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秋季似比從前來的還要深,飛舞的落葉帶著刺骨的秋涼,侵襲了神州列國。


    而那本流傳後世的手抄本雜記《浮生列國誌》,也記載了這一年的寒冷氣候。據言,常年冰雪的燕國北部,這一年又不知凍死了多少人;據言,湘國一年一度的祭司選拔典禮,因著早來的雪而不得不中斷;據言……


    然而這些消息,對於去往鳳凰穀的百裏九歌和墨漓而言,隻作為打發旅行時間的閑談罷了。


    他們乘著昆山雪凰,往周國北部的鳳凰山而去,日日乘奔禦風,與所愛之人一同看盡天高地廣,委實是說不出的舒心。


    就在庚子年十一月初八這日,兩人來到了連綿的鳳凰山。百裏九歌告訴墨漓,鳳凰山中的鳳凰花,就和曇花穀的曇花一般,終年都不會凋謝。


    接著,當昆山雪凰穿過一線天後,墨漓親眼看見了那絕美的風景,這一瞬,幽月般的眸底劃過驚豔的光芒,連呼吸也在不經意間被剝奪了。


    果然,漫山遍野皆是鳳凰木,如同將這廣闊延綿的群山燃成一片火海。滿樹鮮豔如火的鳳凰花,葉如飛凰之羽,花若丹鳳之冠,隨風搖弋之時那一簇簇、一蓬蓬,美得心神蕩漾,更美的教人心殤。


    蒼天、赤日、白雲、還有滿世界的鳳凰花……讓墨漓挪不開眼,隻仿佛是置身於幻境中,不知今夕何夕。


    “九歌,這便是你的家?”不禁深深的問著。


    “嗯,很美是不是?這就是你口中所說的,無憂無慮亦無欲無求的地方!”


    百裏九歌笑著,又拍了拍昆山雪凰,“凰兒,走,我們到穀口去。”


    昆山雪凰聽命,如輕盈的仙子般飛落鳳凰木,羽翼掃過朵朵華美到心碎的花,飛到了穀口。


    它振翅,帶起飛花如雨。無數雪白的羽毛揚起,與火焰般的鳳凰花交織,一時間,天地萬物都黯然失色。


    隨著昆山雪凰落穩,百裏九歌領著墨漓下來,一同到了穀口處。


    這裏有一盞天然形成的石頭拱門,簡簡單單的隱藏在重重鳳凰花後。


    百裏九歌道:“這門上有我師父設置的天璣迷陣,你千萬別靠近了,待我先開啟。不然這陣法好厲害的,擅闖者再厲害也都是死。”


    “好。”墨漓淺淺一笑,心中也知道,易方散人精通五行八卦、奇門遁甲之術,更是能觀星象、能測陰陽,還身懷傳說中甚是厲害的“天璣迷陣”。


    可百裏九歌正要動作的,拱門那頭,忽然竄出個腦袋,戒備森嚴的吼道:“誰?!是誰想闖鳳凰穀!先過俺這關!”


    百裏九歌一愣。這個聲音,不就是……當即呼道:“笨蛋,連我都不認得了!還不快給我出來!”


    那腦袋的主人似乎還是挺害怕的,戰戰兢兢從鳳凰木中挪了出來。墨漓望向他,眸中微怔,不想竟是個四五十歲的老人,其貌不揚,一隻眼睛還帶了眼罩。


    他瞪著百裏九歌,兩隻眼睛裏閃著驚豔的光,差點下巴都掉地了,“姑、姑nainai啊……俺這是見到仙女下凡啦?”


    “仙女你個頭啊,我是黑鳳!”百裏九歌呼道。


    “啥?”獨眼老怪萬般不能置信,怯怯問道:“你真的……真的是黑鳳女大王?”


    墨漓眼神微動。黑鳳女大王?不免在心中淡笑,怎麽有種自家妻子占山為王收了一群強盜嘍囉的感覺。


    百裏九歌沒注意到墨漓的表情,這會兒真想踹飛那個獨眼老怪,“你磨磨蹭蹭是故意的不是?我不就是沒穿黑衣服沒戴鬥笠嗎?你聽聲音還聽不出來是我啊!”


    無語至極,索xing自己動手好了!


