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場鴉雀無聲。


    百裏九歌那高揚的罵聲,在墨漓聽來,似是比刀光劍影的摩擦聲還要刺耳。眉峰,不由得緊蹙,眼底波光凜凜,是痛、是怒,宛如山雨欲來風滿樓。


    瞥了眼爛醉在桌子上的殷浩宸,墨漓冷色如冰,徐步走近了百裏九歌,眼底回暖,終究是為她保留了溫柔。


    “時候不早了,與我回去吧。”他拉過百裏九歌的手,想要將她帶入懷中。


    可百裏九歌這會兒正癲著,揚袖甩開墨漓,指著他嗤道:“我不回去!沒看到我和殷浩宸喝得正起勁嗎?反倒是你!這麽晚了還不休息,跟烈火到這裏來幹什麽!你總將我的話當耳旁風,卻總勸我聽你的!墨漓,你混賬!你不講理!你太可惡!我、我……”


    情緒崩潰得一塌糊塗,百裏九歌撲倒墨漓的懷裏,捶打起他的胸口來。


    一邊辛酸的喊著:“為什麽你不和殷浩宸一樣,喜不喜歡誰都能讓我一目了然?!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粗神經,我傻裏傻氣,這樣的我怎麽看出你的心思?!”


    “九歌……”墨漓身軀微顫,抱緊了懷中纖細的身子。


    終是拍拍她的後腦勺,歎道:“你醉的不輕,先與我回家吧。”言罷,將百裏九歌橫抱起,無視周遭人的各色眼光,冷冷剜了眼殷浩宸,下樓而去。


    在經過一樓的大廳時,睇了不遠處正坐在那裏淺酌的墨漪一眼,道:“麻煩你送烈火姑娘回府。”


    墨漪妖冶一笑,順帶著視線在顧憐身上掃過,將她落寞揪心的表情一覽無遺,輕笑兩聲,迎去殷烈火那裏,照做去了……


    芳菲館外,華燈滿街,人們熙來攘往。


    一街的紙醉金迷中,墨漓抱著百裏九歌,徐徐走過,任著無數視線落在他們身上,而他,隻是抱穩了懷中仍在撒瘋的女子,漸漸走出人群,步入了無人的小巷。


    這入秋的夜,已經涼了,百裏九歌被冷風一吹,稍微找回些清明,一抬眼便映上一雙幽譚般的眸,心中頓的一悸,接著又一痛,驀地竟哭了出來。


    這讓墨漓一驚,停了腳步。“九歌,怎麽了?”


    “我……”百裏九歌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哭,似乎今晚的自己不再是自己,而是被情緒一股腦的占領了。


    她嚎啕起來:“墨漓,我好累、我好累啊!從來都不知道喜歡一個人會這麽累,一顆心總也放不下來,真的好累!”


    墨漓通體巨顫,情緒在這一瞬已然有些不穩,他喟歎:“為什麽這麽累還要堅持,你原本就該屬於無憂無慮、無欲無求的世界,而不是待在我身邊。”


    “不!你不許趕我走!”百裏九歌死死抱住墨漓,像是生怕他會丟下她似的,拚了命的喊道:“我不要離開你!就算再苦再累,我也不要離開你!我喜歡你,很喜歡很喜歡,從前的無憂無慮、無欲無求,是因為我不懂得什麽是喜歡!可現在我懂了,所以我要一輩子都陪在你身邊,不管是誰欺負你我都要替你擋。隻要不離開你,就算我受再多的傷,吃再多的苦,我也甘之如飴!”


    墨漓再也說不出話,這一瞬,宛如是陷進了無法自持的洪流,眼底是百裏九歌堅定的模樣,心中是那一輪輪不滅的誓言,如彩虹一般將他裹住,那樣的炫目、耀眼,深深的刻入他的心靈深處。


    “九歌……”不禁喚著,將她抱得更緊了。


    仰頭望月,自嘲般的苦笑:這樣堅定赤誠的女子,他最後真能忍心將她送走嗎?


    他忍心嗎?!


    他又如何能那般殘忍的,將她推離?那樣的話,對她的傷害,又該是多大……她為他受得傷已經夠多了,他又怎能狠下心,再添一筆?!


