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冬天,來的很早,明明都還是十一月的天氣,列國就已經相繼飄雪。


    寒風漫卷,落葉成灰,天地間進入了茫茫肅殺之際,一眼望去隻見殘枝枯木,千山鳥飛絕。


    就在十一月二十三日,河洛國皇城洛邑,迎來了庚子年末的第一場雪。那雪刮過洛邑城,將雪子都吹到了城外洛水畔的廣場上,落滿眾人的眉頭。


    此刻成千上萬的人群將廣場圍得水泄不通,幾乎全城的百姓都聚集到這裏,不顧漫天的風雪,全部翹首以待,隻為了一睹五皇女認祖歸宗的場麵。


    人群層層疊疊的排列著,被重重衛兵攔在兩邊,留下一條寬闊的道路,直通廣場最高處的一方平台。那裏,河洛女帝洛霞,盛裝耀目,率著一眾皇族子弟,望向遠處那逐漸靠近的車隊。


    她闊別十八年的小女兒,就要回家了,十八年了!洛霞激動的無以言表,甚至想要不顧萬民,獨自衝去迎接。


    但這時,耳畔有人在嗡嗡著:“聽說,五皇女是坐在輪椅上的,而且還聲音嘶啞,可惜了啊……”


    這話讓洛霞的心一下子揪住了,原本激動的麵容像是瞬時被雪子掩埋,這才冷靜下來,明白小女兒的回歸多半會在皇族之中引發明爭暗鬥。


    如是想著,洛霞的目光投向自己身後,那並排而立的四名女子,盛裝華貴、奪了萬千風光……這是她的四個女兒,各個目光期待的望著遠方,但洛霞知道,她們中絕對有人心懷鬼胎。


    雪花紛飛,遠處的馬車隊伍漸漸駛近,在一名參軍統領的引導下,其中的兩輛華蓋馬車,沿著中間預留出的道路,駛向高台。


    高台上的洛霞見此,領著身邊一眾男女,步下層層台階,前去相迎。


    兩輛馬車緩緩停下了,雪地上被拖下長長的車轍。


    靳芝從第一輛馬車上下來,對上洛霞褒獎讚許的目光,隻恭敬行了一禮,便轉身去後麵那輛馬車,命女侍們架起斜坡狀的墩子,接著親自掀開了馬車簾,道一聲:“五皇女殿下,我們到了,女帝陛下、您的四位皇姐還有皇親國戚們,就在前方迎接您,讓臣一路送您過去吧。”


    “不用了。”沙啞殘破的聲音,宛如東風無力百花殘,一道殘影旋著輪椅,從馬車上徐徐下來,漸漸清晰、定格。


    還是那一身無力蕭條的灰衣,裹著件灰色的皮襖,長長的羽睫籠著雙魔魅的眼,晦暗伶仃的讓人心尖泛寒。


    殷烈火望著白茫茫的天地,望著沸騰的萬民,漠然轉眸,看向前方那一個個猶如從華貴天宮中赴宴歸來的女子,唇角,冷冷的笑了。


    這就是她的親人?那些曾經要置她於死地的人們,就是這般富麗堂皇、美輪美奐嗎?


    她旋著輪椅,冷笑著過去,沿著這條白色的路,淅淅風吹麵,紛紛雪積身。


    然後,透過模糊的風雪,她看到了她所謂的親生母親,河洛女帝洛霞。


    洛霞步下台基,激動的就要衝過來,卻被兩位年輕的女子左右攔住。


    她兩人小聲的提點著:“母皇,您身為一國之君,國體為重,切勿做這種有損女帝威嚴的事情。”


    “是啊母皇,該走的程序一定要走,您就站在這裏就好,等著相思過來拜見您。”


    洛霞劍眉微聚,止住了動作,一雙丹鳳眼裏有著急切,卻改以威嚴的姿態望著殷烈火。


    殷烈火漠然瞥了那兩名女子一眼,想來,那就是她四位皇姐中的兩人吧。她們勸阻洛霞,不就是為了看她殷烈火是如何腿不能行、如何吃力的去認祖歸宗嗎?


