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鏗鏘的話音落下之時,偌大朝都,萬籟俱寂。


    狂勁的風吹得豔紅羅裙如綻放的鳳凰花,黑發飛舞,劃過那張虛弱卻堅定無改的小臉。


    殷浩宜說不出話,一張臉脹得幾乎要噴出血來,萬萬沒想到當初隨手賜給百裏九歌的一張免死金牌,竟在這最後關頭,反將了他一軍。君無戲言,他竟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說出去的話就是潑出去的水,他居然隻能就這麽默認百裏九歌的要求!


    百裏九歌冷冷的望著殷浩宜的神情,一顆心越來越緊張。她大口大口的喘著氣,仿佛稍稍停頓下來,就會因窒息而死。


    啟唇,就要告訴墨漓快點乘上昆山雪凰走遠,可就在這時,身子被緊緊的攬住。


    她埋頭在墨漓的胸膛上,聽見那如鍾磬般溫潤有質的嗓音,疼惜的、溫柔的,就如天上最柔軟的雲朵,在將她慢慢的裹住。


    “九歌,為什麽這麽傻,寧可連命都不要了,也想要我活下去。你該知道,我原就是注定短命之人。”


    “我不管!”百裏九歌吃力的喊著:“我才不信你會短命,我不信!晉國的九色靈芝又要開花了,再加上子祈的回魂草,你一定能長命百歲的。我隻想讓你一直活下去,我知道你肩上背負了很多很多,你還有好多事沒有做完,怎能死在這裏?!我的命不值錢,值此一刻,唯一的願望就是你能活著離開大商!”


    她說著,對牢墨漓的眼睛,澄澈的翦瞳中閃耀著堅毅的決心,“墨漓,你別忘了,你親口答應了白薔三件事的,如今,我還剩最後一個要求。”


    墨漓瞳中狠顫。


    百裏九歌鼓足了力氣,奮力的呼出那一字又一字,仿佛要將之刻在墨漓的心上一般用力。


    “答應我活下去,答應我不許死在任何人手裏!這輩子能殺死你的除了時間,再不能是別的,答應我!”


    幽月般的眸狂烈的顫抖,這一瞬翻騰起的情緒如海,有生以來所有的憐惜與感動,都仿佛集中在了這一刻。


    墨漓抱緊了百裏九歌,仿佛要將她永遠的守護在懷中,再也不讓風雨淋到她。他深深呼吸,每一口下去都感到酸風蔓進千絡百脈,無止盡的感動在將他香沒,眼底甚至氤氳出淺淺的水霧,濕熱的感覺從眼角傳來。


    此刻,周圍是狼蟲虎豹,懷中是他想傾盡一生好好嗬護的人兒,千言萬語都堆積在腹中,墨漓想要全部傾吐給百裏九歌。


    但他明白,他要做的是先帶她離開這裏,然後再毫無保留的將一切都告訴她,讓兩人之間再也沒有任何秘密。


    終是疼惜的笑了:“我答應你。”


    百裏九歌露出欣慰的表情,這一瞬體力和意誌都快要到極限,眼底的神采開始渙散,身子不聽使喚的越來越沉。


    她幾乎快要閉上眼睛,卻又在陷入黑暗的最後一刻,聽見墨漓無比疼惜的呢喃:“我答應你活下去,答應你隻有時間才能殺死我。但是,我不會拋下你獨活。九歌,我們一起活,一輩子,好嗎?”


    百裏九歌眸光渙散的眼底又漸漸的有神起來,她輕笑:“我這個樣子,你帶著我會拖累你和凰兒,你看,所有的箭都在指著我呢,隻要我不留下來,他們就會萬箭齊發,那樣你也走不了了。你快趁著殷浩宜還沒翻臉,離開這裏吧。我這就喊凰兒下來接你,記著你答應我的話,快去,可千萬別讓我白死了。”


    “九歌……”墨漓緊緊抱住她,卻鬆開了一隻手,那隻手在袖子下似隱藏了什麽雷霆之勢。


    柔聲道:“傻九歌,我既說了要和你一起活,便定會帶著你安全離開。事到如今,為何還不願信我?”


