽。各人有各人的緣法,乍一看前方是絕路的離別,可誰知道會不會出現拐角,又有誰知道那拐角會不會將人引到另一段傳奇中去呢?”


    迅速的擦幹了殷烈火臉上的淚,百裏九歌執起她的手,眼波中映著殷烈火的影子,那樣清澈而明媚。


    “日後就算是相隔天涯了,也定要記著,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何況你不是孤單一人,還有關成不是?相信你的選擇,也相信他!”


    “九歌……”殷烈火感動的無以言表,便知道此生能有百裏九歌這個朋友,老天爺對她不薄。


    結果,事情的發展又和百裏九歌想的一樣,剛擦幹的眼淚又流了……


    百裏九歌隻好大笑:“你看你哭得,我都不忍心看了,來則來去則去,以後又不是再也見不到麵了,灑脫應對就好!”言罷道:“關成,烈火交給你了,我先畫畫去,墨漓可難畫著呢,可不得花兩三個時辰,我再優哉遊哉的浪費時間就太不好了不是?走啦!”


    大喇喇的揮揮手,就這麽放心的將殷烈火拋給了關成,百裏九歌去喊了個宮婢進來,讓她準備筆墨紙硯、朱砂丹青,找了張平整寬敞的桌子,提筆開始作畫。


    這一畫,便是應了她之前的說法——兩三個時辰。


    當然的,也讓百裏九歌親身的體會到了,墨漓到底是有多麽的難畫。


    先不說他的氣質和風華,也不說神韻,單是那鶴氅上的曇花……就夠她將工筆水平發揮到極致了。好不容易完成了寫實,待到寫意,又是個極大的難關。


    百裏九歌隻能定下心告訴自己,一定要將最像墨漓的墨漓送給烈火,如此也卯足了勁,投了十二分的精力進去。


    這幅畫整整畫了三個時辰又兩刻鍾。


    但百裏九歌在畫完後並沒有多看,隻知道越是看便越是覺得她終究畫不出他的神髓。最後望見殷烈火感動落淚的神情,便隻得當自己是成功了,這才發覺疲憊萬分,身子更是發沉的不得了。百裏九歌揮別了殷烈火和關成,回去驛宮。


    臨走前,回望向燈火輝煌的曦雨殿,依稀能見櫻草色的門紗之中,殷烈火在關成的幫助下,小心的將畫像鑲入一卷精致的畫軸。


    跳躍的燭火在兩人周圍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百裏九歌在遙望間嬌憨一笑,漸行漸遠。


    風吹起發絲輕舞,仰頭,望那天階如水,斜月如弦,心裏有著起起落落之後所沉澱下的安詳。


    各人有各人的緣法啊……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辛醜年二月二十一日,正是河洛國新帝登基的黃道吉日。


    對百裏九歌而言,今日是最重要的見證,而過了今日,她便要和墨漓離開河洛,輾轉去梁國了。


    晨時,她在陽光普照中醒來,吃了墨漓做好的早餐,兩個人一同去宮殿的高台參加殷烈火的登基大典。


    因著今日全城百姓都出動了,是以,大街小巷全是蜂擁向宮苑的百姓,歡呼吵鬧的聲音讓百裏九歌笑意連連,卻甚是考驗禦風的駕車技術。


    終於,他們到了,早就有等待於此的宮婢,為兩人引路。


    隨著那宮婢從一簇簇人群中穿梭而過,百裏九歌左看右看,近看遠看,忽然覺得哪裏不對頭。


    “墨漓,你看這四周……”她指了指,“宮門大開也就算了,可這一路走來怎麽光看到王侯將相,卻看不到有禁衛軍?我記得上次祭祀洛水仙子的時候,禁衛軍是將整個廣場都圍了三圈的!”


    百裏九歌了解殷烈火,覺得連自己這粗神經的人都要意識到安全問題,眼下新帝登基的儀式這麽重要,烈火又哪裏會疏忽成這樣?


    真奇怪。


    “別多想。”對此,墨漓隻是柔聲慰了她,幽月般的眸底,卻有一抹了然的神色劃過。


    不禁在心底暗歎:烈火姑娘,當真是城府愈深了……


    辰時整,吉時到。


    長長的紅線毯上載滿落花,延伸到高台的頂端。


    因著百裏九歌和墨漓是貴賓,他兩人與洛綺秀、靳芝、殷浩宸、吳念念共同立在高台上,望著綿長的紅線毯下,盛裝華服的殷烈火與關成攜手出現。


    兩人穿著的正是昨日百裏九歌看過的吉服,正紅的顏色。此刻頭頂的陽光太是耀目,在那華服的珍珠玉石上折射出七色流光,映了兩人無限耀眼的風采。


    兩人攜手,登上三十三重台階,與高台上的幾人會合。百裏九歌笑看著靳芝親手將兩枚玉璽端給了殷烈火,一枚是國璽,另一枚則由殷烈火親手賜給關成,令他以此印執掌後宮。


    一時之間,歡聲雷動,那些趴在宮牆上隻為觀一眼新帝風采的百姓們,這會兒也都群起呐喊。


    真好……百裏九歌的臉上是發自內心的笑。


    從前那坐在輪椅上、頹廢的折下連翹枝的殘疾女子,而今優雅華貴的立在河洛一國之巔。


    她相信,河洛在烈火的治理下,一定會越來越昌盛的!


    突然,熱鬧的歡呼聲中響起了異動,起先遙遠的近乎於無,可漸漸的那聲音大了起來。像是馬蹄聲、像是行軍聲,接著是喊殺聲、驚叫聲……


    像極了承光殿宮變的那夜!


    文武百官們紛紛變了臉色。


    “怎麽了?”


    “發生何事!”


    “難道有人**?!”


