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的連聲呼喊似是阻止不住殷浩宸了,隨著他的身影遠遠的出現,那繡著黑龍的漆黑衣袍被大風吹得狷狂,束腰的那顆綠鬆石卻泛著萬般沉冷的光,亦如他刀雕般的輪廓般,每一筆、每個棱角,都深邃分明。


    殷浩宸的忽然到來,吸引了滿殿之人的注意。但令眾人吃驚的是,他身上竟帶著濃烈的酒氣,且一隻手中還提著個大酒壇。


    他驀地舉起壇子,一股腦的就灌了酒下肚,驚得宮婢們目瞪口呆。


    殷浩宜也轉怒為愕,“浩宸,你這是在做什麽,怎麽白日酗酒?!”


    殷浩宸忽的一扔酒壇子,空了大半的酒壇砸得粉碎,刺耳的聲響伴起飛濺的酒水,化作濃烈刺鼻的酒香。他甚至連唇邊流下的酒水都不擦,帶著醉意咆哮:“為何要懲罰皇嫂!她是你的原配,是你的發妻!她本好端端的,你卻要治她的罪!而臣弟呢?臣弟心儀之人體弱多病,還不知有生之年是否能達成她的理想,臣弟連探望她一下都不得入,更是幫不上她一分一毫。”


    衝到殷浩宜跟前,吼道:“若臣弟是皇兄你,有了發妻便全心待她信她,定不會把邪祟之事懷疑到她頭上去!”


    這番話震得重華殿鴉雀無聲,卻無人知道,百裏九歌的心中掀起了怎樣的狂濤。


    她愕然的盯著殷浩宸,又怎會不明白他話裏的意思。自己這些天不在芳菲館,鴇母定是又說白薔抱恙在床,也不許殷浩宜去探視……想不到殷浩宜為此而沉痛自責到這個地步,竟將自己灌得酩酊大醉!這幾乎太不像她認識的殷浩宸了!


    這都是因為她的緣故,是她亂了他的心,還在一次又一次的騙他,甚至利用他去取得藏書閣的鑰匙……


    慚愧的感覺將百裏九歌的心驟然香噬,喉中咽了咽,卻隻咽下一口滾燙的澀然,直直滑落胃中,燒得胃裏滾燙。一時間失神,便也沒看到,墨漓早在第一時間就察覺了她的情緒變化,那幽月般的眸底異光浮動。


    這會兒殷浩宜終於開口了:“浩宸,你從不白日醉酒,難道就是為了你口中的心儀之人?”暫時沒理會元皇後,對殷浩宸道:“她是誰,朕今日便下旨,給你們賜婚!”


    “她是……”殷浩宸沉著聲音道:“是個青樓裏的畫師……”


    百裏九歌心下狂顫,墨漓眼神一沉。


    殷浩宜也變了臉色,不大滿意的說:“雖然那女子出身不高……不過既然你喜歡,朕就封她給你當側妃吧。”


    “臣弟不需要側妃。”殷浩宸陰沉沉道:“臣弟心中除了她,便再不會有別人了,既然愛她,便不能讓她有傷心分毫之處。皇兄,臣弟勢必要娶白薔姑娘為宸王妃。”


    此話一出,重華殿中響起了好多聲倒吸涼氣聲。白薔這個名字,在場又有誰人不知?想不到宸王看上的竟然是芳菲館的畫仙子……


    也是在這一刻,百裏九歌身軀猛顫,想要控製住自己,可卻力不從心。她低下頭,不敢讓殷浩宸和墨漓看見她的表情,卻忽略了交握的雙手處,墨漓陡然增大的力道。


    可接著,殷浩宜的一句話,讓墨漓的眼神再沉。


    “浩宸,朕記得你府中有一幅畫,被你視之為珍,那畫中是個黑衣女子。朕還以為,她才是你傾心之人……”


    殷浩宸冷著臉不語,酒氣刺鼻的擴散開來。恍然間察覺了什麽,他扭頭望向百裏九歌。


    視線交錯的這一刻,百裏九歌的心髒幾乎停擺,趕緊別過目光,胸膛劇烈的起伏著。


    墨漓無言,眸底早已是風雪傾覆,冷徹一片。


    就在這時,許久沒有說話的那名“仙人”忽然開口了:“皇上,本座還需將邪穢之物盡快除掉,隻是……”他說著,見所有人的注意力重新回來這邊,繼續道:“隻是這座宮殿中仍然繚繞著邪氣,已然有病入膏肓之嫌,本座可以斷言,此處的邪惡,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聽言,元皇後冷笑:“仙人之意,是說本宮便是邪氣的源頭吧?”