    聽出了這話裏潛藏的自信,百裏九歌有些詫異:“墨漓,你……”


    “傻姑娘。”他的笑容疼惜而無可奈何,在百裏九歌的額上輕輕一吻,道:“禦風應是與你說過,今日我已安排好一切,未時我會去鍾山接你。”


    “你別再騙我了,禦風竟還將我綁起來,我費了一夜的功夫才脫身。”


    墨漓徐徐輕歎,柔聲緩道:“你若不來,一切都可以按部就班的進行,而我便是怕你過來,才讓禦風攔住你的。隻可惜你的xing情便是如此,隻怕十個禦風也攔不住了。”


    百裏九歌的眼睛慢慢睜大,“墨漓,你……什麽意思?”該不是禦風所言句句為真吧!難道她真的是搗亂砸了墨漓的場子?


    他莫可奈何的一笑道:“罷了,雖然我的安排都被你破壞了,不過隻要我想走,便是昭宜帝也攔不住我。就讓我親自帶著你離開這裏吧。”


    什、什麽?!百裏九歌完全傻了。墨漓這是在說什麽?他是認真的嗎?


    似看出百裏九歌的心思,墨漓冷冷掃視著那些仍在待命的弓箭手,移眸,溫柔的目光將百裏九歌籠罩其中。


    “傻九歌。”他緩緩的、認真的囑咐:“一定要抱緊我,不管待會兒你看到什麽,都不要鬆手。你隻管在我懷中休息,剩下的都交給我,事後,我定將所有你想知道的事都告訴你。”貼近了百裏九歌的耳,喃喃:“傻九歌,相信我。”


    這語調太過溫柔,就如遠方傳來的杳杳鍾聲,環繞在百裏九歌的耳側,驅散了這世界的其他所有聲音。


    她似是沒來由的想要全身心的信任,這會兒唇角掛起一抹絕美的笑,癡癡嚶嚀:“好……”


    “嗯。”墨漓也淺淺笑了,一隻手緊緊的摟住百裏九歌的腰,帶著她,一步步的朝著刑台的邊緣走去。邊走邊哄著:“九歌,抱緊我。”


    刑台下的殷浩宜臉色已經差到極致,在看見墨漓的舉動時,狠狠的喊著:“世子想要幹什麽?難不成還想帶著百裏九歌一起逃走嗎?”


    墨漓轉眸,那陡然而來的鋒銳寒涼的宛如整個冬天都不曾化去的冰錐,就這麽刺在殷浩宜身上,令殷浩宜止不住打了個哆嗦。


    “逃?”他淡淡的念著這個字眼,眸中有著冰冷的鄙屑,“在下何需逃,既是要帶九歌一起走,那便光明正大的走。”冷聲道:“殷浩宜,終有一日,我要你含恨而終!至於那給你陪葬的,便是這整個商國!”


    所有人都倒吸涼氣,驚呼聲此起彼伏。


    眾人仰望那刑台上之人,極度震驚,明明他該是最落拓無力的,可為何這會兒卻宛如一柄埋藏在破敗劍錦中的絕世寶劍忽然出鞘,頃刻之間便引得天地震顫,勢如氣香山河。


    麵對眾人震驚而畏懼的眼神,墨漓淡淡輕哼,視線掃過臉色全白的殷浩宜,掃過沉冷而不甘的殷浩宸,最後重新落在了懷中女子的臉上,她亦是同樣吃驚的表情。


    可他隻是柔聲說道:“抱緊我了,這就帶你走,往後我會讓我們的家,無憂無慮、亦無欲無求。”


    話落之刻,無比震驚的事情發生了,眾人盡數為之嘩然。


    沒有人能想到,那本該是病魔纏身之人,竟在瞬息之間從刑台上翩翩而起,如一朝回歸天際的謫仙,乘奔禦風,縱橫飛過!


    白衣如翅,鶴氅如羽,衣上的雪白曇花在璀璨的天光下飄揚起伏。


    他空著的左手驟然一揚,滿袖曇花飛出,瞬間便飛了滿空。那數以萬計的曇花瓣隻如一場突來的盛雪,染得天地間粉妝玉琢,卻在墨漓三尺之外俱是清明。


    殷浩宜簡直傻了,頭頂的冕冠滑落他甚至渾然不覺,直到猛地身子狠顫,才咬牙切齒的喊道:“放箭!不能讓他們活著離開!禁衛軍、上!全都上!誅殺反賊!殺無赦!”


