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黃昏,一艘愛爾蘭軍用領航船的行駛在前,英國老式巡洋艦“孟菲斯”號跟隨在後,一大一小兩艘艦艇就這樣緩慢駛過都柏林的入港航道。此時此刻,英艦軍官、水兵以及艦上肩負特殊使命的乘客數人莫不對這座改頭換麵的港口城市抱以巨大的好奇。在愛爾蘭獨立戰爭期間,這座昔日的繁華都市幾乎被夷為廢墟,居住人口從戰前的近百萬銳減到不足十萬,而在它經曆最後一場戰役之前,“孟菲斯”號執行運輸任務至此,艦上官兵還對那時的情景留有深刻印象,但記憶中的場麵如今已經難以跟現實景象對上號了——呈現在他們眼前的是一座雄武的要塞化城市,出入港口必須通過層層反潛網,兩岸到處是堅固的混凝土工事,在不少工事的射擊孔位置都能夠看到或大或小的炮管,探照燈和高射炮似乎無處不在……


    站在舷窗後麵看著已然變成了一座巨大要塞的都柏林,英國外交大臣紐根特爵士心中別有一番滋味。就在幾個月之前,為促成美英戰略合作,他作為英方代表親赴美國,但這項影響深遠的合作險些因為一位美國戰地記者的攝影作品流產。此人用鏡頭記錄下了大戰期間的許多場景,血腥殘酷的戰場,滿目狼藉的城市,疲憊的軍人、傷心的平民,這些照片經過藝術剪輯,給遠離戰爭的美國人帶來了空前的震撼,此次巡回展甚至被美國主流報刊稱為“諸神黃昏之窺”,而都柏林的篇幅便是最具對比色彩和反思意義的版塊之一。受此影響,美國國內的孤立主義情緒高漲,許多軍政官員擔心與英國的準結盟式合作可能招致同盟國的強烈抵觸,進而將美國卷入下一場戰爭當中,就連美國總統伍德羅-威爾遜也對此產生了動搖,最後美英兩國雖在美國工業巨頭及軍火商們的力促之下形成了戰略合作,但所簽署的一係列合作協定都在草案基礎上進行了削減。


    現如今,英愛兩國因領土爭端而瀕於戰爭,獨自進入都柏林的“孟菲斯”號上氣氛很是怪異,而都柏林的港口對外封閉多時,因而引發了諸多猜測。在英艦官兵們眼裏,這裏不再是船隻往來繁忙的商業港口,卻也不至於蕭瑟荒廢。各處碼頭都能夠看到身穿湛藍色海軍服的人員忙碌,碼頭上堆積了不少物資,看過去井然有序,處於移動或者靜止狀態的艦艇不下百艘,這其中就有至少五十艘嶄新的高速魚雷艇整齊排列在一處碼頭泊位,一眼望去很是壯觀。而在另一處碼頭,多艘艦船正在擁有造船設施的碼頭旁接受舾裝。從它們的艦體輪廓和外觀狀況來看,稍大一些的應該是進行改裝或者技術改造,畢竟愛爾蘭王國成立的時間尚短,而在正常情況下,千噸級艦艇從敷設龍骨到艦體下水至少要大半年時間,至於那些體型較小的炮艦和魚雷艇,則很可能是都柏林造船廠新建的第一批艦艇。


    “孟菲斯”號獲準停靠的位置位於北側碼頭,有些出乎英方意料的是,愛爾蘭當局居然沒有擺出了正式的迎接排場,碼頭上看不到紅地毯、軍樂團、儀仗隊,更沒有身穿便裝的平民前來圍觀,有的隻是持槍而立的海軍士兵、一輛老款的沃爾斯利汽車以及兩輛福登卡車。這個時候,排場對於英國人來說已經不重要了,他們在意的是能否順利跟愛爾蘭王位候選人——國家大權的實際掌控者,進行麵談並協商解決這場牽動無數人心弦的戰爭危機……


    英艦放下舷梯之後,兩名愛爾蘭軍官旋即登艦,以告知的口吻讓英方全權代表跟他們下船,“孟菲斯”號及全體官兵則在此等候。對於這樣的安排方式,紐根特爵士當即提出抗議,然而愛爾蘭軍官的態度強蠻冷硬。在愛德華王子的示意下,紐根特爵士忍氣吞聲地接受了這種既不合禮節又顯得非常可疑的安排。連同隨行官員和警衛人員在內,他們一行十人跟著愛爾蘭軍官下了艦,但是接下來,愛爾蘭人居然要求他們乘坐卡車離開,在外交界廝混多年的紐根特爵士非常憤怒,他拒絕登車,並要求愛爾蘭政府派出一名與之身份等同的部長級官員前來接洽。愛爾蘭軍官對他的要求置之不理,也不作出任何保證,隻解釋說這是來自高層的命令,雙方一時僵持不下。


    換做以前,英國人大可拂袖而去,可是今時不同往日,英國正努力從世界大戰的沉重打擊中恢複過來,他們極不情願跟愛爾蘭這樣一個家底窮酸的國家卷入一場新的戰爭,現在,留給他們努力的時間少之又少,若親赴德國進行斡旋的首相博納-勞無法從德國人那邊打破僵局,那麽最後的希望就寄托在紐根特爵士這邊了。