    仙人回道:“仙神素不可欺,一切都是皇後娘娘心術不正所致。”說罷衝殷浩宜施禮,“皇上,本座還要回山誅滅這邪穢的布偶,宮中之事,不便插手,還望皇上能秉公處置,切勿心慈手軟。”


    說完便化作輕影,飄飄然離去,可說出口的話卻還尖銳的回蕩在宮中。


    隻聽殷浩宜低笑三聲,觸耳成冰。他再不顧殷浩宸的阻攔,喝道:“來人呐,將皇後押入大牢!等朕什麽時候想起她了,再放她出來!”言訖,冷笑著看了元皇後一眼,拂袖而去。


    “皇兄!”殷浩宸憤怒的喊著,見無濟於事,又望向元皇後,想說什麽:“皇嫂,你……”


    元皇後擺擺手,冷哼一聲,自嘲道:“陛下的眼睛都已經被真正的妖邪蒙蔽了,臣妾縱是想救,又有什麽辦法?”她厲眸掃過試圖來押解她的太監們,冷冷道:“本宮始終是大商的正宮皇後,行得正坐得端,縱是下獄,也會自己走著去!”


    她冷笑著,步伐穩健而凜然,就這般朝重華殿外走去。在經過百裏九歌身邊時,笑容溫和了些許,“多謝你專程進宮而來,此番卻是讓你看笑話了。”


    百裏九歌心潮難平,抬起頭來,強忍著維持純粹的笑容,想要啟唇說話,卻腦海空白的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元皇後見狀,無奈的笑了笑,又意味深長的看了墨漓一眼,縱身而去。踏出重華殿的那一刻,唇中陡然迸出萬般冰冷的字句:“所謂‘仙人’才是妖禍,可憐陛下不識黑白!古語說得好啊,國之將亡,必有妖孽!國之將亡,必有妖孽!”


    隨著她遠去,那令人心驚肉跳的聲音也漸遠漸消。


    百裏九歌深吸了一口氣,四肢仍舊發麻似的有些不聽使喚,已然冰涼的小手,被緊緊握住,她聽見墨漓輕柔的低語:“先離開吧,回去的路上再說。”


    “嗯……”她心神不定的應了。


    墨漓眼底幽深,如古洞般,那深處有著亦冷亦熱的碎雪光澤。他望著殷浩宸,似笑非笑的拱手施禮,一個字也未說,牽了百裏九歌告辭。甫一背過身去,眼底的鋒銳似射破萬軍的箭矢,周遭凡被觸及之人,皆是心下一凜。


    出了重華殿,去了側宮門,描著曇花的錦緞馬車靜靜的停在那裏,禦風如石像一般,忠誠的守在馬車旁邊。


    百裏九歌尚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快上馬車了,才反應過來自己該做什麽,連忙和禦風一起攙扶著墨漓上了車,接著自己才跳上去,落下車簾。


    隨後馬車駛動,以平穩的速度朝著世子府而去。


    車中,清雅的曇花香味有著安定心神的作用,百裏九歌終於能夠暢快的呼吸了。她甩甩頭,不再想殷浩宸的事,對上墨漓溫潤柔和的眼波,問道:“你現在是不是可以把你的推測告訴我了?宮中的事情到底是怎麽回事,還有那個仙人是誰,他們和陰陽家真的有關?”


    “嗯,有些關係。”墨漓確認了車外的情況,輕輕攬了百裏九歌,在她耳畔低語:“宮中女眷是中了巫術,而那名‘仙人’,是湘國黑羅聖教的巫師。”


    “湘國的巫術?”因著吃驚,百裏九歌的聲音高了八度。


    墨漓莫可奈何的笑言:“小聲些,別太驚訝了。”


    “啊?噢……對不起。”生怕給墨漓添麻煩,百裏九歌連忙咬住嘴唇,又往墨漓懷裏靠了靠,離他更近一些,蚊聲道:“剛才那個仙人祭出的黃符,就是湘國巫師們用的符咒是嗎?”


    “嗯。”墨漓徐徐說著:“湘國巫術昌隆,巫師甚多,有人擅長趕屍,有人擅長詛咒,有人擅長預言,各有專攻,唯有那些符咒大同小異。這次在宮中荼毒女眷的,應當是擅長詛咒之術的巫師所為,既是與那黑衣仙人一夥,自然便是黑羅聖教。”


    “黑羅聖教?”百裏九歌喃喃:“從前聽師父提過的,卻知道的不很明白。”


    墨漓解釋:“湘國的巫師分黑白兩派,便是黑羅聖教與白羅聖教。你亦知曉,在湘國,一人之上萬人之下的那個位置,非是丞相猛將,而是國師。國師之位,每六年一換,由黑白兩教中人交替擔任。目前在位的國師出自黑羅聖教,而白羅聖教中最為人知的,便是花穀七宿之一的‘梨花巫’。”


    百裏九歌點點頭,有些驚訝墨漓知道的事情很多,她問道:“可這和陰陽家有什麽關係?”