    人流如洪水般朝著兩人湧來,刹那間,萬箭齊發,穿過滿世界的雪白曇花,朝著兩人射來。


    可墨漓卻是淡淡望著,右手將百裏九歌摟得更緊。左袖一蕩,黑黑白白的棋子疾飛出袖,一個個精準的打掉射來的箭矢。一輪擋罷,再擋一輪,墨漓不斷動著手指,將那一顆顆棋子控製得爐火純青,循環往複的擊掉所有箭矢。


    隨著箭矢被打去四麵八方,下方的人群早已沸騰,惶恐的躲著掉下的箭,可目光卻又緊緊鎖在墨漓身上,移不開半分!


    “墨……墨漓……”懷中的女子,幾乎是完全無意識的,發出這聲驚歎。


    墨漓趁著一瞬的間隙,轉眸對上百裏九歌極度震驚的表情,柔聲道:“抱緊我,別怕,稍後都為你解釋。”


    “墨漓……”百裏九歌說不出話,極度的震驚,她兩隻眼睛瞪得極大,就這麽瞪著周圍的萬千曇花和那些紛飛的棋子。


    她簡直無法相信,這神乎其技的場景,竟是出自墨漓之手!他的武功分明是登峰造極!


    猛然間,往日的點滴片段再現於百裏九歌的腦中。她想到了墨漓有時驀然強大的嚇人的力道,想到了自己似乎曾看見他一瞬而來點了她的xue……原來!原來那些都不是她的錯覺,原來墨漓一直隱藏了絕世武功!他的武功竟然……!


    百裏九歌驀地倒抽一口氣,這會兒因著體力不支而眯眼,卻令她看到了萬般震驚的東西!她看見那些紛飛的棋子並非是以內力控製的,而是沿著一條條銀色的細線在滑動運行!而那些細線的末端,就在墨漓的五指之間!


    這樣的手法,這樣的招式,為何那麽像是、那麽像是……


    一個答案躍然腦海,這瞬間,百裏九歌在再也忍不住驚呼出聲。


    也就在這時,隻見十幾名武功高超的大內侍衛從人群中躍起,踏著百姓們的肩膀,借力而上,從四麵八方朝著墨漓襲來。


    百裏九歌瞪大了眼睛,本能的要喊出“墨漓小心”的話語,誰知話未出口,卻見墨漓的左袖決絕一揮,半段手臂露出,五指間密密麻麻的銀色細線一收,所有的棋子失去控製而墜落。下一刻,那些細線閃著銀光,電光火石之間在兩人周圍一閃,便見所有大內侍衛喉嚨濺血,全數斃命!


    銀線再展,接住了那些墜落的棋子,所有棋子重新回到墨漓的掌控之下,紛飛如刃,阻絕了一切敵襲。


    值此一刻,百裏九歌已然忘卻言語,隻這樣瞅著墨漓的側顏,無法形容心中是怎樣的震撼。


    果然,那些銀色的細線,那樣熟悉的手法招式!


    命凝十線!分明就是曇花穀的絕技命凝十線!


    可是這怎可能?!墨漓並非曇花穀中人,又為何將曇花穀的絕技用得爐火純青?!曇花穀的穀主司命夫人,明明就隻有司命公子與小司命兩個徒弟!


    墨漓他,到底是……


    等等!難道?!


    百裏九歌的腦中閃過一個驚異非常的念頭,這一瞬她不能遏製的想到了容微君,記得容微君剛剛暴露司命公子的身份時,自己曾感到奇怪。傳聞中的司命公子時暖時冷,行蹤不定,迄今為止不知誅了多少高手。尤其是五六年前那會兒,更是傳出了司命公子冷情寡淡、殺人麵不改色的流言。


    而百裏九歌記得清清楚楚,小容,分明是從不殺人的!