    墨漓說不出話,抱著百裏九歌,徐徐的走著,跫音回響在靜謐的小巷裏,一如他此刻的呼吸聲,那樣的沉重、粘稠。


    可忽然之間,就在此時,巷子的尾端,傳來了一大串的腳步聲。


    隻見一群家丁打扮的人,各個持著木棍,呼喊著朝這邊衝來,竟是將墨漓和百裏九歌圍住了。


    百裏九歌尚還醉著,她流著淚,望著這群人,問道:“你們要幹什麽?”


    那些家丁喘著粗氣,指著百裏九歌罵道:“三小姐真是貴人多忘事,從前在奉國將軍府把我們這些下人踹了個遍,現在是全忘了嗎?”


    百裏九歌詫異,這些人到底在說什麽?


    家丁們道:“前些日子,有個賊人擅闖將軍府的祠堂,企圖行刺大將軍!本來大將軍要將他就地正法,誰想竟有人殺出來,將他救出了祠堂!我們這些下人本來也沒想到會是三小姐你做的,那天晚上尋去了西江,也沒見到人。幸虧將軍大人明智,讓我們連日盯著西江,果然昨天看見三小姐在西江畔呼喊!將軍大人說了,三小姐放走了賊人,就要受罰,此事已經稟報皇帝陛下了!我們這些下人是自告奮勇來教訓你的!正好你喝醉酒了,我們倒要看你還怎麽清醒的踹人!”


    百裏九歌昏昏沉沉的,隻覺得這些人好生聒噪,還提到她爹了……說這麽多廢話做什麽?


    當下離開墨漓的懷抱,放聲嗤道:“不就是想打架嗎?我百裏九歌奉陪到底,你們敢來我就敢踹!”


    “九歌。”墨漓神色微變,伸手要將她撈回來,卻在這時,一個家丁舉著木棍衝了上來。


    百裏九歌毫不客氣,蹉跌著朝前,抬腿就要踹人。


    可是——


    唔!為什麽她的頭這麽暈、這麽疼?


    百裏九歌搖搖頭,試圖讓自己眼前清醒,可卻隻看到兩個人舉著木棍衝來,偏偏那兩人還一左一右長得一模一樣……


    可惡!她竟然看什麽都是好幾個影子!竟然無法辨識敵人的攻擊和方位了!


    一瞬間的懊惱,也讓腳下踏虛了一步,百裏九歌的膝蓋一彎,眼看著那家丁的棒子到了頭頂,而她卻無力躲開!


    千鈞一發之際,有人從身後拉住她的胳膊,驀地將她往後一拽,麵前那棒子打空了,而她的背也撞上了一方堅硬。


    “……墨漓?”百裏九歌回眸,見是墨漓將她拉開,這會兒他箍住了她的腰,帶著她緩緩移動。


    但家丁們已經將他們包圍了,這街道又黑沉無人,墨漓摟著百裏九歌,在家丁們的逼迫下,漸漸臨近了街邊的牆。


    墨漓眼神一沉,勾著百裏九歌的腰,將她朝後一帶,護在了自己的身後。


    百裏九歌的背,觸到了冷冷的牆麵,這會兒一陣冷風吹來,吹得她忽然回神,驚道:“墨漓,你幹什麽?!”


    墨漓不言,牢牢的將百裏九歌限製在身軀和牆麵之間。


    那些家丁們步步逼近。有人道:“我們奉了將軍大人的命令來教訓三小姐,周世子,你現在要是走還來得及!我們還不屑於對一個病的半死的人下手!”


    墨漓不語,神色冷如刀光。


    那些家丁們見此,也懶得再問第二遍,嘲諷著逼近:“給你機會你不要,活該!反正我們今天就是要揍三小姐一頓,你不讓開,兄弟們就連著你一起打!反正就是戰敗國的質子,死了也跟狗死了一般!”說完還大肆嘲笑。


    這些話,百裏九歌確定自己聽得清清楚楚,忿然道:“你們這些拜高踩低的混賬,竟然這樣辱罵墨漓!我饒不了你們!”


    她奮力的要衝出來,可卻被墨漓擋得死死的。值此一刻,她忽然意識到原來他比她想象的還要高大,明明孱弱的都站不穩的身子,這會兒卻是巋然不動,毅然決然的要將她保護在身後!


    “墨漓!”百裏九歌掙紮起來,呼喊著:“他們要對付的是我,你擋在這裏幹什麽,還不快走?這些宵小能將我怎樣?你讓開啊!”


