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訪的英國王儲愛德華一行,被安排在利默裏克王宮下榻。


    跟英國的白金漢宮或者溫莎城堡相比,這座愛爾蘭王宮既不夠恢弘大氣,也沒有曆史底蘊,就像是暴發戶的別野跟正統別墅之間的差距。切身體驗之後,人們便會發現,愛爾蘭人獻給國王的宮殿非常別致,它大量采用原生木料、玻璃材質以及室內植被,白晝采光充足,空氣清新,夜晚清涼幽靜,適合休憩,它布局巧妙,在細節處見功夫,桌椅扶欄雕工精美,裝潢飾件頗具心思。


    為迎接英國王室成員和軍政要員的到來,當晚在利默裏克王宮舉行了一場空前盛大的舞會,受邀出席者多達六百餘人,囊括各國使節、外籍友人、政府官員、軍事將領、本國名流,人人皆攜舞伴前來,氣氛熱烈,節奏歡快,全然沒有外事活動的嚴肅緊張,彰顯出愛爾蘭人熱情好客、自在不羈的民族性格。


    在自己的主場,夏樹得以放下提防,與眾同樂。踏著美妙的圓舞曲,他與英國的瑪麗長公主相互邀舞,兩度結伴,自然引來遐想無數,隻是在這舞會現場,羨慕的眼神顯然不及冷視或警惕的目光。別看愛爾蘭國家雖小,在同盟國體係中卻占據著重要位置,如今英國勢衰,依舊擁有不可小覷的能量,兩者若是走近,對同盟國陣營稱霸歐洲的戰略格局將是一個巨大的威脅。


    他人心裏如何揣測,夏樹無法掌控也沒必要去累贅解釋,他給予瑪麗長公主的輕柔微笑是禮節式的,是對前次訪問英國刻意與之保持距離的彌補。且不說英國與愛爾蘭的立場相對,就算沒有這方麵的顧慮,他也不會對英國王室的掌上明珠有絲毫的心動。


    人生若能堅持自我,往往是比擁有無盡財富或者遮天權勢還要寶貴的事情。


    翩然起舞的過程中,夏樹與瑪麗長公主幾無語言上的交流,僅僅透過對方的眼神和表情,他看不出她的溫柔究竟是彌留的好感,還是不改的癡戀。想起愛德華所說的禮物,心裏的忐忑與好奇便各占一半。


    上流圈子的舞會,社交永遠是比跳舞本身重要的內容。夏樹好容易擺脫了一群外交官的糾纏,正想讓自己的耳朵稍稍清靜片刻,便見愛德華王儲笑盈盈地走到身旁。


    “其實……陛下您跟我這唯一的親妹妹是很般配的。您瞧,你們的性格都很獨立,比絕大多數同齡人都要穩重,頭腦很靈活,聰明的讓人心生嫉妒,你們若是多一些接觸了解,肯定會視彼此為知己的。”


    這聽起來像是玩笑話,夏樹並沒有板起臉來,而是認真地瞧了瞧這個狡黠的家夥,他咧開嘴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笑容親切,富有魅力,難怪走到哪裏都是貴婦們簇擁的對象。


    見夏樹直直地盯著自己,愛德華爽朗笑道:“跟陛下開玩笑的,您對希爾小姐的一往情深,這是任何人都改變不了的,我那極少流淚的妹妹可是為此哭了好幾場。再有兩個月,她就滿20周歲了,知道什麽事情可以努力,什麽事情無法強求,所以,她雖然對您欽慕得很,也隻能無奈放棄了。”


    夏樹輕歎了一口氣,轉頭看了看正與丹麥使節交談的瑪麗長公主,然後對愛德華說:“有些人注定要為情所困,上天注定,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愛德華以為夏樹是在說自己的妹妹,很果斷地搖頭:“我了解瑪麗,她是個很要強的人,寧可接受一個對她死心塌地而她沒有感覺的人,也不會苦苦糾纏一個對她沒有感覺的人。”


    夏樹點點頭:“這樣自然最好。”


    “否則的話,她也不會為您準備那樣一份特殊的禮物。”愛德華訕笑起來。


    愛德華翻來覆去強調瑪麗長公主對英俊倜儻、才華橫溢的愛爾蘭國王陛下沒有企圖,讓夏樹隱隱感覺所謂的特殊禮物跟夏洛特-希爾有所關聯,但如果表現得過於急切,又難免被對方牽著鼻子走,便不滿地嘟囔道:“你們兄妹倆是準備牽著我的好奇心直到你們行程結束的哪一天麽?”


    “哈!”愛德華笑道,“我倒是這麽建議過,但瑪麗覺得那樣實在太殘忍了,所以……謎底明天就會揭曉。”


    夏樹略微有些失望,看來自己今晚是要帶著這份好奇入睡了。


    “不過在那之前,我還是冒昧地問一句……陛下認真考慮過跟一位英國平民女性結婚的結果嗎?”愛德華比約阿希姆小了足足四歲,心理年齡的差距顯然不止於此,但是談到感情婚姻,語氣顯得很是老成,仿佛在這方麵頗有心得。


    “是的,多年以前就很認真地考慮過。”


    問者不失冒昧,答者卻是深思熟慮。


    “他們甘於接受?”