    這麽說,難道、難道……不由更為震撼的盯著墨漓,這刹那,百裏九歌仿佛什麽都明白了,卻太過震驚!她甚至震驚的聽不見滿世界的喧囂,震驚的看不見下方的混亂場景,更沒注意到昆山雪凰朝著兩人飛來。


    她就這麽傻了般的抱著墨漓,任他帶著她,從萬人頭頂疾飛而過。無人能攔得住他,所有看似猛烈的攻擊,在他的麵前不過是吹彈可破的白紙。


    棋子、曇花、銀色的細線……他就這般淡若如水、清淺似月的掠過,驀然在曇花上借力一起,捏準昆山雪凰飛落到最低點的那一刻,抱著百裏九歌,落到了昆山雪凰的背上。


    雪凰長鳴,笙簫般的回音灑落整個朝都,雪白的雙翅揚起,掀起的大風逼退了一排排的禁衛軍,隨後直衝雲霄,用著最快的速度將下方的一切甩在身後。


    殷浩宜已經驚恐憤怒到了極致,宛如亂吠的狗一般咆哮著:“追上他們!不能讓他們跑了!殺無赦!殺無赦!”


    然而,沒有人能夠追上去,在那近乎神技的場麵之前,所有的行動都已然是無濟於事。


    唯有新的一批大內侍衛,見此情況,不得不孤注一擲,使出渾身的修為,將自己的刀劍朝著昆山雪凰投了出去!


    然而,令他們沒想到的是,混亂的人群中陡然飛出一道纖小的身影,如兔子般的竄到監斬台的最高處,小手一揮,指間的銀色細線狠狠閃過,竟是將所有刀劍都擊回了那些大內侍衛手中。


    眾人大驚,驚恐的望著立在那裏的纖小身影,隻見子祈的十指銀線紛飛,冷光纏繞周身,肌白如瓷的小臉上,那豔紅的唇高高揚起。


    “我曇花穀的人各個都是心存善念,我師兄墨漓更是個大好人!”她指著殷浩宜大罵:“你這家夥囚禁我師兄兩年,你欠他的債拿你十條狗命都不夠還,我恨不得現在就絞死你!敗類一個!”


    殷浩宜何曾在公眾場合受過這樣尖銳的怒罵?當即整張臉白如死灰,指著子祈,額角青筋暴起,氣得不斷咳嗽。


    子祈罵過後本還想再罵的,卻在這時,聽聞了熟悉的聲音:“子祈。”


    子祈回眸,見段瑤靜靜的立在法場邊緣的一座小樓樓頂,那一襲古紋雙蝶雲形千水裙蕩漾在黑色的屋瓦上,鋪開荷葉般的紋型。


    她朝著子祈輕輕的招招手,“孩子,走吧,商國的事情都結束了,我們也該回去了。”


    子祈唇角一揚,點頭如搗蒜,“遵命,師父!”再回頭,故意朝著殷浩宜做了個惡狠狠的鬼臉,在眾人的驚呼聲中飛竄而去,落在了段瑤所在的那座小樓頂。


    兩人會合的一瞬間,似有大風刮過,竟像是將兩人帶走了似的,再無半分蹤跡了……


    此時此刻,高高的空中,風很大、很猛烈,吹得百裏九歌羅裙飛舞,如瀑的黑發不斷張揚。但墨漓緊緊的摟她在懷,體貼的讓自己的身體處在風吹來的方向,不讓寒冷的風侵蝕到百裏九歌半分。


    他的左手微動,將銀線和棋子收回,那些棋子如滑動的珠串般服帖的回到墨漓的袖子裏,直到一顆不剩時,他才落袖。這一瞬意料之中的,蹙起了眉頭,咳出了一口血來。


    那紅色的血從百裏九歌的眼前飛濺而過,頓時將她從震驚失語的狀態中驚醒。百裏九歌連忙擺出攙扶墨漓的姿態,心焦的問道:“你怎麽樣,是不是陰陽咒又發作了?”


    “我沒事……咳咳、咳……”墨漓的表情有些痛苦,連著咳了數聲,可看向百裏九歌的目光卻還是溫柔醉人。


    “平日裏我的內力都用在壓製陰陽咒上,這才得以維持五髒六腑不受消磨,但體溫卻是無法維持了。而每每動武時,因要動用內力,便不能去壓製陰陽咒。所以,我但凡出手過後,多半會難受咳血……”


    說著,見百裏九歌愈加難受的樣子,他微笑著撫過她的頭頂,柔聲道:“也就一小會兒就沒事了,不必擔心。反倒是你,我先渡些內力給你。”說罷,無視了百裏九歌的反對,一手按在她的背上,將內力送入了百裏九歌的體內。


    見她似是好多了,墨漓才收了內力,深切的說道:“現在,就讓我將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你吧,隻要是你想知道的,我不會有絲毫隱瞞了,九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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