    可他不讓,這一刻,百裏九歌甚至聽見他握拳時骨節發出的聲音。


    家丁們霍然一擁而上,十幾根木棍砸了過來。


    百裏九歌慌忙的要推開墨漓,卻沒想到墨漓忽然轉過身來,抱著她撞到了牆上。


    這一撞有些痛,百裏九歌身子一震,來不及嚶嚀,便聽見木棍子落下的重擊聲,夾雜著墨漓隱忍的悶哼。


    那十幾根木棍,全都砸在了墨漓的背上!


    “墨漓!”這一瞬,仿佛那些棒子打在了百裏九歌頭頂,她頓時酒醒,驚得渾身冒出冷汗,掙紮著吼道:“放開我,放開我!你的身子骨怎能禁得住?!你放開我啊!”


    可墨漓抱著她的力氣好大,抱得她好緊!她不知道墨漓為什麽有這麽大的力氣,將她死死的護著,她被他和牆麵夾在中間,承受著他因被棒擊而壓向她的力度,她幾乎喘不過氣。


    “墨漓!墨漓!”百裏九歌歇斯底裏的喊著,眼淚飛濺,打濕了墨漓的前襟。


    為什麽!為什麽這些人要打他?難道隻是因為對她有怨氣,便連墨漓都不放過嗎?


    她聽見他的悶哼,他在隱忍!她知道他明明痛不欲生,卻還在忍著不讓她聽見他的痛苦。


    可是她怎能聽不見?


    那十幾根粗大的棍子砸在他背上,不間斷的、狠狠的重擊,那是怎樣的痛苦她可想而知!可他卻硬生生承受住了,那樣的身子骨怎麽可能吃得消!他吃不消的啊!


    “放開我,快放開我!墨漓,你快走啊!!”


    百裏九歌幾乎瘋狂的吼著,可換得的卻是更堅決的守護,耳畔墨漓的呼吸聲粗重、斷斷續續,每一下都似痛不欲生,可他依舊在壓製。


    再接著,血的味道竄入百裏九歌的鼻尖,她痛哭、掙紮,絕望的感覺狠狠攫住了她的心。


    “墨漓,鬆手啊!”


    他會死的!


    他的背後已經皮開肉綻了,再這樣下去,他會死的!


    “鬆手啊!墨漓我求你鬆手!墨漓我錯了,以後我什麽都聽你的,再也不會給你添一丁點麻煩了!我求你放開我、求你放開我好不好!”


    淒厲的呼喊響徹長街,驚起烏鵲紛飛,粗噶蒼涼的鳴叫,更添絕望的氣息。


    家丁們卻絲毫沒有收手的意思,甚至有人棄了木棍,狠狠踹在墨漓背上,拳打腳踢。


    一邊嘲笑:“活該!誰叫你是個病秧子,誰叫你是質子,誰叫你娶了百裏九歌!要怪就怪她跑去西江亂嚎,被將軍大人知道她就是那晚救走那歹徒的人!周世子你被她連累了,是你活該!”


    什麽?!


    百裏九歌的心幾乎撞在了胸腔上,整個人僵直的忘了掙紮。


    腦海裏清醒的像是被針紮了,更是想起了方才,這幫家丁們剛出現時說的話——


    “前些日子,有個賊人擅闖將軍府的祠堂,企圖行刺大將軍!本來大將軍要將他就地正法,誰想竟有人殺出來,將他救出了祠堂!”


    “我們這些下人本來也沒想到會是三小姐你做的,那天晚上尋去了西江,也沒見到人。幸虧將軍大人明智,讓我們連日盯著西江,果然昨天看見三小姐在西江畔呼喊!”


    竟是這樣?!


    是自己那日硬出了世子府趕去西江,被爹埋伏在那裏的人看到?!


    這麽說,那幾天墨漓不讓她出府,是因為他知道爹設了埋伏?!他沒有給她解釋,是因為他了解她的xing格,知道解釋也攔不住她,所以寧可讓她誤解?!


    可她呢,指責他、斥罵他,不顧他的身體狀況讓他趕路去西江!


    她、她!她錯怪墨漓了!


