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著小雨的秋日,整個倫敦水霧繚繞,仿佛朦朧幻境。英國人早已習慣了這樣的氣候,街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而飄揚著國王旗幟的白金漢宮也是不變的莊嚴肅穆。


    在這座王宮的花園裏,年滿五旬的英王喬治五世一手拄著手杖,一手撐著黒傘,與剛剛度過二十五歲生日的愛爾蘭王位候選人並排行走於花園的小徑上。顯然是因為大戰的失利所帶來打擊和困擾,曾經意氣風發的英王在這短短一年時間裏蒼老了許多,步伐不再像從前那樣矯健,剛毅的胸膛也沒有以前那樣高挺了,唯獨自然流露出的威嚴氣勢依然如故。


    “邀請殿下訪問英國是內閣一致通過的決意,隻是在時機的問題上,大臣們存在不同的看法,一個非常關鍵的因素是很多英國民眾還不能夠接受愛爾蘭獨立的現狀,他們覺得愛爾蘭獨立與否,應該通過全民公投,而不是德*隊卷入其中的戰爭手段,軍事上的勝利不能夠代表民眾的意願。當然了,愛爾蘭王國既已成為國際公認的獨立國家,我們沒必要再追究它的合法性問題——尊重和承認已是英國官方贈予愛爾蘭兄弟的最好禮物。現在,我們的顧慮在於英國的本土安全,大量駐紮在愛爾蘭的德*隊讓我們的人民感到不安,而處於英*隊控製下的貝爾法斯特地區相當於一座瞭望塔,一個軍事緩衝區,這對我們來說非常重要。”


    “但它是愛爾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夏樹爭辯道,“無論生活在那裏的人民是信仰天主教還是新教,無論他們是喜歡愛爾蘭還是英國,他們都是愛爾蘭的一份子,誰也沒有權力將他們從愛爾蘭剝離出去。”


    喬治五世沒有反駁:“您說得沒錯,殿下,誰也沒有權力這樣做,曆史規律決定了愛爾蘭的完整統一,但在某個特定的曆史時期,例如現在,它的暫時狀態並不理想,這也是曆史規律的一部分。”


    “陛下,請恕我直言,愛爾蘭人民對收回貝爾法斯特地區的渴求就像是父母找回失散的孩子,這種情感的強烈程度遠遠超過了英國民眾對德軍駐紮在愛爾蘭的提防和擔心。”夏樹話隻說了前麵一半,至於隱而不言的部分,當了18年王儲而後繼位5年的喬治五世不會不懂。


    “您剛剛這個比喻非常到位,貝爾法斯特地區是愛爾蘭的至親血脈,但您不要忘記了,愛爾蘭也同樣是大不列顛的血脈,我們是忍著巨大的悲痛目睹它分離而去。”喬治五世聲情並茂地表達出沉重的“喪子之痛”,這固然有誇張做作的成分,但身為國王,看到一群子民毫不留戀地獨立出去,自己卻沒有任何辦法挽留,換了任何人也都會感到悲傷。


    對於眼前這位飽受困擾的英國國王,夏樹有那麽一點點感同身受的憐憫,其實在喬治五世登基之初,愛爾蘭和英國的衝突就已經日趨激烈,而喬治五世的觀點跟同處一個時代的瑞典國王頗為相似,他極力避免內戰威脅。就在奧匈帝國皇儲費迪南大公遇刺後不久,在喬治五世的建議下,英國政府的代表與愛爾蘭以及北愛爾蘭代表在白金漢宮會晤,試圖在愛爾蘭的自治權方麵達成一致,使英國在隨時可能爆發的戰爭中不受愛爾蘭問題的拖累,但會晤未獲成功。


    “這是四百萬愛爾蘭人的自由意誌,陛下,您並沒有做錯任何事情,相反,英國能夠與愛爾蘭和平共處,您的態度發揮了關鍵作用。正因為這一點,我想我應該代表全體愛爾蘭人對您說一聲謝謝,並誠懇地希望您成全愛爾蘭人數百年來的夙願,讓愛爾蘭成為一個真正完整獨立的國家。那樣的話,愛爾蘭人將永遠銘記您的恩情。”


    喬治五世苦笑著搖頭道:“如果這一切是我個人意誌能夠完全掌控的,我不介意做出這樣的讓步,可殿下是否想過,那樣會使我成為英國的路易十六?”


    路易十六被法國人民送上斷頭台是世人皆知的典故,而且發生的時間距離現在並不久遠。公平地說,路易十六的品行比起那些萬惡不赦的暴君要好得多,甚至有些無辜。在法國近代曆史上,糜爛奢華、揮霍無度、昏庸無能的國王比比皆是,而這位精於製鎖的國王最致命的問題在於他性格軟弱卻又積極推行改革,他的改革沒能改變法國積弊重重的局麵,反而引發了貴族和人民的激烈矛盾,致使法國大革命爆發,人民以密謀叛國罪將路易十六送上了法庭,並最終砍掉了和他皇後的腦袋。


    其實站在權力的角度,國王是最不可能背叛國家的那個人。


    夏樹不急於應話,而是細細琢磨喬治五世說這番話的用意——王權應與民願相輔相成,如若王權強硬地違逆了人民的意誌,就有可能引起人民的強烈不滿,甚至於被人民推翻。在英國的曆史上也曾出現過砍國王腦袋的先例,雖然那源於一場資產階級和新貴族反對封建*王權的戰爭,但判處國王死刑的罪名是暴君、叛國者、殺人犯和人民公敵——這似乎比路易十六的例子更能說明問題。


