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陽十一年,七月十六


    盛夏的酷暑在這一天被短暫驅散,烏雲遮住了整座帝都,陰雨綿綿,似乎預示著今天這一日的不同尋常。


    早晨宵禁一過,正在偏廳用早餐的柳新便接到了錦衣衛的急令。


    柳新匆匆用完餐,騎上馬就往百戶所趕去。


    錦衣衛急令,必須第一時間趕到。


    從便宜坊到百戶所,快馬的話不消半個時辰就可到達,此時剛過宵禁,街麵上人流不多。


    策馬奔馳,這匹老柳百戶珍愛的駿馬其實年歲已是不小,速度不複巔峰,因此柳新心中暗想,自己可以換馬了,就是不知道一匹寶駒的價格是多少,回頭問問程師兄。


    一路疾馳,細密的小魚打濕了魚龍服,背後是幹的,前麵卻都洇濕了。


    打馬來到百戶所前,柳新翻身下馬,立即有一校尉認出了柳新,疾步上前將馬牽了去。


    柳新大步進入百戶所,百戶所內已是人頭鼎沸,大半的校尉都已經到了。郭鏞,劉傅,丁明甫,江世喜四位總旗也已經整裝。


    “千戶所的急令是什麽?”柳新開門見山,人剛出現,就已開口問道。


    郭鏞轉頭看到柳新,臉上出現複雜中夾雜幽怨的神色,宛如再說,你這個死鬼消失了好幾天,怎麽現在才來,你知道前麵我是怎麽過的麽。


    “柳百戶,你來了!”郭鏞先是打了聲招呼。


    劉傅是個老實人,見百戶問話,他就接著郭鏞,將昨天夜裏錦衣衛發生的一件大事說了出來。


    聽完劉傅的敘述,柳新第一時間是覺得震驚,因為昨夜錦衣衛竟然死了一個千戶,而且是在帝都之中。


    “邵士望死了?”柳新脫口而出。


    郭鏞微微蹙眉,他覺得柳百戶說得有些太過直白,而且人家是千戶,怎麽能直呼大名。不過現在也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於是郭鏞回答道:


    “是的,邵千戶死於外城放馬街。根據今早的調查,邵千戶是從明月小樓離開回家的路上,遭遇了襲擊。指揮使大人親自下令,寇同知親自勘驗了現場,發現殺手就隻有兩人,一人善於遠攻,用的是至少七石的鐵弓!一人善於近戰。邵千戶的護衛都是被弓箭點殺,而另一人則纏住了邵千戶。”


    “兩個殺手可能都是大成境!”郭鏞最後總結道。


    柳新聞言咂舌不已,帝都果然是魚龍混雜,隨便一個案子就是三個大成境,邵士望作為千戶,也是妥妥的資深大成境,這是任職千戶的硬性標準!


    任何一個大成境都足以在江湖上開宗立派!


    當然這是武帝城稱霸江湖之前,但依舊足夠成為一方豪強,聲名遠播了。


    而郭鏞的話中,有一個點讓柳新很在意,那就是鐵弓,至少七石!


    如果不是巧合,出現了兩個同樣擅長使弓的高手的話,那此人應該和昨日襲殺簡方亮的是同一人!


    “那現在衛所裏準備如何?”柳新想知道錦衣衛接下來準備怎麽做。


    郭鏞沉聲道:“指揮使大人已經下令,讓錦衣衛加強對內城的巡查,以及近期內帝都城內的一切外來者!”


    “隻是這樣?”柳新皺眉,死了一個千戶,不是應該大肆搜捕那兩個殺手的麽。


    郭鏞替柳新解釋道:“是這樣的,邵千戶不僅僅是錦衣衛千戶,他也是勳貴的一員。他的老師今天一早就去了指揮使大人那,希望我們低調行事。”


    “邵士望的老師?”柳新疑惑,隱秘調查組給他的情報裏,沒有邵士望的太多情報,畢竟一個千戶,在隱秘調查組的眼裏,隻是一條小魚。


    郭鏞的聲音不禁小了幾分,他往前走了兩步,道:“邵千戶的老師是國朝五位郡公之一的江陰公夏雲鶴!”


    是他!