    “墨漓!”極致的愧疚和酸澀,像是劇毒般迅速灌滿了百裏九歌的身軀,千絡百脈,全都在痛!痛得宛如被一刀刀淩遲。


    墨漓,他、他……他用心良苦的護她,對她的誤解默默承受,一切隻為她的安全著想!就連此時此刻她被人圍毆,他還在用血肉之軀保護她!


    墨漓……他、他……


    天昏地暗,百裏九歌崩潰的吼道:“對不起,我錯怪你了!都是我的錯,是我害了你!你快放開我啊!墨漓、墨漓我求你了,墨漓!”


    “傻姑娘……”這一聲虛弱的輕喚,讓百裏九歌瞬間僵住,入耳的聲音是那樣氣若遊絲,卻是那般溫柔,仿佛是心口的一縷絲,是舌尖的一點蜜。


    “傻姑娘,我……沒事。”他似是強忍著,讓語調裏能透出笑意。


    可她如何能信?隻知道空氣中的血腥味越來越濃鬱,殘忍的阻塞了她的呼吸,一如他越來越弱的喘息聲。


    “不,不……墨漓……”百裏九歌拚命的搖著頭,淚水飛濺。


    她多想衝出來趕走這些人,多想墨漓能不再被人這般虐待毒打。可是她沒有力氣,隻能這樣痛苦的被他保護在懷裏。


    她到底為什麽要去喝酒?!為什麽要喝醉!


    如果不是因為這樣,墨漓又怎會、怎會……


    百裏九歌聲嘶力竭的呼號起來,嗓音沙啞的像是野獸垂死的悲鳴:“誰能來救救墨漓,誰能救他!是誰都好!老天爺,你看見了嗎?求你救救墨漓,求你了!隻要墨漓無事,我百裏九歌願墮十八層地獄!今生今世,永生永世,受盡四百四十病,做牛做馬,償還上天恩情!”


    話音落下的刹那,有什麽鋥亮的寒光刺痛了百裏九歌的眼。


    兩道身影瞬間飛馳而來,劍起劍落,家丁們手中的木棍齊齊被斬斷在地,劍氣如瀾,將他們震開數尺。


    隻見禦風和禦雷出現,二話不說,便攙了墨漓左右。


    這一刻,兩人的眼神被百裏九歌看得一清二楚,那是憤怒到極致的色澤,就連素來笑麵的禦雷,都變的臉色如羅刹一般。


    “世子妃,你、你——”他們怒她,氣得想一劍捅在百裏九歌身上,禦風甚至出拳,不打便忍無可忍。


    但一隻虛弱的手,猛然壓住禦風揚起的手腕,死死的揪住。


    是墨漓。


    他從沒有像此刻一般臉色蒼白,白的像是一塊脆弱的蠟,仿佛連月光都能燒化他。


    百裏九歌的心擰成了一團,她想要去看看墨漓的傷,可是,痛苦、愧疚、傷悲、恐懼……這種種感覺如咒縛般,捆住了她的身體。


    淚眼滂沱中,墨漓望她的眼神,依舊是那般溫柔。


    他抬手,想要為她接下淚水,顫抖的指尖,想抬高一寸都是那樣費力。


    隻得溫柔的、氣若遊絲的笑著:“傻姑娘……怎能對老天爺發下那麽毒的誓……四百四十病,有我承受就已經夠了,我隻希望你健健康康的,無病無災,一世長安……”


    “還有……”顫抖的指尖,終於觸到了泛濫成災的淚眼,輕柔的、艱難的,揩去百裏九歌的淚水。


    “十八層地獄,不許去……那地方太冷,不適合你……所以,我是不會讓你去的……”


    最後一個字,弱的就像是不曾吐出嘴唇,這一刻,墨漓氣力耗盡,在禦風和禦雷的驚呼下,不省人事。


    而百裏九歌,也在這一刻,徹底崩潰的跌落在地。


    心口,像是被無數把利刃刺穿。心弦,像是被無數把利刃刮斷。痛!鑽心剜骨!痛連著心髒!痛蔓延到全身!似無情的野火,似殘忍的洪濤,將她焚燒得灰燼不剩,將她淹沒得屍骨不存!


    “墨漓……墨漓……不!不要……”


    她痛呼著墨漓的名字,字字雙眼湧淚,字字心上滴血。


    淚水如海,覆蓋了夜月下的長街,亦掩去了這一整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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