    順著愛德華的目光,夏樹看到了前任德國首相伯恩哈德-馮-比洛和另外幾位德國官員的身影。因在外交問題上與德皇意見相左,加之反對德國海軍的大幅度擴張,比洛在1909年辭去了德國首相一職,之後重新幹起了外交官的老本行,葡萄牙危機期間,他以德國政府代表的身份前往葡萄牙裏斯本調解,其機智應變的表現得到了肯定。老奧皇弗朗茨辭世後,奧匈帝國與愛爾蘭、西班牙就展開經濟的深入合作進行了接觸性的會談,在此期間,比洛被委派為德國駐愛爾蘭大使,柏林的用心倒是不難看出。


    “愛爾蘭人是以堅毅頑強著稱的民族,而這兩個字恰恰也是我的性格寫照,由這點來看,我跟愛爾蘭的結合並不完全是偶然。”夏樹以暗示的方式表明自己的立場,但他同時提醒說,自己可以無視外界壓力,但不能忽略愛爾蘭人民的想法。


    愛德華覥著臉說:“不管其他國家的人怎麽想,英國王室絕對尊重自由婚姻,必要時,我們將給予陛下外交上的支持。”


    眼前這位未來的英國國王是否還會有愛江山不愛美人的驚人之舉,夏樹不得而知,但從曆史發生的故事來看,英國王室和政府還真是尊重了自由婚姻的權力,隻不過當事人付出了極其沉重的代價,乃至於後來似乎有些反悔之意。


    夏樹沒有道謝也沒有表態,最終以一個聳肩的動作呼應他之前所說——那是多年前的考慮,在身份地位和形勢環境發生翻天覆地變化之後,一切已不像從前那樣簡單輕率了。


    這一晚,嗅著從窗外飄來的泥土芬芳,夏樹做了好些個夢,夢見自己初見夏洛特-希爾時的情景,夢見自己挽著她的手走在遙遠陌生的城市裏,過著跟一般人無異的單純生活。


    半夢半醒時分,隻覺眼角有淚滑落。


    一大清早,夏樹像往常一樣在王宮後花園的草地上漫步,忽然聽得一陣馬蹄聲傳來,抬頭看見瑪麗長公主一身英姿颯爽的騎手裝,胯下騎著一匹棗紅色的駿馬,這個場麵竟與他之前在溫莎城堡跟法夫莫德郡主的偶遇有著驚人相似的地方。待瑪麗長公主來到跟前,夏樹赫然發現,這不是正夏洛特的“鬱金香”麽?


    瑪麗長公主翻身下馬,一言不發地把韁繩交到夏樹手裏。


    夏樹不住地撫摸著這位老朋友的麵頰,“鬱金香”對他似乎有些生疏,略顯不安的原地踏著碎步。


    夏樹沒有在意這些,而是轉頭看著瑪麗長公主:“這是……”


    “這是給您的禮物。”瑪麗長公主惜字如金地回答說。


    這匹馬是他與夏洛特感情的見證,也是夏洛特的至愛,希爾家族並沒有落魄到需要變賣家產,難道是瑪麗長公主利用王室成員的身份強壓希爾家族,從而得到了這匹馬的所有權,然後轉贈給自己。事情的真相是否如此?瑪麗長公主以及她背後的英國王室究竟有何用意?是討好還是威脅?


    一連串的問題在夏樹腦海中蹦了出來。


    見夏樹這副陰晴不定的表情,瑪麗長公主倒是覺得有趣,她雙手抱在胸前,嘴角上揚,似乎頗有玩味。


    這麽一會兒的接觸,“鬱金香”記起了眼前這個曾照料過自己一段時間的人,主動蹭了蹭對方的臉以示親昵,這個舉動讓夏樹暫時拋種種揣測,溫情無限地撫摸著它的臉。


    “陛下肯定沒料到吧?”瑪麗長公主得意洋洋地問。


    想來想去,夏樹選了個較為直接的詢問方式:“你把它買下來了?”


    “就算我想買,馬的主人也不會賣啊!難道陛下對此還有所疑慮?”瑪麗長公主反問。


    聞得此言,夏樹頓時鬆了一口氣,看待這位英國長公主的目光也緩和了許多。


    讓夏樹沒有想到的是,瑪麗長公主接著擺出一副教訓的口吻:“陛下好像把我在溫莎城堡時所說過的話給忘光了——愛爾蘭人民既然願意接受一位德國王子成為他們的國王,也就會接受一位英國女士成為他們的王後,殿下的家庭將成為連結德國、英國、愛爾蘭的神奇紐帶,有了這層關係,三個國家之間爆發戰爭的可能性就會大大減少。陛下當時強調,這場跨越國家的婚姻必須建立在愛爾蘭完整統一的前提上,現在愛爾蘭的統一已經過去了很長時間,陛下卻還在讓那個人苦苦等待。如果我是這匹馬,一定會用蹄子狠狠踢您一腳!”


    旁邊沒有外人,瑪麗長公主這番話麻辣十足,甚至置最基本的禮節於不顧,卻把夏樹給生生噎住了,神通廣大的愛爾蘭王居然連一句話也反駁不上來,而是陷入了深深的遐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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