    柳新知道這位江陰公,曾經是朱廣孝的副手,當世之猛將,如今已經耄耋之年,卻依舊是勳貴中的實權派。


    隻不過他現在好像是拓跋雲漢一脈的人,而且是那種甘願奉獻自身,無怨無悔替拓跋雲漢當馬前卒的存在。


    “邵千戶以前曾經從軍,就是跟在江陰公的帳下聽命的,後來這錦衣衛千戶一職也是江陰公替他操辦!”郭鏞將他知道的,這些年聽到的所有消息都說了出來。


    柳新點頭,他是知道現在拓跋雲漢正在和朱廣孝交替軍權的時候。雖然皇帝陛下的旨意還沒下,但是幾方已經達成一種默契,朱廣孝作為當今的正陽戰神,第一元帥,整個軍方大部分都是他的弟子門生亦或者同袍兄弟。


    雖然拓跋雲漢的戰功不比朱廣孝低多少,但是畢竟根基比朱廣孝淺了一些。朱廣孝起勢的時候,拓跋雲漢還是一個勳貴二代。


    拓跋雲漢崛起的時候,很多人已經和朱廣孝捆綁在一起。


    平時沒事的時候大家當然可以稱兄道弟,但到了關鍵時刻,需要站隊的時候,誰也不會顧及平日裏的情分。


    既然是權利的交接,那就涉及巨大的利益。


    老將們讓位給後生,那肯定要給點好處吧,又不是人人都是拓跋雲漢這種軍功卓著的。大家都差不多的情況下,憑什麽老夫的位置要交給你,你不把老夫喂飽,給予足夠的利益,老夫就是不挪屁股你又如何?


    而年輕一些的人,既然要換隊,換你可以,別人亦無不可。有的是人等著瓜分朱廣孝留下的那部分餅。


    其實朱廣孝和拓跋雲漢關係很好,但這個時候,朱廣孝為了跟隨自己的人的利益也不得不沉默。


    拓跋雲漢為了順利的接替朱廣孝留下的東西,被動或者主動也在進行著一係列的活動。而本就跟著他的一群人自然是在這個時候全力以赴,隻要拓跋雲漢得到的越多,未來他們能夠得到的也就越多。


    其中的佼佼者就是江陰公。


    江陰公的女兒就是帝都最大的兩個黑道頭子之一,斂財無數,就是為了支持拓跋雲漢的行動。


    其實這件事也是皇帝在背後默默推動的,在新老交替的過程中,官位的交替可不是兩個官員自己說了算的,也要經過皇帝陛下的同意。


    也就是說皇帝在這個過程中賺著差價,也可以說是手續費。


    在這等關鍵時刻,江陰公很重要的一個助力突然身死,這背後不知道藏著什麽貓膩。因此江陰公一定會查下去,但是肯定要先將事情壓下去,然後秘密的查。


    柳新如此想著,直到郭鏞開口,才打斷了柳新的念頭:“現在劉千戶讓我們分出一半的人手,這部分人手將會補充到城內的巡查中,似乎是調撥給內中城千戶所了。”


    “那不是...”柳新話到一半停了下來,內中城千戶所直屬於錦衣衛指揮使王中傑。


    話說這位王中傑王大人他一直到現在都沒見過,他隻見過北鎮撫司的最高領導寇剛。


    郭鏞似乎看出了柳新話裏的意思,默默的點了點頭。


    柳新回以默契的點頭示意。


    其實關於邵士望的事情,錦衣衛下急令的意思是讓大家保守秘密,不要擅自外傳。


    其實就是指揮使大人得到了江陰公的會意,準備在私下裏查。別搞得滿城風雨,前麵禦馬監的事情還未結束,後麵又出一檔子這個事,要是上達天聽,指不定陛下會如何動怒。


    而現在雖然不是瞞著皇帝,但也是由特定的人去用一種輕描淡寫的方式說,畢竟一個錦衣衛千戶,一個伯爵,在皇帝麵前,可以說什麽都不是。


    邵士望的事情對於內東城千戶所來說隻是一件小事,禦馬監的案子就掛在內東城千戶所的頭上,這才是頂要的大事。


    成國濤在柳新點卯後不久便親自來到了文軒坊百戶所。成國濤先是用怪異的眼神看了一眼柳新,然後也不藏著掖著,直接開門見山地說道:


    “千戶大人說禦馬監的案子已經有了重大進展,讓我來問問柳百戶。”


    柳新倒也更喜歡這樣的說話方式,於是將早就準備好的說辭說了出來:“千戶大人莫要著急,我潛伏在東廠,就是為了給我們錦衣衛探查消息!”