    於是指間銜起了一束羽毛,按照破陣的方位,一一射了羽毛在陣眼上,待確定天璣迷陣已開,才拉了墨漓一起進去。


    這會兒,那獨眼老怪的注意力已經到了墨漓身上,他疑惑的問著百裏九歌:“大師姐,他是誰?”


    大師姐?這個稱呼,令墨漓笑意更深。沒想到他的妻子還有這樣一個別具一格的師弟。


    百裏九歌看了墨漓一眼,介紹起來:“他叫墨漓,是我相公,師父和孤雁沒告訴你嗎?”


    “他們有告訴俺說你嫁人了。”


    “那你還問。”


    “因為俺不知道你是不是把別的男人帶回鳳凰穀。”


    百裏九歌無語,這家夥,故意的不是?


    算了,她才懶得計較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別廢話了,趕緊讓路,我要帶墨漓見師父去!”


    “等等啊大師姐,你忘了鳳凰穀接納訪客的規矩了嗎?”獨眼老怪攔住了百裏九歌,指了指一堆高高野草後麵露出的一塊石頭。


    百裏九歌轉眸望去,望見叢生的枯草已經將那塊石頭給蓋住,隻隱隱露出一角,這讓百裏九歌很是無語,合著她離開鳳凰穀的這一年都沒人給穀口除草啊,竟然連穀口的標語都被草給蓋了!


    隻不過,那標語其實挺……挺不人xing化的。百裏九歌這樣覺得。


    此刻墨漓已然撥開了野草,也看清了那塊石頭上寫著的字,幽月般的眸底,不由湧起了難測的光暈,倒是實在沒想到,易方散人會將這麽一句話寫在穀口——“皇親國戚與文武百官不得入內。”


    關於易方散人從前在俗世的身份,墨漓也從禦影口中得知過,此刻自然能明白,易方散人這麽多年過去了,卻仍因愛妻被百裏越折磨致死一事,對權貴之人深惡痛絕。


    “墨漓。”百裏九歌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我師父xing格很古怪的,你別在意就好,待會兒你見了他還說不定他要怎麽為難你呢。不過你放心,有我在,就是師父也不能對你怎麽樣。”


    “無妨。”墨漓柔和的笑著,攬了百裏九歌的腰。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何況待會兒來的又不是兵和水,而是他的嶽丈大人。


    百裏九歌便拍了拍那獨眼老怪的肩膀,笑道:“我和墨漓去找師父了,你趕緊把這裏的雜草除一下,不然再有人來拜訪,人家還以為我們是棄穀搬遷了呢。”


    獨眼老怪有些不想去除草,卻又膽怯的點點頭,“好、好,大師姐說什麽俺就幹什麽。姑爺,您請裏麵走。”


    啥?姑爺?百裏九歌一怔,嗤道:“誰教你的這個稱呼,你該叫墨漓姐夫,不是什麽姑爺。”


    “啊啊,俺錯了俺錯了!”獨眼老怪嚇得趕緊跪在地上,抱著百裏九歌的腿就開始磕頭,“口誤!俺口誤!哇呀!姐夫你下手好重呀!俺可是老人、是老人……”


    望著獨眼老怪被墨漓的袖風掃出了七尺遠,百裏九歌笑得合不攏嘴。活該,誰讓他抱她腿來著!這樣墨漓不掀飛他才怪呢!


    笑道:“好啦好啦,快去除草,晚點我給你做好吃的。行了就這樣,再見!”言罷,便牽著墨漓,一道進穀去了。


    沿著幽深曲折的小徑走著,腳下有著泥土的嘎吱響聲和苔蘚的清新味道,兩側是絕美豔麗的鳳凰花。這熟悉的道路,牽動著百裏九歌的點滴記憶,惹得萬千感慨布滿了一顆心。


    就這樣對著墨漓笑笑,和他講了講自己的這種感覺,談笑之間,來打了一方開闊的平台。


    這裏,就是展空台。


    在踏上展空台的一刻,那闊別一年的身影,正正的衝入百裏九歌的眼中。


    一切都還和一年前一樣啊,那沐浴在陽光下的師父,如老僧入定一般,穩穩的盤膝坐在一張棋盤前,灰發束頂,胡須及腰,一手拈著黑子落於棋盤,再起身換到棋盤的另一邊,執了白子,與黑子為敵。


    這樣熟悉的場麵,讓百裏九歌浮現出欣慰的笑容,激動的呼著:“墨漓你看,那就是我師父。我師父和你一樣呢,都喜歡自己跟自己下棋,想來定是尋不到對手了才隻能這麽幹吧!”


