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的手,接下淌落的眼淚,那是滾燙的水珠,在冰冷的掌間凝成寒露。


    “不要哭,你說過的,天無絕人之路。隻是一個九色靈芝而已,失了便失了,之前我的身體已經在九色靈芝的調養下好了些許,我會再輔以內力好好調養的,不會回到前些日子被姒瓏下咒那時的狀態,你放心……”


    柔和的聲音裹住百裏九歌破碎的心,縷縷溫情滲了進去,像是溫柔的針線般,一針一線的修補內心的傷痛。


    百裏九歌抬眼,一朵朵飄落的雪花吻上淚痕,凝成冰晶,又因她強烈搖頭的動作而被甩落。


    “我知道先前的調養不是無用功,可往後怎麽辦,你的身體還是比之前惡化了,再也沒有九色靈芝可用了!”


    “九歌,別難過……”


    他抱緊了她,這身子好瘦弱、好單薄。


    天無絕人之路嗎?他願意去相信,盡管這樣的希望渺茫的像是飄零的雪,落入掌間便會融化無蹤。


    可他便是一定要相信下去,隻為有朝一日能夠變成一個普通人,為懷裏這單薄纖瘦的身子鑄建一個美滿的家,共同生活到白首之年。


    縱然隻是個美夢,他也一定要堅信到底。


    柔聲道:“別哭了,是要看著我再這樣心疼下去嗎?”


    百裏九歌搖搖頭,退開身子,倔強的擦掉了眼淚,仰頭讓淚水倒灌回去,哽咽:“好,我不哭,我不讓你心疼。你說得對,天無絕人之路,從前那麽多大風大浪都過去了,連九死之塔都沒留住我的命。”奮力呼道:“不到最後一刻,我百裏九歌絕不會放棄希望的!”


    “九歌……”再次將她收入暖和的鶴氅之下,不忍鬆開。


    風雪中緊緊相擁的兩人,本是那般親密唯美的畫麵,可個中滋味卻太是教人魂斷神傷。


    段瑤杏目已濕,心如揪擰;容微君不是滋味的抿了抿唇,別過視線;子祈狠狠跺著腳,瞥一眼那死去的蠱蟲,眼角潤出水漬。


    最終,風雪中,百裏九歌捧起了元氣將盡的九色靈芝,心塞的咬了咬牙,問道:“這花,到底還能支撐多久?”


    段瑤憂憂回道:“頂多五日,但……”想了想,還是說了:“雖然這九色靈芝已無法對抗陰陽咒,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殘留在花葉中的元氣,或許可以治好烈火姑娘的嗓子。”


    百裏九歌一怔。自己是曾與烈火說過,想找到方法將她的嗓子也治好,讓她從此變成一個正常人。但今日這般光景,卻是自己從來也不曾設想過的。


    下意識的問著:“墨漓,還是你來決定吧。”


    “別皺眉。”他心疼的說著,將九色靈芝的花葉接過,收入衣中,輕笑:“拿回去給烈火姑娘吧。”


    “墨漓……”


    “九色靈芝對我已然沒用了,最後一些元氣,我不要也罷,能幫上烈火姑娘也算是一件好事。”


    “我知道。”百裏九歌定下心神,明媚的笑顏燦爛如虹,“那好,我們這就回去,將九色靈芝給烈火。然後趁著她禁足的這些日子,照你前天說的,著手去將那件事辦了!”


    “嗯……”柔和如月色的聲音,緩緩消散在風雪之中。


    雪,仿佛又變得暖了。


    告別了曇花穀,兩道身影緊緊相攜著離去,林間依稀傳來墨漓關懷備至的輕語:“回去了先睡個好覺,然後我們再去見烈火姑娘。風雪天當心路滑,牽好我了……”


    在辛醜年的第二日,洛邑城又下了一場雪。那是晴雪,在暖陽下紛紛揚揚的飄著,像是淡金色的羽毛般輕靈而柔軟。


    瓦片上滑落一捧雪,壓得枝條清脆作響。房內,殷烈火接過了百裏九歌親手給她的九色靈芝,眼底的感動滾滾湧上。


    “九歌,這九色靈芝還有些元氣,我的嗓子是小事,墨漓的身體重要……”