    成國濤臉上露出意外之色,問道:“那柳百戶可打聽到什麽?”


    柳新將簡方亮的事情大致說了一下,說到了可能存在的證據已經被毀,而出手毀了證據的也是一個使用大弓的高手,至少以原東祥他也不敢輕易追擊。


    成國濤此來就是為了試探一下柳新,柳新說得幹脆,因此沒有多逗留,成國濤便匆匆回到了千戶所。


    將柳新的一番話說給劉立誠聽,劉立誠臉色不變,手指不斷敲擊著桌麵。


    “大哥,這柳新說的會不會有假,哪裏這般巧合,毀了他們找到的證據的和殺邵千戶的是同一人?”


    成國濤有些質疑柳新的話,不料劉立誠卻搖了搖頭道:“不一定都是假話。至少昨日西長安街上,原東祥帶著一眾東廠人遇襲的事情是真的,而且當街也的確有人看到有人用弓弩射擊,其中還有一支火箭,將什麽東西給燒了。而最後原東祥是靠著大批的東廠人的接應才回的皇城,這也說明了原東祥也很忌憚那個射箭之人!”


    停下了手指敲擊的動作,劉立誠看向門外,目光銳利,說道:“同樣的用弓高手,同一時間出現在帝都,大概率是同一人!看來我們要摻和一腳邵士望的案子了。”


    成國濤吃了一驚,道:“那可是指揮使親辦的案子。”


    劉立誠笑道:“查這個案子的是指揮使和江陰公兩方聯手,我們不一定要從錦衣衛這裏入手。”


    成國濤道:“您的意思是,從江陰公那裏?”


    劉立誠撫掌,感覺自己從未如此睿智,他緩緩道:“邵士望死了,外城就少了一個千戶,而我和邵士望之前就已經在運作,讓一個人進入帝都錦衣衛。而這個人是江陰公一定會幫的,借此我們找到那個用弓的高手,找到他,禦馬監的案子我們就算是穩妥了。即使最後沒有找到真凶,我們也至少無過。但同時我們又和江陰公交好,甚至是和他身後的...”


    說道最後,劉立誠已經無法抑製自己嘴角的上揚。


    成國濤在這段時間第一回看到自家千戶這麽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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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都城外,敖昌紳一身常服,站立在官道一側,目送一輛馬車緩緩駛離帝都,前往更北方的方向。


    待馬車消失在道路盡頭,敖昌紳上了自己的馬車,馬車上已經有一個中年人閉幕養神許久。


    中年人正是齊績,他睜開眸子,淡淡的看著敖昌紳道:


    “必勒格長老和你說什麽了?”


    這句話是明顯的試探。


    敖昌紳微笑著說道:“你怕什麽,齊大人,未來我們就是自己人啦。那位北蠻長老讓我和你保持合作,他很滿意你帶我來的舉動!”


    “你覺得我會信麽?”齊績冷笑一聲。


    他們在半個時辰前來到這裏,有驚無險。


    在一座都是北蠻人的茶棚中,敖昌紳,齊績和北蠻智者必勒格一起飲茶。


    敖昌紳隻是給必勒格遞了一張紙條,必勒格看過後,幾乎沉默了一刻鍾的時間。然後齊績就被請上了馬車,必勒格隻和齊績說了一句話:


    “繼續留在帝都吧,你會沒事的,繼續發揮你的作用!”


    然後再後麵的一刻鍾時間,齊績隻能透過車窗,遠遠的看到敖昌紳和必勒格一直在交流,幾乎沒有停歇。


    但是從二者的表情中,齊績無法看出什麽。


    隨後便是之前的一幕,必勒格甚至在離開前沒有再和齊績交流什麽,這讓齊績心中隱隱出現了不安。


    但他現在一點辦法都沒有,本來用來保護他的北蠻人戰士都跟著必勒格走了,現在此地隻有他和敖昌紳。若非車架外還跟著一個自己絕對信任的護衛,他差點就想逃走了。


    但他不敢賭,一旦逃走,不說敖昌紳,就算是北蠻人也不會放過他。


    必勒格可是說了,讓他繼續發揮自己的作用,這意味著北蠻人需要他繼續當他的兵部右侍郎。


    在沉默無言中,馬車回到了帝都城。


    出城時剛剛過了宵禁,從帝都西側的阜成門出城,一路順利。


    進城的時候卻遇到了馬車搜查,齊績能感受到那搜查馬車之人身上的戾氣,那是一股令他很不舒服,且熟悉的感覺。


    一旁的敖昌紳卻一句道破:“錦衣衛!”