    墨漓道:“我之前也說過,陰陽家並非憑空出現,而是源於巫術和道家。陰陽咒,其實就是對巫術的深化和變型,陰陽家之人也常常與湘國巫師往來。此次的事情,必定還沒有結束,若之後能有線索,順藤摸瓜,我想,或許能接觸上陰陽家的人。”


    這當然也是百裏九歌希望的,唯有接觸上陰陽家的人,才能一步步找出從前究竟是誰給墨漓下得陰陽咒。


    她握了握拳頭,接著鬆開手,有些心疼的攀上墨漓的肩,喃喃:“你別擔心,我也已經托丐幫的朋友幫著調查了,我相信他們再過不久,會給我答複的。”


    正說著,外麵忽然傳來禦風的聲音:“世子殿下,回府的路上有些擁堵,屬下想繞道南城,從南石道街迂回。”


    墨漓“嗯”了一聲,隨禦風去了。


    倒是百裏九歌聽到“南石道街”四字,便想起了被她安置在那裏的班琴,這些日子班琴的生意已經步入正軌,自己還沒有去看望她……於是道:“我在南石道街下車去看看我二娘,墨漓你和禦風先回去,我晚些會自己回去的。”


    墨漓應了,眸底的光華深如汪洋。


    待馬車走到南石道街的時候,百裏九歌下了車,探望班琴去了。禦風繼續駕車,往世子府而去,漸漸的遠離了這條街,周圍也漸漸安靜下來。


    “禦影。”車中的墨漓,淡淡喚道。


    一條身影倏地鑽入車中,速度快的猶如是瞬間顯形,惜字如金的禦影立在車裏,等待墨漓發話。


    “禦影,方才在重華殿,宸王與昭宜帝所說的那些話,你都聽見了吧?”


    “是。”


    “去查清楚。”墨漓的語氣有些冷。


    禦影頷首,心知如今的世子殿下心係百裏九歌,自是不喜有人覬覦。若在從前,世子殿下下了如此命令,禦影定會不從,但如今已經接受了百裏九歌便是他們的女主人,禦影也選擇全力維護了。


    似是一陣風吹過,禦影消失不見,馬車裏唯餘墨漓一人,眸底的冷意,宛如去年臘月的那場風雪……


    當晚,月缺如鉤,世子府中平靜如常。


    宮苑中的天牢裏,卻是另一幅光景。


    潮濕陰森的天牢深處,有著腐臭味道的草垛中,元皇後筆直的跪坐著,昏暗火光下,那雙凜然的眸底純粹如雪中青竹,隻是眨眼之刻,失望的暗光隱隱流露。


    牢外,忽然響起了輕輕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元皇後心知肚明,冷道:“果然,本宮落魄至此,你若不來嘲諷一番,便不是你了。”


    火光闌珊,將一道人影灑落半牆。牢外之人並不打算露臉,隻一個太監,端著毒酒出現。接著,牆後響起了吳儂軟語:“想姐姐也是一國之母呢,竟然要在天牢裏受這等罪,妹妹看著真是打心眼的心疼。”


    元皇後冷哼:“百裏青萍,你這罪魁禍首,如今看本宮身處囹圄之中,心中可是覺得大快?”


    外頭響起了淺淺的倒抽涼氣聲,顯然,百裏青萍有些吃驚,元皇後竟然心中明察將她看破了。她巧笑:“姐姐這話說的是什麽意思?妹妹愚鈍,實在不開竅。”


    元皇後冷聲道:“事到如今勝負已分,本宮既然輸得徹徹底底,便也無話可說,隻求能死個明白。”她起身,火光難掩雍容凜然之姿,“百裏青萍,你說吧,小公主之死和這次後宮的巫蠱術,你到底是如何安排的。”


    百裏青萍咯咯的笑起來,低低的說道:“毒酒已經備下了,好歹我們姐妹一場,所以,皇後娘娘,本宮便在您死前的最後一個夜晚,滿足您的心願吧。”


    她道:“砒霜的確是本宮找來的,至於怎麽到了姐姐您的手上,您可以去黃泉路上慢慢的想。至於這次後宮女眷們染病,那當然是本宮請來的湘國巫師們所下的巫術,而那名仙人,便引著陛下找到姐姐您褥子裏的布偶。姐姐蘭心蕙質,想必定能聽懂本宮的話。”


    “妖女,你這混賬!”元皇後忿然低呼,冷到極致的聲音,在牢房中不斷回蕩,“你陷害本宮是你我之事,緣何牽扯無辜之人!後宮女眷因你之故,病的病死的死,你如此造孽,良心何安!更甚者,虎毒不食子,你為了陷害本宮,竟然狠心殺死自己的女兒。百裏青萍,你簡直罪大惡極,天不容誅!”