    “你別這麽說。”百裏九歌暢然的笑了:“各人有各人的苦,能解脫一個是一個,你就收下了它熬成湯藥喝下吧,這也是墨漓的決定。”


    殷烈火泫然欲泣,但心中到底是有些不安,“上次禦風提過,這九色靈芝是他從晉國盜出來的,如果有一日事情暴露了,晉國人找來討要九色靈芝……”


    “沒事的。”百裏九歌搖搖手,“反正這東西放在晉國也當個工藝品般供著,實在暴殄天物,還不如我們給偷過來,這樣就物盡其用了不是?”


    等下……物盡其用,怎麽像是貶義詞啊。百裏九歌眨眨眼,算了算了,貶義就貶義,繼續道:“反正你安心熬藥就好,禦風武功看著比我還高,晉國人是不會查出來的。”


    就這般好不容易說服了殷烈火,百裏九歌執著她的手,又鼓勵的拍了拍,這才離去。


    新年的氣氛仍舊繼續著,洛綺秀重傷的變故,也被淹沒在晝夜不歇的爆竹聲中。萬家歡騰,那是如火如荼的喜慶。


    但這樣的喜慶,在大年初五,便告結了。因著河洛國東部的那場由山賊草莽發起的叛亂,終於正式被洛邑的百姓獲知。對暴亂的厭惡和恐懼,也隨著風雪,越下越大……


    初七的那日,洛綺秀能夠下榻了,在見了洛霞之後,便輾轉來到廂院,探視殷烈火。


    洛綺秀一心向佛,從不曾責怪過殷烈火什麽,此番前來隻是想問問殷烈火這些日子如何了。


    但殷烈火卻心心念念的都是暴亂之事,言語之間,憂心著那些被山賊草莽攻打過的地區百姓。


    正好這些日子名柘寺重修完畢了,在殷烈火的要求下,洛綺秀上奏洛霞,將殷烈火帶入名柘寺中,聽念佛法、日日齋供,為受波及的百姓祈福。


    因著墨漓特意找了幾個丐幫的弟子,請他們將殷烈火的動向大肆宣傳,而丐幫的弟子們又素來擅長錦上添花,是以,不出三日,就有無數的百姓知道,五皇女殿下憂國憂民,與三皇女一起在名柘寺中日日誦念經文,為百姓祈福。


    在丐幫十分賣力的傳播下,這消息如滾雪球似的傳著。


    聽說,元月初九,五皇女殿下將祈福的信箋置於魚腹之中,仿效“魚傳尺素”的古老傳說,放魚於洛水,把祈福帶到沿岸的每一座城池和村莊。


    聽說,元月初十,五皇女殿下因感念百姓疾苦,痛而落淚。


    元月十一,五皇女殿下在冰冷的佛堂跪至深夜醜時,為喪生在反叛中的百姓抄寫《往生咒》。


    元月十二,五皇女殿下著了風寒,仍誦經到子時。


    元月十三……


    元月十四……


    一則又一則消息傳遍大街小巷,一時之間,百姓們無不對這位新歸來的皇女充滿好評,更有百姓們帶著自家釀製的甜酒和湯圓,在十五日的元宵節送去了名柘寺,想讓他們的皇女殿下在寺中也能好好的過一次河洛的元宵節。


    元月十八,女帝陛下親自駕臨名柘寺,表彰了五皇女殿下,並下令解除五皇女殿下的禁足令……


    當這條消息被送至陳皇夫的耳中時,陳皇夫再也按捺不住,拍案而起。


    他炯炯盯著自己的女兒,狠聲道:“夜長夢多,再這麽下去,洛相思就真的要坐上皇太女的位置了。加上洛綺秀現在也與她交好,女兒,我們要是再不行動,隻怕就要任人宰割!”