    然而以貝爾法斯特爭端本身的政治意義,就算英國再輸一城,也還不至於讓喬治五世丟掉王冠,可是大戰的失利已經讓英國王室的威望受到了空前的動搖,此外還有一個喬治五世不願明講的芥蒂:英國自1714年以來,曆代王室的始祖是喬治一世,而喬治一世是德國人,是英王詹姆士一世的外孫女、漢諾威選帝侯夫人蘇菲亞的兒子。當時英國的國會為避免英國王位再次落入天主教徒手上,根據王位繼承法邀請他——新教後代來英國繼承王位。英國王室的德國血統從那時一直延續下來,至今未斷。現在的英國王室被稱為薩克森-科堡-哥塔王朝,國王喬治五世的姓氏“維丁”,也是一個標準的德國姓氏。


    思考過後,夏樹選了一種頗為特別的表達方式:“跟陛下相比,在這方麵,我也許要稍稍幸運一些。”


    從喬治五世的臉上可看不到一丁點羨慕之意。


    “單純在貝爾法斯特地區舉行全民公投,毫無疑問會得出我們無法接受的結果,屆時一場戰爭就無可避免了。”夏樹以平和的口吻說出了這句分量極重的話。


    喬治五世轉頭看了他一眼,不驚不躁地反問:“這就是你們所說的,寧可讓貝爾法斯特變成沙漠,也不願看到它從愛爾蘭分離?”


    夏樹避重就輕:“那隻是一個誇張的說辭,我們的武力還沒有強大到可以把整個地區變成沙漠。”


    “以殿下的軍事才能,想必是有很大的把握攻下貝爾法斯特。”喬治五世神情平靜地揣測說。


    夏樹停頓了一下,低語道:“是的。”


    喬治五世微微一顫,停住腳步。


    “殿下就不擔心在贏得一場戰術勝利之後,會在戰略上輸個精光?”


    “陛下何出此言?”夏樹表示不理解。


    喬治五世卻沒有解釋,他繼續朝前走去。


    夏樹不緊不慢地走在英王旁邊,沉默片刻,他說:“軍事手段會是我們用過所有辦法之後最迫不得已的考慮,但哪怕隻有百分之一的成功幾率,為了愛爾蘭的完整,也為了愛爾蘭王冠不受玷汙,我都會義無反顧地投入其中。”


    “兩者之間,哪個更重要一些?”喬治五世問。


    夏樹不假思索:“兩者皆然。”


    喬治五世冷語道:“有時候,固執可以理解為勇敢。有時候,固執就是固執,是不明智的選擇。”


    夏樹以一句霸氣十足的犀利話回敬道:“軍事的勝利往往可以彌補政治的失敗,但政治的勝利並不是每次都能彌補軍事的失敗。”


    喬治五世再次停住腳步,這一次當他轉過頭來的時候,夏樹迎麵所見的是一雙冷厲的眼睛。


    “在過去的一百年裏,英國所經曆的戰爭次數比普魯士和德國要多得多。我們遇到過各種各樣的對手,除在1914年的對德作戰當中遭受過重大失利,其餘都是勝利,尤其對那些弱小國家,我們從不手軟。”


    英王的言下之意是在提醒夏樹,他曾經的勝利是依托德國的強大軍事實力取得的,而愛爾蘭隻是一個不入流的歐洲小國,統帥再厲害,策略再精妙,也不可能讓一群綿羊戰勝獅子。


    夏樹不卑不傲地回敬道:“陛下難道忘了大英帝國稱霸海洋最至關重要的一仗?”


    1588年,相對弱小的英國艦隊擊敗強大的西班牙無敵艦隊,靠的主要是技術、體製、策略優勢以及不可忽略的運氣因素,這就是夏樹所要表達的意思。當然了,當時的英國輕工業十分發達,綜合國力實際上已經趕超西班牙,若是嚴格探究邏輯關係,喬治五世完全可以抓住這一點做文章,但是他並沒有。


    “貝爾法斯特地區的居民已經得知了將要進行公投的消息,這一點在法理上不存在任何問題,既然殿下有信心贏得一切軍事行動,何不把這次公投當成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試著用您出神入化的智謀去贏得勝利?”


    喬治五世的建議聽起來是在讓步——隻要夏樹能夠想到的辦法都可以用——其實是想把他給繞進去。除非作弊,想要改變公投結果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一旦公投得出結果並對外公布,愛爾蘭再要通過軍事手段強奪貝爾法斯特地區,英國就站在了道義的製高點上,國力弱小的愛爾蘭再擔上侵略者的惡名,就算贏得了戰術勝利,也必然成為戰略上的輸家。


    夏樹早就考慮過這些,他從容自若地回答道:“感謝陛下提醒,無論如何,既然公投程序已經啟動,我們無論如何都會在公投結束之前解決這個棘手的問題。”


    這一刻,喬治五世臉上終於浮現出了訝異的神情,怒火開始在眼底燃燒,若是這場仗在公投舉行之前打起來,愛爾蘭在道義上絕不吃虧,英國隻能硬著頭皮迎戰,屆時勝負的關鍵還真有可能掌握在眼前這個軍事天才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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