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顧憐的臉上,布滿了刀痕,密密麻麻的,宛如蜘蛛結成的網,將那一張原本鮮妍嬌嬈的麵孔,毀得幹幹淨淨。


    這一幕,就像是完美的陶瓷,霍然摔得支離破碎。碎散的瓷片尖利的紮在百裏九歌的心口,她動動唇,半晌才擠出幾個字來:“顧憐……怎麽會……這樣……你怎麽會變成這樣?!”


    “我……我的臉……我的臉……”顧憐似陷入了魔障之中,雙眼空虛的像是流幹的沙漏。


    她怔怔的抬手,撫過臉頰,鮮血迅速沾了滿手,滴滴答答的流下,尖銳的痛楚從臉上的每一寸地方傳上來。


    顧憐終於崩潰的哭喊起來:“不!不!我的臉,不……不!”


    “顧憐,你鎮定一點啊!”旁邊的鴇母抱著她的身子,不斷的勸著,卻隻換來更淒厲的哭喊。


    悲愴的感覺,也讓百裏九歌有些窒息。自己還是來晚了!縱然保住了顧憐的清白,可是,她卻還是遭受了這樣慘重的損失!


    不由憤恨的望著那黑衣人,百裏九歌嗤道:“你良心都被狗吃了嗎?竟然下得了這種毒手!我一刀捅死你算了!”


    卻是墨漪神色肅了肅,輕笑著越過百裏九歌,將一個瓷瓶拋到了鴇母的手裏,道:“趕緊給顧姑娘塗上吧,運氣好的話,說不定不留疤呢。”


    哀嚎著的顧憐,聽了這話微顫,抬起臉來,狐疑的盯著墨漪。身旁的鴇母索xing死馬當作活馬醫了,打開瓷瓶,將裏頭的藥膏塗在了顧憐臉上。


    “好疼!”顧憐難受的想要觸摸臉頰。


    卻聽墨漪道:“千萬別上手,當然如果你想毀容的話,我不攔著。”


    “我……”顧憐再度語結,似乎隻要一和墨漪卯上,便總是他被堵得說不出話。


    但這會兒也沒心思和墨漪浪費時間,顧憐忍著痛,讓鴇母將她臉上的每一條傷痕都塗上藥。


    接著鴇母扶起了顧憐,將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身上,掩住被撕爛的衣服,送顧憐去自己的屋中休息了……


    在路過墨漓的時候,顧憐將頭埋得低低的,不敢讓他看見自己這醜陋的模樣,一路行過,隻留了淚花串串,蜿蜒在地毯上,像是兩行清溪。


    百裏九歌深吸一口氣,打起精神,狐疑的望向墨漪,問道:“你那是什麽藥,真的能治好顧憐嗎,不會留疤?”


    墨漪笑答:“我都說了運氣好的話,可以不留疤。她臉上的傷畢竟不深,不像你小時候……”


    百裏九歌的心一擰,她不知墨漪此言是有意還是無心。舊日之事曆曆在目,兒時所遭受的痛苦,她慶幸自己還有這一顆豁達的心去淡忘那種傷害。


    可是,這世上沒有能夠完全愈合的傷口,她的心傷,亦然!


    抗拒不了被痛苦所侵襲,百裏九歌變了神色,也就在這時,突然的,她聽見了墨漓的聲音。


    “九歌,你過來。”


    她一怔,望著墨漓。


    “過來,到我這邊來。”他隻是柔和的笑著,眉梢眼底,是令她心醉的疼惜。


    百裏九歌點點頭,舉步行了過去,仰頭看入墨漓的眼,這一瞬隻覺得頭暈目眩,竟宛如是被蠱惑了似的,陷入那兩汪深潭中,一顆心砰砰跳得厲害。


    “傻姑娘,別難過了。”她聽見了疼惜的呼喚。


    接著,整個身子被墨漓收入懷裏,他熟悉的體溫,幽幽淡淡的曇花香氣,有著連她也解釋不了的魔力,仿佛是刮過心口的一陣風,將痛苦的心情刮走了。


    “墨漓……”不禁嬌憨的笑道:“謝謝你,我沒事的。”


    “傻姑娘……”他歎了歎,柔聲道:“心裏難受了別再一個人忍著,那些已經過去之事,對你而言,縱然是無法磨滅的痛。但我,會試著替你將它們抹去。所以,別再輕易被那些事影響了。好嗎,九歌?”