    皇長女洛霓裳穩然如一樹青柏,靜思半晌,道:“父親所言甚是,或許我們不得不行此一步了,但我有一件事頗為擔憂。那周世子墨漓,似乎與相思確有交情,雖然我不能肯定,但害怕他又會橫插一手,壞了我們的大事。”


    “所以才要快點下手。”陳皇夫握著拳頭說著:“下個月十五日,是最好的機會,一不做二不休,為父私下裏召集起來的黨羽和兵將,便會在那一日派上用場。至於周世子……”


    狠狠一笑:“他不是跟他那妃子初三的時候就往東邊去遊山玩水了嗎?為父會花重金雇傭最優良的刺客,讓他們永遠都不要回來。”


    “父皇且慢。”洛霓裳有些反對:“那周世子與世子妃都是武功絕高之人,我曾派人打聽過,他們在商國的時候屢屢遭遇刺殺,卻連名頭甚響的饕餮門都一次次損兵折將也拿他們沒辦法。所以,我覺得父親還是不要刺殺他們為好,要是失敗了,便是惹到周國,那樣我們也會引火燒身。”


    此言盡是事實,委實令陳皇夫氣鬱,握緊的拳頭已經抬到了肩膀高處,有氣撒不出。


    隻得道:“他與他那妃子既然初三就離開洛邑,這麽久也還沒回來,便根本是局外人。不管他們了,我們專心謀劃朝中之事。女兒,你別忘了,我們的敵人不是周世子,而是洛相思。”


    洛霓裳點了點頭,笑容裏有幾分陰惻,“就依父親所言。”


    元月十九日。


    這日,正是百裏九歌和墨漓到得銅鈴城的日子。銅鈴城是叛亂爆發的地點,也是那些山賊草莽的大本營。


    聽墨漓說,那些山賊草莽的舉動並不代表百姓們的意願,反倒是這東部一代的百姓因叛亂之故,流離失所。


    “如今,前來**的正規軍不日即將抵達銅鈴,那些山賊草莽隻是占領了一些村鎮,必然不是正規軍的對手。所以,我來此,給他們指一條明路,換他們的忠心效力。”


    墨漓的意思,百裏九歌明白,隻是在隨著他朝深山一路走去的路上,始終很是忐忑罷了。


    ……墨漓不喜妄語,隻要是他用肯定的語氣說出來的話,他就一定會辦到……可是,那些反叛的山賊草莽,雖然沒有三五千,好歹也有三五百,那麽多人,墨漓要用什麽方式讓他們都臣服呢?


    自己實在想不出來。


    沿著曲曲折折的山道,兩個身影在雪白的山路上流下清晰的足跡。


    百裏九歌緊緊牽著墨漓的手,因著顧念他的體質,便這麽亦步亦趨的,終於,找到了山賊草莽們的營寨。


    遠遠的望著那營寨,墨漓柔聲道:“此番不得不動用內力了,九歌,別擔心我。”


    明澈的眸中閃著幾分不欲,凝視著墨漓的兩汪幽潭,百裏九歌屈服了,“那就……好吧,等事情過去了我給你渡些內力,你也不要推脫。”


    “好。”


    兩人默契的一笑,頓作電光火石,彈指間的功夫,兩道身影便從樹枝山石上縱橫而過,投入了山賊大營中。


    這會兒,那些山賊草莽正聚在一起開會,因著時刻警惕會有官兵攻入,他們將所有的兵器護甲都攜帶在身邊,開會之時也依舊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這樣的警惕,若是用來對付當地的官差還有作用,若想對付百裏九歌和墨漓,便完全不可能了。


    兩個人悄無聲息的,落到了附近的一棵樹上。


    百裏九歌落好後,特意清點了一下這些山賊草莽的人數,在此的一共隻有不到五十人,想來應該是些領導者,而那些嘍囉們定是在鎮守他們搶下來的鎮甸和村莊。


    都說擒賊先擒王,百裏九歌恍然大悟,怪不得墨漓要直接上這些山賊草莽的大本營來,直搗黃龍最有效也最節省時間嘛!