    百裏青萍不以為然的笑言:“後宮女眷平日裏爭風吃醋,與本宮搶奪皇上的寵愛,本宮早看她們不順眼了,沒直接殺了都是對她們客氣的。至於本宮的女兒,反正本宮已經誕下龍子,女兒不過是附加的,多了少了又有什麽區別?犧牲了她,反倒換得皇上更憐惜本宮了呢!”


    說罷,又笑著加上一句:“順便再告訴姐姐一件事,殷左相不是暴病身亡的,是因為他上奏彈劾笨本宮狐媚惑主,本宮便佯裝心絞痛,讓陛下挖了他的心來給本宮治病。”得意洋洋的諷刺:“隻是那殷勳腦袋裏一根筋,清高的要不得的,竟然撞柱子死了,本宮隻好挖走他的心髒,留他一具殘屍了。”


    ——“愛妃說的,都是真的嗎?”


    昏暗處陡然響起的男聲,如晴天霹靂一般,狠狠的擊打在百裏青萍的心上。她頓時嚇得倒抽涼氣,腳底一滑跌在了地上,驚恐駭然的望著拐角處走出的殷浩宜。


    元皇後麵無表情,徐徐福身,“臣妾恭迎陛下。”


    “皇後平身吧。”殷浩宜揮揮手,朝著百裏青萍走來,每一步都仿佛會引發一枚zha彈,重重的,炸碎百裏青萍的身子。


    百裏青萍怕得呼吸不過來,身體抖動得不成樣子,“皇、皇上……”猛然間意識到什麽,甩臉望向元皇後,驚呼:“你!你陰我?!”


    元皇後凜然生威,“你得意忘形,此番是咎由自取、死有餘辜。若不是宸王苦勸陛下再相信本宮一次,本宮又怎能與陛下合力戳穿你。”


    她說著,再度請示殷浩宜,福了福身,“陛下,剛才的一切您都聽見了。為了大商國泰民安,這樣的女子留不得,臣妾懇請陛下忍痛割愛,將百裏青萍處死,以明正典刑。”


    百裏青萍驚慌駭然,怕得心都要跳出來了。她不要死,她才不要死!


    盈盈水目潸然淚下,百裏青萍連滾帶爬的攀住殷浩宜的雙腿,哭道:“皇上,皇上臣妾錯了,臣妾也隻是想永遠陪在皇上身邊而已,可是那麽多人都不讓,臣妾沒有辦法了才鋌而走險的……這一切都是因為臣妾愛您啊陛下!”


    她哭肝腸寸斷,仿佛是把心都嘔出來了,妝容早已被淚水破壞殆盡,“皇上,你就饒了臣妾這一回吧,臣妾再也不會那麽做了,皇上……”哭著哭著,還因著坐月子沒滿而身體支持不住,噴出口血來。


    殷浩宜原本整張臉都是黑沉的,卻在看見那口血時,神情有些鬆動。看在元皇後眼中,知道不妙,忙說:“還請陛下秉公處置,賜死百裏青萍!”


    殷浩宜的眉頭扭得緊緊的,整個人陷入了沉思,看一眼元皇後,再看一眼百裏青萍,猶豫不決。


    時間也仿佛停滯,沉甸甸的壓在在場幾人的心頭。


    生,或是死,在天牢裏不斷滴落的聲響中,越發像一個殘酷的玩笑。


    緩緩的,殷浩宜開口了,這一刻每個人都揪緊了心髒。


    “來人呐,將萍貴妃……打入冷宮,思過。”


    聽言,哭得半死不活的百裏青萍,啜泣著叩頭謝恩,低頭的那一瞬,唇角勾出一抹勝利的微笑,如尖刀般帶著狠毒的殺意。


    元皇後卻有些站不穩,隻得捏住牢門,才能支撐住搖搖欲墜的身子。


    她望著殷浩宜,心中似有滿腔淒厲的呼喊,卻知道再怎麽喊叫,也難以驚醒那被狐媚迷得神魂顛倒的帝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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