    百裏九歌一個勁的點頭,隻覺得,自己的心從來都沒有這樣暖過。能從墨漓的口中聽見這般窩心的話,她已經滿足了,沒有什麽比被人理解、被人嗬護更幸福吧。


    不禁勾起了唇角,洋洋灑灑的笑言:“既然你都這麽說了,那你以後都要任我嬉笑怒罵,看見我情緒不對了,便要體貼我安慰我!墨漓,你可要說到做到!”


    墨漓輕笑:“傻姑娘,竟學會邀寵了,我答應你就是。”


    “嗯,那一言為定,不許耍賴!”


    百裏九歌話音剛落下,忽然見到一條人影從窗外竄進來,像是黑色的煙霧般,眨眼的功夫,就到了兩人的跟前。


    竟是禦影!


    他回來了?!


    百裏九歌倒抽一口氣,趕忙脫出墨漓的懷抱,衝過去扼住禦影的手腕,喊道:“孤雁呢?雁兒呢?他們在哪裏,你找到他們的嗎?快告訴我他們的情況,我要去找他們!”


    禦影素來惜字如金,被百裏九歌一股氣問了這麽多問題,倒是不願意回答了,幹脆隻說四個字:“隨屬下來。”


    百裏九歌心中大喜,久久高懸在嗓子眼的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這會兒也不管墨漪了,牽了墨漓,便開始推著禦影趕緊帶路,留下墨漪在後麵無奈的唏噓,押送那黑衣男子去了。


    乘上描著曇花的雪緞馬車,百裏九歌恨不得能瞬間抵達孤雁的身邊。這些天,他和雁兒一定受了很多苦吧,她本該是與他們有難同當的,卻隻有苦苦期盼他們的份!


    心裏太急,百裏九歌一遍又一遍的催促著:“禦風,快點,再快點!”


    催著催著又慌忙改口:“別太快了,馬車這麽癲,墨漓的身子骨哪受得了!”


    見她這矛盾的模樣,墨漓和禦影相視一眼,有些莫可奈何。


    接著,便聽禦影說明了這些天的經過。


    原來,那日禦影依著墨漓的命令,用追蹤術很快找到了孤雁,那時的孤雁和大雁已經被江水衝散了,禦影將孤雁背上岸時,孤雁一息尚存,不省人事。


    禦影趕緊將孤雁肚子裏的水都擠出來,又給孤雁渡了內力,終於吊住了孤雁的命。


    接著,他看見昆山雪凰順著江流飛下,便與雪凰會合,一起去尋找大雁。畢竟大雁天生能夠浮水,即便是受了重傷,也沒有沉沒江底,禦影終於找到了它。


    隨後,禦影將大雁交由昆山雪凰,他自己背著孤雁,尋覓了郎中,將孤雁的身體調養好,並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孤雁。


    這一來二去,也就過了這麽多天,索xing孤雁無恙,也已經回到了朝都。


    聽禦影這樣說,百裏九歌的心神安定下來,連忙隨著禦影,去迎接孤雁的回歸。


    孤雁被安置在了一戶民家中,戶主是一對老夫婦,每日都在照顧孤雁的身體。


    百裏九歌見到孤雁的時候,已經是月過中天,孤雁一個人站在民戶的院子裏,正凝視著半缺的月亮。


    風卷起他衣擺下的大雁翎羽,打著旋,像是結成了一朵朵赭石色的花。


    這樣的背影,讓百裏九歌突覺得一陣恍惚,仿佛回到了小時候,她望著孤雁立在鳳凰山的懸崖前,望著月,不知在冥思什麽。


    而她,那時候尚小,隻是站在師兄的身後,玩著手指,笑嘻嘻的說著:“雖然孤雁你缺乏穩重,總呱唧呱唧,又挺不靠譜的,不過你看月亮時候的背影,很深沉呢。孤雁,你也會有心事嗎?”