    她豎起耳朵,聽著那些山賊草莽的探討會。


    大意是說:他們之所以暴亂,是因為這些年河洛的城池村鎮越來越戒備,導致他們很難打家劫舍,再加上這個冬日太冷,連打獵都打不著,沒辦法隻好鬧暴亂,也隻是為了掠奪些食物糊口飯吃。


    起先他們也沒想把叛亂鬧得這麽大,誰知道一嚐到甜頭就停不下來了,索xing直接把搶奪過的村鎮占領下來,為他們提供吃穿用度。


    可是如今,朝廷派軍隊來圍剿了,這些山賊草莽也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這會兒正開會商量對策,要怎樣才能從**軍的手裏將xing命保住……


    一枚黑色的棋子,仿佛突然從虛空中出現,在半空中劃過一道彎月,落在了那圍坐的幾十名山賊正中。


    討論的聲音戛然而止,所有人血色半褪,抄起了手中的大刀。


    “誰?!”一個裹著頭巾的山賊,像是頭目,揮著大刀站起,“誰敢闖進來,是想死了吧,有種給老子出來!”


    四下無聲,包括枝頭的百裏九歌。


    她望著墨漓清雅的姿容,委實想要問他,幹什麽在她正聽得起勁的時候突然扔棋子出去。


    荼白色的寬袖曳如曇花,修長的指尖微挑,銀亮的線如行水流水般起伏。又一枚棋子被送出去,擲地有聲,激起了一片倒抽涼氣的聲音。


    雪地上,黑色的棋子太是鮮明,盡管那樣微小而圓潤,卻猶如泰山崩塌下來的巨大落石,撩起惶惶人心。


    輕輕牽了百裏九歌的手,就在那山賊頭目駭然的要再度發問時,兩道身影自枝頭翩然而下,落在了山賊草莽們的麵前。


    倒抽涼氣聲,比方才明顯了數倍。隻因這些山賊們做夢都沒想到,來者竟是一對如此奪目的男女,男子溫潤清雅、眉目如畫,女子傾城絕色、獨冠群芳。這、這……難道方才真的是他們……


    “你們到底是什麽人,打哪來的?!”山賊頭目的一聲大喝,將所有人驚醒。


    這些人連忙收斂了震驚癡迷的神色,思及方才忽然落地的棋子,再看兩人根本就是藏在近處,這下子,恐懼感騰騰的往上冒,眾山賊已經察覺到這兩人的高深莫測了。


    望著山賊們一波三折的表情,百裏九歌忽然想要笑出聲來。搞什麽!這樣就被嚇到了?看來墨漓這一招“敲山震虎”還真管用!


    大手鬆開了小手,墨漓禮數周到的抱拳,言語之間,一貫的溫潤有禮,“在下前來為諸位指一條明路,令諸位得以xing命無憂,前途無量。”


    這是真的?眾人的腦中先閃過的都是這句話。


    但馬上又都變了臉色,罵道:“臭小子鬼扯什麽,找死嗎?”這般吼著壯膽,心裏卻知道,他們加起來也不會是此人的對手。


    墨漓不在意的笑了,溫聲道:“在下既是千裏迢迢的來了,便絕無無功而返的道理,諸位何不先聽聽在下所言。”


    “閉嘴!”有人大喝。


    百裏九歌瞪了那人一眼,嗤道:“你們不是惜命嗎?等正規軍殺過來你們想活都活不了,眼下我們能救你們,你們還這般態度,是想打腫臉充胖子不是?你們搞暴亂根本是害人害己,要不是有別的原因,我百裏九歌早就把你們都踹飛了!”


    這一語落下,催得所有人都變了臉色。


    百裏九歌?!剛才他們聽到的真是這個名字嗎?!


    “你、你真的是……百裏九歌?”問話的人有些戰戰兢兢。


    “廢話不是?”百裏九歌瞪了他一眼,“我叫百裏九歌,鳳凰穀的黑鳳也是我,現在清楚了?”


    山賊們的嘴巴越張越大。花穀七宿的名號可沒人敢冒充啊,何況眼前這女子的確是如傳聞中的一般,容顏絕世。


    那這麽說來……雙雙眼睛下意識的朝著墨漓望去,顆顆心惴惴不安、又震驚萬分。


    他……那他豈不就是……


    “在下墨漓,諸位稱我周世子便是,若想喚我司命公子,亦是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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