    此時敖昌紳的臉色也沉了下來,不複之前的淡然。


    很快就到了他們的馬車,一個換了裝束的錦衣衛掀開簾子,讓兩人下了馬車,然後又有一個文吏過來仔細盤問兩人。


    文吏的問題問得十分詳盡,如果想要蒙混過關,對於沒有準備的兩人來說,實在不易。


    最後支支吾吾的齊績差點被目露不善的錦衣衛捉拿,餘光一直注視著這邊的敖昌紳在心中怒罵了一聲廢物,然後突然高聲爆喝:


    “你是什麽東西,也敢如此盤問於我,找你們城防的統領來,老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敖昌紳!我沒有帶證明身份的東西,老夫這張臉就是證明!”


    一股上位者的氣勢出來,盤問的文吏和那錦衣衛頓時也不敢囂張,另一邊城門真正的守衛立即小跑著去請人了。


    作為城門看守,他們其實是頗有見識的,對於朝廷的一些大官耳熟能詳,甚至一些高官府上的車駕也較為熟悉。尤其是阜成門本就離承平坊近,達官貴人進出得多。


    敖昌紳這個名字他們是非常熟悉的,都察院啊,那可是百官頭上的一把把刀,這位敖昌紳是都察院的第四把交椅,分量卻不在六部的侍郎之下。


    很快城門守衛的統領趕來,他自然是認識敖昌紳的,於是接下來一麵帶著諂媚的笑解釋這裏的情況,一邊快速讓敖昌紳和齊績的馬車通行。


    敖昌紳從這統領那裏知道了邵士望的死,以及錦衣衛的舉動,而那文吏卻不是錦衣衛的人。


    敖昌紳不是一般人,身為都察院第四把交椅,其實他未來有望成為都察院魁首的,自然有幾把刷子。他聯想到了江陰公,又很快明白城門口的文吏應該就是以江陰公為首的一群秦國公派係勳貴的手筆。


    到底誰不開眼殺了邵士望,捅了馬蜂窩?


    敖昌紳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到了承平坊,敖昌紳客氣的拱了拱手便下了馬車,自行回府,他的府邸自然也在承平坊內。


    而齊績掀開簾子,目送敖昌紳走遠,目光卻閃爍起精芒,不知道在思索什麽。


    “回府!”齊績放下車簾,冷聲道。


    不消多久,回到齊府的齊績下車,揮了揮手,一直跟在馬車邊上,沉默的背劍青年快步跟上了齊績。


    這是一個沉默的青年,身材高瘦,不苟言笑,平日裏一言不發的沉默,屹立在一旁,仿佛一個透明人。


    但他卻是齊績在帝都的勇氣來源,其實他自從成了北蠻人的棋子,一路走來都是戰戰兢兢。尤其是他還要在官場打拚,總是怕被人看破自己的內奸身份。


    這其實就是作奸犯科之人常見的罪囚心理。


    看誰都覺得在懷疑自己,盯著自己。


    而這個青年是五年前開始跟著他的,這人的來曆十分幹淨,而且推舉此人給他的,是他的獨子,因此他從一開始就不曾疑慮過此人。


    齊績對這個青年知之不多,隻知道姓名,以及他是自己兒子在邊軍時的戰友,兩人之間經曆過同生共死,麵對北蠻的鐵騎,這個青年救過自己兒子的性命!


    來到偏廳,齊績關上門,沉聲對青年道:“行堅!記得我的那些老朋友吧,你去聯係他們,今晚集結,明日一早,我們離開帝都!”


    青年名叫尤行堅。


    尤行堅默默的點了點頭,靜默了片刻,見齊績沒有其他的吩咐,他便幹脆轉身,離開了房間,徑直離開了齊府,往南走,走向了外城。


    齊績看著尤行堅離去的背景,突地泄了氣一般,跌坐在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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