    是了,那時候的她,與世隔絕,在美如仙境的鳳凰穀裏,無憂無慮、無欲無求,便想當然的覺得,孤雁肯定也和她一樣,什麽心事都沒有。


    而如今,經曆了這麽多之後,百裏九歌也知道,孤雁埋藏最深的心事是什麽了。


    那麽,待孤雁在傷好之後,他還會不會那般衝動的去找百裏越尋仇?


    “孤雁。”她喚出口。


    眼前那挺拔而抑鬱的身影,狠狠的一顫,孤雁幾乎是甩頭望來,臉上是鮮明的驚喜。因著他動作過大,衣擺揮揚之際,掃起地上數朵落花,飛了滿空。


    “黑鳳……”他激動的喃喃著,飛奔過來,定定的瞅著百裏九歌,像是在麵對一個易碎的瓷器一般,小心翼翼的伸出雙手,扣住百裏九歌的肩膀。


    “黑鳳,真的是黑鳳!”這真實的觸感,讓他的心瞬間踏實下來,“太好了,真的太好了,快讓師兄看看你,你有沒有累壞,有沒有變瘦,有沒有變憔悴,有沒有……”


    “好啦,我沒有啦!”百裏九歌打斷了孤雁,生怕他說著說著又不靠譜起來,說出什麽“有沒有懷了孩子就麵黃肌瘦”之類的話。


    孤雁小心的打量百裏九歌,從上到下,從左到右,來回了好幾遍,終於笑了出來:“太好了,我們這對難兄難妹,也總算是都沒事了。”


    他放開了百裏九歌,望向墨漓。隔著好幾尺的距離,一人雲淡風清,一人卻是神色有些別扭。


    “……周世子。”孤雁雖然有點心不甘情不願,但還是誠心的施禮,“救命之恩,多謝!”


    墨漓淺淺一笑,拱手,“無須客氣。”


    百裏九歌見孤雁臭著臉色,不禁癡笑起來,指著孤雁朗笑:“我看你真應該去照照鏡子,瞅瞅自己這張臉扭成了什麽模樣,笑死人了!孤雁,我可跟你說清楚了,往後別再挑墨漓的刺,他對我好著呢!”


    “噝——”孤雁兩眼圓瞪,有些氣惱的瞪著自家師妹。這天殺的黑鳳,果然是有了男人忘了哥,忒沒天理!


    百裏九歌笑聲漸止,轉而神色正了正,說道:“孤雁,有件事,我想和你說清楚,你也要坦誠的回答我。”


    她咬咬唇,一股氣說完:“上次,我衝入百裏家的祠堂,在火場裏和你說過,若你仍執意要報仇,我會幫你。我百裏九歌說出的話就是潑出的水,絕不收回,一定作數。隻是,孤雁,我希望你不要再那樣貿然衝動,最起碼也要給自己留好退路,不然的話,你讓我和師父怎麽辦,我們又要多擔心多難過?”


    孤雁通體一顫,這片刻,失神在百裏九歌的一席話中,心頭漫上的情緒,除了感動,還有濃濃的愧疚。


    他要殺的,是她的親生父親啊!可她,卻還在為他的安全著想,始終擔心的都是他!


    這樣一個至情至xing的女子,是他的師妹,她曾經為救他,拚上xing命也無怨無尤。他司空孤雁,又是何德何能做她的師兄?!


    百裏九歌也不知道孤雁在想什麽,隻是見天色太晚,便道:“你之前在西江裏衝了那麽久,身上的寒氣淤積,還是多休息的好,快回屋睡覺吧。而且墨漓也不該熬夜,我也要和他回府了。孤雁,改日我再來看你。”


    孤雁回過神來,茫然應聲,就這般目送著幾人離開。


    他說不出話,也像是動不了一樣。那高大的身軀,在淒寒的月色下,像是一樽雕像般,落寞、哀涼、漸漸被冰凍。


    可是很快的,他的眼底出現了極致的仇恨。殺母之仇曆曆在目,他終究是不可能釋懷!


    孤雁在心裏發誓,他一定要找到一個機會,趁著百裏越獨自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時,衝出來殺他,讓所有人看著他死!