    誰知那聚精會神的易方散人,竟猛地說出一句:“聒噪!那邊的小女娃,給老夫保持安靜!”


    百裏九歌無語。師父您老人家這是失憶了嗎?於是牽著墨漓走過去,接著鬆開墨漓,風風火火的衝到易方散人的麵前,呼著:“師父,是我,我是黑鳳!”


    “老夫知道是你。”易方散人這話,令百裏九歌窒住了。


    她回頭朝著墨漓大喇喇笑道:“真沒辦法,我師父就是這個樣子,相比之下,儼然你師父就有氣質有內涵的多了。”


    聽言,易方散人的耳朵似動了兩下,眼睛依舊直勾勾的盯著棋盤,忽然抬高了聲音說:“胳膊肘向外拐,果然女大不中留。”


    “師父,怎麽我一把客人帶進穀裏你就說這種話。”百裏九歌嬌嗔的吐了口氣,來到易方散人的旁邊蹲下來,為他捶起了肩膀。


    墨漓的目光微微動了動,有些心疼百裏九歌去給人捏肩捶腿。他移眸,細細的打量易方散人,眸光一寸寸的加深。


    從易方散人的身上,墨漓看到的,除了矍鑠與神秘竟再無其他。沒有仙風道骨、沒有玄乎其玄,卻偏偏像個無底洞般,永遠挖掘不到盡頭。


    幽月般的眸底劃過一絲了然,墨漓心如明鏡:九歌的師父,果真是隱世能人,卻是不知他又是師承得何人。


    突然間,易方散人抬起眼來,無底洞般的黑眸移到墨漓的身上。兩人就這麽直直的對視上了,這片刻間,仿佛有什麽寒冷無比的東西憑空生出,在空氣中凝結成宛如是嚴冬的冷氣。


    墨漓感受到這種壓迫的感覺,心裏明白,嶽丈大人想是要給他下馬威了。


    易方散人緩緩的開口:“你就是周世子墨漓?”


    “正是在下。”墨漓恭敬的拱手施禮。


    “黑鳳嫁的就是你?”


    “是。”


    “那好。”易方散人冷笑著落下這兩個字,放下了手中的棋子。


    百裏九歌趕緊站了起來,隻覺得從易方散人身上傳出的冷氣實在太不友好,分明就是在抵觸墨漓。這一瞬,百裏九歌的腦中甚至浮現出師父接下來會說的話——“穀口的那塊牌子上寫得清清楚楚,皇親國戚與朝廷命官不得入內!你是眼睛不好使還是眼睛朝天?!”


    這種不留情麵的話語,師父從前對人說過的,百裏九歌記得清清楚楚。


    她心裏是萬般不願聽見師父這樣對墨漓說話,於是連忙道:“師父,這會兒是就事論事,別扯穀口那塊牌子!你跟孤雁也不知道除草,那牌子都快看不見了,所以那上麵的字不作數!”


    易方散人陰陽怪氣的白了百裏九歌一眼,哼唧:“果真女大不中留,出去才一年就變成這副德行,有了男人忘了爹。”


    “師父,你——!”百裏九歌隻覺得喉嚨被嗆了。


    算了算了,師父是長輩,隨他說去吧。她笑道:“徒兒回來了,見師父安好就行,但是先說好我們必須就事論事,你別針對墨漓。”


    易方散人抬眼,抱肘擺出一副倚老賣老的姿態,道:“老夫還什麽都沒說呢,你怎麽就覺得老夫要針對他?女大不中留啊。”


    師父你能不能不說這最後一句……百裏九歌抿唇望天。


    易方散人再度移眸,落在了墨漓的身上,那矍鑠神秘的眸中有著無底洞般難以探究的意味。他驀然問道:“老夫聽孤雁說,你是個棋癡,棋藝高強?”


    墨漓禮數周到的回答:“略知一二,不敢班門弄斧。”


    “孤雁還說,你的棋路不是中原這邊的。”


    墨漓淺淺一笑:“在下的棋路,是受了家師的影響,的確與中原這邊的有所不同。”


    “司命夫人是嗎?”


    易方散人這麽一問,墨漓神色微詫,百裏九歌則露出了十分驚訝的表情。


    “師父,你怎麽知道墨漓的師父是司命夫人啊,孤雁應該是不知道的吧,誰告訴你的?”