    自己才剛回來,便已成了人家的眼中釘呢……


    耳畔,圍觀民眾的議論聲中,夾雜著無數的唏噓,似都是同情殷烈火的殘廢現狀,也有人在說她原本該是如女帝陛下一般威嚴英氣的,可卻成了這等頹廢蕭條的模樣,真是都不忍再看了。


    殷烈火卻隻是笑,風雪、人心,此刻皆冷不過她唇角的笑紋。


    殘廢是嗎?腿不能行是嗎?真是像極了從前在大商的時候,世人都用著同情的、嫌惡的、疏遠的眼神看她。


    塵世,便是如此充滿了灰暗,她早已習慣。但是,她殷烈火既然選擇回來,就絕不會再當一個弱者!她要的是萬民敬畏的目光,哪怕是隻有畏懼也好!


    “母皇。”幽幽的開口了,唇紅齒白之間是森涼的吐息。


    這一語落下,全場變的安靜下來。


    隻見殷烈火攏了攏覆身的皮襖,漠然的臉上忽然掛起一抹高興的笑意。


    再接著,隻見她緩緩的、站了起來!


    她一步一步的朝著洛霞走去!


    所有人倒抽一口氣,驚訝的說不出話。這!這為何與傳聞中的不同?五皇女的雙腿不是已經……


    而那些皇室女子,更是一個個變了臉色。


    對上眾人的震驚目光,殷烈火隻是笑,將認祖歸宗的喜悅表達得淋漓盡致。她來到洛霞麵前,優雅的跪下身去。


    “母皇,相思回來了。”


    洛霞也還沉浸在方才的震驚中,這會兒見了女兒就在麵前,便扶住殷烈火,道:“地上冷,不要跪了。”即使激動,依舊威嚴的說道:“相思,這十八年讓你受苦了,從今往後就待在母皇身邊,輔助母皇將我河洛之名發揚光大。”接著示意了那四名女子,“相思,她們是你的皇姐,你讓她們看看你。”


    隨即那幾名女子相繼前來,與殷烈火笑著問候,有人穩然,有人莊重,有人嘴刁,雖是各不相同,但殷烈火心知,她們多半是皮笑肉不笑。


    “相思。”洛霞又道:“既然你已經回歸我河洛,便也要以皇女之位自居,如此裝扮往後就不要再有了,朕會分派給你足夠的下人,讓她們為你好好梳妝打扮。”


    殷烈火福了福身,“兒臣謝過母皇。”


    “平身吧,你是朕的女兒,不必多禮。”言罷,又對過來複命的靳芝道:“靳愛卿勞苦功高,這次的事情,對朕與河洛都是恩重如山。愛卿稍後來朕的書房,多日沒見了,朕還有不少話想和你敘敘。”


    靳芝不卑不亢的應了。


    這一場為五皇女接風洗塵之事,約摸在未時左右結束。衛兵們遣散了看熱鬧的百姓,立刻開始收拾廣場,以準備年關之時的一場更大型的慶典。


    皇親國戚、文武百官們陸陸續續離去,殷烈火也在專人的護送下,來到洛邑城中,住進了原本就是她該居住的府邸。


    那座府邸的名字,竟是叫作“廂院”,當殷烈火站在大門前望向那牌匾時,微微露出詫異的表情。


    門內,那些已經站好了隊等候殷烈火的下人們,一見她回來,全都齊刷刷的跪成兩列,口中還說著:“恭迎五皇女殿下。”


    接著又來了一個穿著打扮比下人們要高貴些的男子,跨出門檻,躬身伸手,請殷烈火將手搭在他的小臂上。


    “這府邸為什麽叫廂院?”殷烈火問道。


    男子皺了皺眉,恭謹的回道:“回殿下的話,殿下您的本名叫洛廂,靳丞相應該與您說過。”


    “她有提過,然後呢?”