    接著,隻見一名負傷的宮婢,連滾帶爬的過來,驚恐的喊著:“陛下!是皇長女……還有皇次女和四皇女,她們帶兵殺進來了,有七八百人!”


    晴天霹靂,霎時便激起驚呼聲連連,誰能想到會出這樣的變故?


    望著眾人慌張的神態,靳芝也變了臉色,高聲喝道:“禁衛軍何在?還不快去阻止叛黨?!”又問:“陛下,三位皇女不是在禁足就是在獄中,今日齊齊出現在登基大典上,提前怎會沒人知曉?”


    “朕知道……”殷烈火瞧了她一眼,幽幽喃喃,平靜的就像是一朵優柔的落花,“昨夜她們逃出來的時候,朕就已經獲知消息了……”


    百裏九歌怔了怔,詫異的望著殷烈火凝著淡淡霜色的眼眸,再看向靳芝,再看向墨漓,望著周圍始終沒有出現禁衛軍,再想著今日這登基大殿上根本沒看見有禁衛軍保衛安全……


    一個念頭閃現,百裏九歌頓時明白得徹徹底底。


    原來這是要請君入甕!再甕中捉鱉!


    原來烈火早就知道洛霓裳她們幾個今日會來鬧一鬧,於是故意放她們進來,一網打盡!


    這麽說來,其實禁衛軍早就已經埋伏好了吧,可是對方來了七八百人,一下子對付起來隻怕會殃及無辜的宮人……


    百裏九歌正想說讓殷烈火給她一匹馬,自己衝上去迎敵的,卻見關成默默將兩枚印璽交予宮婢,接著招來高台一角上的一個禁衛,取下那禁衛的長弓,雙手遞給了殷烈火。


    她接過,徐徐試了試弓弦的張力,朝著關成微笑著點了點頭。


    百裏九歌的臉色漸漸寒了,烈火她這是要……


    “關成,箭。”殷烈火清幽幽的笑著,從關成的手中接過了三支銳利的箭矢,不緊不慢的搭在了彎弓上……


    “烈火,你!”百裏九歌雙瞳大睜,驚訝的喊出了聲。


    她甩臉,望向高台下寬廣的馳道彼端,洛霓裳、洛蝶舞、洛冰霜率眾衝入了聯排的三座拱門,喊殺聲震天,金戈鐵馬如拍岸的驚濤般勢無可擋,陣陣馬蹄將煙塵挫日,就這般瘋狂的朝著高台殺來!


    再回首,眼前,殷烈火徐徐拉滿了彎弓,弓弦上的三支箭鏃將烈日化作冷光一片,映照在百裏九歌的麵龐上。


    寒意,仿佛也成了箭,從不知名的角落射入百裏九歌的袖口,將一股顫抖帶到了全身。


    她自問自己也曾對百裏紫茹和百裏青萍極度憎惡,卻從未想過親手取走她們的xing命,隻因那樣的話,自己又與墨漓的那個三弟墨洵有何差別?!


    而今日,烈火,卻要做與墨洵一樣的事嗎……


    百裏九歌忽然間全明白了。怪不得那日陳皇夫宮變自盡之後,烈火隻罰了洛霓裳禁足,原來是有意給洛霓裳機會聯合洛蝶舞、洛冰霜一起殺來,如此,烈火便能夠以“妄圖弑君”的大罪徹底將她們除去了!


    烈火,你竟……


    嗖。


    箭出。


    冷風從百裏九歌的鬢角擦過,尖銳的聲音讓她瞳孔一縮。


    遠方傳來了墜馬聲、驚呼聲,然後是中箭者幹澀扭曲的痛罵聲,那充滿不甘和仇恨的斥罵,很快就被別的聲音蓋過了。


    百裏九歌深吸一口氣,轉眸。


    高台之下,寬廣的馳道上,三個垂死掙紮的人還在用手指著殷烈火,像是在發著最難聽的詛咒。漸漸的,她們抬著的手終究滑落下去,整個人也不動了,許久、永遠的不動了……


    馬蹄聲漸止,奔跑聲也停歇,失去首領的兵馬像是迷失路途的鳥,在唏噓聲中紛紛跪下,痛聲謝罪,企圖能撿回一條命。


    “將這些人都打入天牢,先關著吧……”殷烈火放下箭矢,望向靳芝,“待肅清了所有叛黨,再將他們放出來,逐出河洛。”


    靳芝將視線從死去的三名皇女身上移回來,有些沉重的點了點頭,問:“陛下,此次三位殿下公然弑君,的確該是死罪,那她們府上的人,還有各自的外戚,要如何處置?”


    “全殺了,一個不留。”


    聽言,百裏九歌倒抽涼氣,望著殷烈火精致容顏上描繪著的狠絕,魔魅眸底現出的冰冷,百裏九歌的心狠狠的抽痛了。


    “殷烈火!”她驟然高呼,毫不掩飾的表達出自己心中的憤怒和一種受傷的情緒。


    她吼道:“誰作惡懲罰誰,你怎能這樣三言兩語之間就判定了那麽多無辜之人的死罪?!洛霓裳也好、洛蝶舞也罷,還有洛冰霜,縱然她們是咎由自取,可她們府上的侍女、護院、廚子,甚至她們的幼子,外戚家族的那些根本不知情的人……這些你也要都殺了嗎?!”


    紅袖一揮,掃起的勁風揚起殷烈火的滿頭金簪華釵,珠玉的泠泠脆響和百裏九歌憤怒高揚的聲音絞在一起,難以分明。


    “烈火,我知道你變了,也明白你的改變是迫不得已的選擇。我可以接受你變狠,也可以接受你日益工於心計,但我百裏九歌不接受自己的朋友變殘忍,決不允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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