    “聒噪!”易方散人白了百裏九歌一眼,“沒看到老夫在和別人說話嗎?你插什麽嘴。”


    “啊?”百裏九歌愣了。怎麽搞的,怎麽覺得師父突然之間與墨漓親厚了好多,反倒將她給排除在外了呢?


    “哼,老夫知道就是知道,你當老夫這麽多年白活呀!”易方散人斥著百裏九歌,又對墨漓道:“孤雁還告訴老夫,你的棋路像是蓬萊國的。”


    百裏九歌倒抽一口氣,卻因遭了易方散人的白眼,隻要保持安靜。


    墨漓淡淡回道:“家師段瑤,自稱是在下母後的好友,想來也應當是蓬萊的亡國遺民。”


    易方散人問了這麽多,似是得償夙願,接著說了句:“行了,老夫差不多都知道了。”


    百裏九歌心想他該不會調查完了墨漓就要趕他走吧,正想開口,可誰想易方散人竟然說出句讓百裏九歌大掉下頜的話。


    “老夫成天自己跟自己下棋,早就憋壞了。你快坐下陪老夫來一局的,分不出勝負你就不準離開鳳凰穀!”說完又像是對自己的用詞感到不妥,竟是來了句:“賢婿不要拘束,快請坐!”


    這一瞬,百裏九歌的表情花花綠綠,兩隻眼睛都要從眼眶裏跳出來了。她幾乎是朝前垮了三大步,臉都要貼到易方散人的腦袋頂上,驚訝的呼著:“師父!”


    話音剛落,餘光裏竟然見到了熟人。


    百裏九歌轉眸望去,見是孤雁從一樹鳳凰木後走出,那一襲描著大雁花紋的赭石色勁裝風塵仆仆,衣擺下的大雁翎羽,隨著風的吹動而輕輕飄揚,單說形象,便是像個守護於此的山神一般。


    可是孤雁一開口……


    “哎呀黑鳳,你可回來啦!快讓師兄看看你有沒有變憔悴,有沒有被毒打,有沒有懷了孩子還麵黃肌瘦,有沒有——”


    “夠了啊!”百裏九歌跺著腳嗤道。


    夠了,真是夠了,自己到底是怎麽跟這兩個奇葩一起愉快的生活了十幾年?


    這會兒墨漓已然落座,柔和的望著百裏九歌哭笑不得的表情,啟唇喚了聲:“九歌……”


    她回過神來,忽然覺得還是墨漓好,卻聽易方散人十分不客氣的斥道:“聒噪!黑鳳,都忘了你該幹什麽了?”


    百裏九歌一怔,反應過來了,“知道啦!”真沒辦法,隻好又回到易方散人的身邊,俯下身給他捏肩捶腿,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要麵麵俱到,她可知道伺候這家夥有多費勁。


    偏偏這家夥得了便宜就賣乖,不停的挑刺。


    “左肩的力氣怎麽用得比右肩大?不認真!”


    “黑鳳,你別用指甲摳老夫!”


    “老夫腿上癢了,你幫著撓一下。”


    “撓重點兒!怎麽跟蚊子叮了似的,重來!”


    不過,悲催的人還不止百裏九歌一個,還有孤雁,一趟趟的來回於展空台和屋舍,給下棋的兩人端茶倒水,最後跑得大汗淋漓,脖子上還搭個毛巾。就連穀口那本來在除草的獨眼老怪,也在除草完畢回來報告的時候,被易方散人勒令去山裏摘水果來吃了。


    “易方前輩。”墨漓落下一子時,淡笑著喚道,目光落在百裏九歌的身上,很是心疼。


    易方散人抬眼,竟是破口大罵:“該死的你小子不會叫老夫嶽丈嗎?都把老夫的寶貝徒弟給睡了,還不知道改口!”


    百裏九歌差點噗出來。


    易方散人白了她一眼,又對墨漓道:“總之賢婿你好好下棋,這丫頭不用管,她身強力壯的很,累不死她……哎喲!黑鳳你又用指甲摳老夫!”


    摳得就是你!百裏九歌嗤之以鼻:“不就是摳一下嗎?師父,為人要豁達。”


    易方散人雙眼大瞪,接著竟是別扭扭的“哼”了一聲,甩臉看棋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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