    男子想了想,那眉毛像是一柄鋒利的彎刀。他靠近殷烈火的耳,蚊聲道:“有些事不知當講不當講,但臣既然已經是殿下的人,便應該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殿下,臣聽聞,您的生父劉皇夫深愛女帝陛下,但陛下畢竟有三千美男,劉皇夫不免歎息自己的一廂情願,鬱鬱寡歡,所以才給您取了洛廂這個名字。”


    “知道了……”殷烈火不帶感情的應了一聲,這才將手搭在這男子的小臂上。


    “殿下……為何是這般反應?”男子有些吃驚的看著殷烈火,一邊不忘迎她入府。


    殷烈火輕輕哼了哼,柔和而冷淡的呢喃:“你覺得,我該吃驚是麽……”


    男子不語。


    殷烈火漠然的再掃了他一番,發現此人竟是個英俊偉岸的男子,那彎刀般的眉峰最像是隱藏著什麽高遠誌向,一看便不是個能小瞧了的人。


    她不禁懷疑,這個人當真是洛霞分派來的麽?


    凝眸呢喃:“你介紹下自己。”


    殷烈火的思維跳躍有些快,那男子卻跟得極好,順理成章的說下去:“臣是偃師城城守的庶子,今年被家母遣來洛邑,參加選秀,並被選進宮中作侍郎。原本臣應該被分派去伺候女帝陛下,但聽說五皇女歸來,這邊正缺人手,臣便報名而來了。”


    沉了沉,又道:“臣的姓氏是關,至於名字則不值一提,五皇女喚我關侍郎就是了。”


    談話間,殷烈火已經從身旁那兩排跪著的人當間走過,淡漠的視線將這兩排人掃了一遍。


    隨後,殷烈火停步,緩緩回過身去,說道:“都起來吧。我想你們也都知道,我的腿有些病,我在每晚戌時必須要獨自一人療養。在那期間,我雙腿無法行動,隻能靜養,所以沒有我的允許,誰都不許來打擾我,都聽明白了麽?”


    “遵命。”眾口一致。


    “殿下。”關侍郎這會兒又說話了,“臣還有件事要告訴您,明日宮裏又會來一批伺候您的侍郎,往後臣會和他們輪流為您侍寢。”說得麵不改色。


    “知道了……”殷烈火的語氣依舊是蕭條淡漠,話音落下,也不管關侍郎和這群人了,徑自回房。


    當晚,雪終於停了,可呼嘯的風聲還是有些狂烈。


    殷烈火心裏清楚,那些被分派來的宮婢,以及關氏這個侍郎,說不清究竟是經過誰的手才被輾轉到這裏,難保在他們之中不藏著叵測之人。


    所以,她一直沒有進食飲水,隻怕稍有不慎就會中毒而亡。


    戌時的時候,殷烈火的臥房裏,殘燈孤影。從外麵望進去,絲毫看不見裏屋的情形。


    屋外,一條黑影閃過,身手十分矯健,近乎無聲的扒開窗戶,跳了進去,朝著裏屋搜尋。


    沒過多久,院子裏又出現一條黑影,沿著剛才那個黑影的線路,如法炮製,也進去了。


    再接著,又進去了三四個人……


    院子裏的一處黑暗的角落裏,有個女子正躲著,目不轉睛的望向臥房的情形,看著那些黑衣人一個個的翻窗子進去了,可臥房裏一直都是安安靜靜的,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沒有,偏偏那些黑衣人都沒有出來。


    奇怪……怎麽都隻進不出呢?女子覺得很奇怪,想了想便躡手躡腳的靠近過去,也翻了窗戶進屋,在這黑燈瞎火的外屋裏,踮著腳尖朝著裏屋走去……


    此刻,裏屋的門正虛掩著,依稀可見裏頭透出的點點昏光,在女子的眼前暈出詭異的底色。


    她有些怕了,可是始終覺得剛才進去的那麽多殺手,再怎麽說也能殺掉一個正在療腿而不能動的廢物皇女吧!於是她推開了門。


    可這一刻,映入眼簾的是女子完全沒想到的場景。那些黑衣人居然全都倒在了地上!


    女子倒抽一口氣,差點就叫出來了,好不容易憋住,卻見這些人像是呼呼大睡的模樣,沒有傷口也沒有血。


    女子隻覺得詭異萬分,趕緊小心的蹲下來,推著一個人,“喂,醒醒啊,怎麽回事,怎麽不動了呢?”