    一番對峙之後,紐根特爵士再次作出了讓步,其實從他無奈做出決定的這一刻起,他心裏便知道,此行無論結果如何,都注定是他外交生涯的一記敗筆。


    登上車篷四處漏風的卡車,紐根特爵士與愛德華王子一路麵麵相覷,接下來的行程隻有十幾分鍾,愛爾蘭人把他們從一處碼頭轉運到了另一處,繼而讓他們登上了一艘比“孟菲斯”號還要老邁的巡洋艦,這艘旗杆上懸掛愛爾蘭旗幟的戰艦載著他們離開了都柏林。離港之後,這艘戰艦又在海上顛簸了一個多小時,將英國人折騰得暈頭轉向,這才減慢航速,用交通艇將英國人送到了處於慢速航行狀態的愛爾蘭海軍旗艦“貝爾法斯特”號。


    終於見到了久違的愛爾蘭王位候選人,紐根特爵士和愛德華王子心裏恨不得將這個家夥暴揍一頓,而對於愛德華王子這位預料外的不速之客,夏樹雖然顯得非常驚訝,卻一點沒有被對方的誠意所打動。麵對英國外交大臣、全權協談代表紐根特爵士的質問,他冷冷指出,英國海軍對愛爾蘭所有的海軍基地——包括利默裏克,實施了預防性的軍事部署,隻要英國海軍部的一道無線電指令,數量可觀的潛艇、搭載高速魚雷艇的母艦以及載運水雷的布雷艦就能夠對這些愛爾蘭港口進行戰略封鎖甚至是突然襲擊,為了不讓愛爾蘭最寶貴的海上戰略力量陷入危境,他才會提前讓主力艦隊駛離港口,並且小心隱瞞行蹤。


    對方的強辯功力,紐根特爵士早已見識過,因為暈船而虛弱不堪的他強打起精神:“好吧,英明神武的殿下,其他的事情我們可以一概不談,今天前來隻為一個問題:愛爾蘭是否決意以武力奪回貝爾法斯特地區,無論代價有多麽大?”


    “這個問題的答案其實掌握在你們手裏。”夏樹答道,“難道你們忘了,當我們一次又一次努力用外交手段解決貝爾法斯特爭端的時候,是你們對我們提出的各種建議置之不理,甚至是無情的嘲諷譏笑。愛爾蘭人珍惜來之不易的和平,但如果我們的主權受到了踐踏,尊嚴受到了侵犯,那麽我們會義無反顧地拿起武器,無論傷亡有多麽大,我們也在所不惜。”


    這番話儼然是舊瓶裝新酒,內容跟愛爾蘭主流輿論最近一段時間的表述如出一轍,隻不過是用講演的手法增強了措辭的力度。紐根特爵士本可用最常見的外交策略跟對方兜上幾圈,反複試探對方的底牌,最後才亮出己方的意圖,但現在他實在沒有精力和耐心糾纏這些,與愛德華王子進行了眼神交流之後,他正聲說道:“英國可以讓出貝爾法斯特地區,但貴國必須無條件接受我們提出的幾點要求:第一,給予愛爾蘭北部以新教徒為主的地區自治權,保障他們的信仰自由和經濟地位。第二,將貝爾法斯特港辟為非軍事港口,不得在該港保有任何軍用設施。第三……”


    才聽了前麵兩點要求,夏樹便直接打斷了紐根特爵士的話:“閣下的來意我已經基本清楚了,很抱歉,既然英國政府是抱著插足愛爾蘭內政事務的夏心態來進行密談的,我們沒必要再談下去了,諸位請回吧!”


    不等紐根特爵士解釋,愛德華王子接過話:“如果殿下就這樣做出決定,也未免太過武斷了。”


    夏樹冷言道:“第一個要求就沒有任何討教還價的餘地,後麵還需要聽麽?”


    愛德華王子非但一點都不緊張,表述的口吻還顯得非常老練:“居住在愛爾蘭北部的居民,有相當一部分是英國後裔,我們沒理由不顧及他們的合理權利,如果讓殿下覺得這是我們故意要冒犯愛爾蘭的主權,我們誠摯道歉。”


    “那第二條要求怎麽解釋?”夏樹用緩和一些的語氣問道,“在貝爾法斯特駐軍並修建軍事設施是愛爾蘭的自由,英國政府憑什麽指手畫腳?”


    “如果貝爾法斯特像都柏林一樣變成了一座軍事要塞,對英國西海岸的潛在威脅不必多說,殿下肯定有很清楚的認識。在我們做出讓步的同時,愛爾蘭難道不應該為兩國的長久和平拿出一定的誠意來?”愛德華王子的回答一揮而就,任何解釋都不會改變談判條件的本質,也不會改變對方的心理底線,它的作用就像是潤滑劑,在沒有潤滑劑的情況下,幹巴巴的也能成事,隻是過程要相對痛苦一些,有了潤滑劑,這次本就有運作空間的會談才能夠理直氣壯地進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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