    寂靜無人的長街上,描著曇花的雪緞馬車,徐徐行過。


    禦風揮著馬鞭,輕輕催促馬匹,禦影坐在他旁邊,紋絲不動,麵無表情。


    馬車內,原本嚷嚷著讓墨漓早些回去休息的百裏九歌,這會兒卻自己睡得死沉死沉,纖細的身子賴在墨漓懷裏,兩隻小手摟住他的頸子不放,還時不時不安分的咪嗚兩聲,蹭來蹭去的。


    對於這個不乖的女子,墨漓無奈,她睡得酣暢,卻不知,這樣在他懷裏磨來磨去,帶給他的是如火焚般的酷刑。


    可不知者無罪,這個虧,他隻能自己受著了,不禁莫可奈何的歎道:“傻姑娘,你真是我的克星……”


    這句話,入了百裏九歌的夢境,也不知是被她聽成了什麽,她迷迷糊糊的哼唧起來,像是在撒嬌抱怨。


    墨漓仔細的聽著,可還是聽不清那含糊的吐詞到底是什麽,莫可奈何的搖搖頭,輕俯首,附耳到百裏九歌的唇邊,打算再好好的聽聽。


    可誰料,睡夢裏的女子竟然突地仰臉,以偷襲般的速度,在墨漓臉上親了一口,接著又軟回了熟睡的姿態。


    墨漓委實沒想到她連睡覺都能調皮成這樣,他淺淺笑著,這會兒倒是聽清她說話了。


    “唔……臨海鎮的叉燒包,真好吃!這口味提升了呢,還帶著花香……奇怪了,怎麽和墨漓身上的曇花一個味道……唔,叉燒包,我做的叉燒包,師父逢年過節都要吃……”


    瞬間,墨漓忍俊不禁,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唇畔的笑意有多深。這傻九歌,竟將他當成了臨海鎮的叉燒包。


    這般笑著,一手攏了鶴氅,將百裏九歌因剛才的動作而漏風的關節重新裹好,動作輕柔而小心。


    馬車徐徐行著,天上白月微暖,車中,安靜而溫馨……


    數日之後。


    大商國迎來了一個特殊的一日:一年一度的作法驅鬼日。


    每年這日,朝都都要以國祭之禮,興辦一場大型法事,驅除朝都的鬼氣邪氣。


    而今年,昭宜帝尤其重視法事的興辦。禮部尚書還特意翻了黃曆,確定了良辰吉時。


    至於主持驅邪的道士,是大商國祭祀場合禦用的,按照慣例,還應有一名武將擔任護法,保證法事的順利進行。


    於是,奉國大將軍百裏越,被推上了護法的位置。


    庚子年八月二十三日卯時,做法典禮開始。


    大清早的,空氣不錯,百裏九歌隨在墨漓的身旁,立於祭祀場下。


    周圍是密密麻麻的黃符、幡布、太極兩儀盤、四象八卦陣,一柄柄桃木劍長長短短的掛著,祭台上法師們手中的拂塵和綠鬆石鑄就的法器,揮過來舞過去,看得百裏九歌眼花繚亂。


    無聊,真的好無聊。


    百裏九歌仰頭望天,心中覺得甚是好笑。這些權貴們,平日裏荒誕無知,一遇到災禍了就跑去求神拜佛。要是換做她是神,才懶得理會這場請神驅鬼的儀式,跟演戲一般,無趣透頂!


    不由伸了個懶腰,大喇喇打了個哈欠。


    旁邊幾個離得近的王孫公侯,見了百裏九歌隨xing的模樣,紛紛竊竊私語,露出嫌惡的表情。而她,自是不放心上。


    儀式緩慢的進行著,一個流程接一個流程的上演。百裏九歌是越發的困了,連著打了好幾個哈欠,直想閉眼睛睡一覺。


    可就在這時,她萬萬沒想到的事情,發生了。


    原本法師們完成了第一輪法事,退下祭台,換百裏越上去,以舞劍之姿,展現護法的儀式。


    可不料,當百裏越獨自一人站在祭台的中央時,遠處的樹林裏,陡然躍出一道身影,飛快的朝著祭台中心飛來,宛如是一顆流星,迅能追日,幾乎令人看不清他的輪廓。


    可百裏九歌,卻是在那人現身的瞬間,就認出了他。


    孤雁!?


    一顆心頓時拔到了嗓子眼。孤雁,獨自闖來了這裏!這是要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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