    “死了,當然就不動了。”有人幽幽的回答了她。


    這一刻那女子嚇得淒聲尖叫,坐在了地上,一抬眼,便見殷烈火冷冷的立在窗前,魔魅的羽睫下是一雙冷的淬了殺氣的眼,那波浪般的卷發長至膝蓋,被風吹得漠然而淩厲。


    她冷冷的呢喃:“果然來了……我已經恭候多時。”


    “皇、皇女殿下……”那女子臉色蒼白,嚇得開始磕頭,“殿下饒命!殿下饒命啊!奴婢、奴婢——”


    “關侍郎。”殷烈火輕聲喚著。


    接著關侍郎從暗處走出,道:“殿下,臣方才一直在殿外,隨時聽候吩咐。”


    “你去把所有人都喊來。”殷烈火冷冷吩咐。


    關侍郎拱手,趕忙去了。


    那名女子見了這一空擋,暗暗從身後掏出一把匕首來,眼看著就要朝殷烈火撲上去,可突然之間,也不知道是怎麽了,渾身突然麻的再也動不了一下,手裏的匕首也咣當一聲掉在了地上!


    “怎、怎麽了?奴婢的匕首……”女子驚恐的望著殷烈火,她那冷淡漠然的神情宛如是修羅一般。


    “殿下饒命啊!殿下饒命啊!”女子隻能一個勁的喊著。


    這會兒關侍郎已經回來了,將府中所有的下人都喊進來,一時之間,臥室裏擠滿了人,可每個人卻都隻覺得在呼吸著絕冷的氣息,有種肅殺的壓迫感令他們坐立不安。他們望著地上的黑衣人,再望向那不能動了的婢女,滿腹疑問。


    殷烈火悠悠坐在了梳妝台前,眼神斜向地上那些黑衣人,幽吟道:“他們以為,我戌時的時候在療養雙腿、不能動作,所以便在這時來殺我……看來,我白天的時候,和你們說的這幾句謊話,果然是起作用了。”


    眾人不由自主的臉色白了些許,各個噤若寒蟬。原來,五皇女說什麽戌時腿不能行,是故意要引人去刺殺她的!


    “至於你……”殷烈火的目光,落在了那名不能動了的女子身上,“看來,你是我的某位皇姐安插過來的,趁著今夜,通風報信引來殺手……”望著女女子愈發驚恐絕望的表情,她冷笑:“知道為什麽他們會死、你會渾身發麻動不了呢?”


    輕哼一聲,纖細的指尖輕輕一彈,隻見窗紙上頓時釘了三枚金針!竟是不深不淺,恰好一半在窗內,一半在窗外,此刻被那燭火一照,投下鮮明的黑影,也讓眾人看得一清二楚。


    倒抽涼氣聲響了一片,反襯的便是殷烈火的輕聲慢語:“可能你們當中還有人也是臥底,今日算是僥幸,沒有暴露身份……隻不過,要是想來挑戰我的飛針之術,就一定要付出慘重十倍的代價。”


    她驟然起身,居高臨下,冷絕的目光如釘子般的釘在那名女子身上,幽幽問道:“回答我的話,是我哪一位皇姐這麽急著要取我xing命?”


    女子驚恐的說不出話來,像極了一片在寒風中顫抖的樹葉。


    殷烈火冷冷的呢喃:“不急,我時間很多,隻是……拖得時間越久,也意味著你要付出的代價,就越大……”


    女子的兩隻眼睛睜得要死要活,終於再也受不住恐懼的折磨了,淒聲尖叫起來:“奴婢說!奴婢都說!是、是四皇女殿下指使奴婢的,奴婢沒辦法抗命!五皇女饒命,饒命啊!”


    四皇女?殷烈火的眸底異光浮動。四皇女,不知是今日見到的那四名女子中的哪一個,不過那四皇女的名字,靳芝倒是告訴過她。


    “洛冰霜……”不禁念著這個名字,殷烈火的眸底湧動著暗潮。


    頃刻,她幽幽轉眸,冷冽的眸光如一盆冰水潑在那女子頭頂,低吟著問道:“你說,你是要我動手,還是你自己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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