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4年8月7日晚上9時26分,夜漸深沉。歐洲北海,在微弱星光的照耀下,海麵泛著幽幽的冷光。很難想象,各有近百艘艦艇和數萬名官兵的英德主力艦隊竟匯集在一處長寬不超過50海裏的海域,除了艦尾方向的指示燈,幾乎每一艘戰艦都是漆黑一片,即便站在百米之外,它們也隻是一片朦朧模糊的黑色艦影。澎湃的浪濤有節奏地拍打著這些鋼鐵戰艦的堅硬外壁,均速運轉的螺旋槳有力地攪動著清冷而苦澀的海水,在那高高聳立的桅杆和艦橋上,一雙雙眼睛在黑暗中警惕、戒備,誰也不知道戰鬥會在什麽時候以什麽方式降臨,隻能等待,靜靜等待……


    視線回到德國公海艦隊總旗艦“腓特烈大帝”號的戰鬥艦橋上,收到“隆恩”號發來的戰術密電時,海軍上將馮-英格諾爾指揮德國主力艦隊已完成轉向,14艘無畏艦和15艘前無畏艦排成長達十餘公裏的單線戰列,以12節航速由正東偏南往正西偏北方向行駛。在這條戰列兩翼以及前後,由18艘德國巡洋艦和39艘大型魚雷艇共同擔負著偵察警戒任務,它們近的離戰列艦縱隊僅有三四百米,遠的距己方最近的戰列艦有四五千米甚至更多。


    “據我判斷,那艘落單的英國巡洋艦極有可能是貝蒂艦隊的一員。鑒於它同我方魚雷艇交戰時是由北向南航行,我相信它多半是被派來搜尋我方主力艦隊蹤跡的,而非因為戰傷掉隊。”


    這不慌不忙、不急不躁的推論來自年輕的德國公海艦隊參謀長,霍亨索倫皇室的天才人物約阿希姆王子,此時此刻,他所麵對的目光可不像是當初這一艘艘新銳戰艦下水時那樣充滿敬佩與欽慕。海戰不同於造艦,可以慢工細活、反複修改,一個哪怕最簡單的決策也可能影響到整支艦隊的命運。現在,德國主力艦隊整體左轉已有半個小時,英國大艦隊的戰列艦群卻沒有如想象那般出現在右舷方向,如果雙方都沒能搶占t字頭,那麽這場海戰很可能以一種無序的方式上演,這樣的話,德國主力艦隊前強後弱的配置是存在很大軟肋的,一旦英國的主力艦隊連續轉向,進而從德國艦隊的戰列縱隊中後部橫插過來,後果將不堪設想。


    夏樹說話之後,霍費爾特上校,公海艦隊最資深的參謀軍官,前任艦隊司令赫爾岑多夫最倚重的智囊,開口道:“眼下,我們同英國大艦隊勢均力敵,誰能占領有利陣位,誰的贏麵就大一些。由於我們的偵察機遲遲無法把握英國戰列艦隊的位置,偵察艦艇也還一無所獲,與其將決定權交給誰也無法掌控的運氣,不如各艦向南,暫時離開交戰海域,等到天亮後再尋找戰機。”


    就性格而言,這個建議應該很符合英格諾爾的胃口,所以他一言不發地看著夏樹,希望這位身份特殊的艦隊參謀長能夠認同。


    夏樹未及表態,旁聽者盧比奇上校插嘴說道:“我個人不讚同撤退。我們剛剛重創了英國的戰列巡洋艦隊,敵人士氣低迷而我方軍心大振,而且經過一整天的準備,全體艦員現在都調整到了戰鬥的最佳狀態,哪怕我們在這場主力艦隊對決中開局不利,憑借技術和戰術的雙重優勢,最多損失幾艘次要的戰艦,勝利必然是歸我們所有。若至明日再戰,整晚心存顧慮,全體人員的精神狀態當受影響。再者,要是英國大艦隊拖著受損的戰列巡洋艦向北撤退,天亮之後已經離我們很遠,屆時我們追擊還是不追?”


    這位艦長之前的言行表現給人的感覺是個魯莽而直爽的大老粗,這番分析卻是有條有理、頭頭是道。


    年輕的戈德上尉,比夏樹早一屆畢業的基爾海軍學院優等生,恭謙有禮地說:“長官們,能否容我說幾句?”


    英格諾爾不置可否,而得到夏樹認可的點頭之後,戈德上尉說:“我剛才在繪圖室進行了仔細的演算,假設英國的戰列艦呈單線戰列,艦與艦的間隔為400至500米,那麽整條主力戰列至少有10公裏長,以偵察機的報告和英國艦隊的極致航速計算,它們應該還在我們北麵,最有可能的狀態是以單列縱隊朝我們相反的方向,也就是貝蒂艦隊殘餘艦隻的位置行駛,航速則與我們相當。如此一來,除非一貫謹慎的傑利科在茫然無知的情況下突然轉向,否則它們不可能插入我方戰列的中後部。不過,剛剛從‘隆恩’號發來的電報可能會是一個重要的轉折——如果傑利科意識到我們的輔助艦隊仍在向北移動,他可以排除我們有轉向避戰的意圖而派遣更多輕艦艇來搜尋我們,這樣的話,誰能率先找準對方,誰就能掌握主動權。因此,我建議派遣一部分輕巡洋艦和魚雷艇向北實施快速偵察,即便有所損失,也比對方先找到我們更加有利。”


    縱使是拿破侖那樣的不世戰神也會有算漏的時候,何況夏樹的智謀有至少一半源於他對曆史的認知。眼下這場大海戰可以看成是日德蘭之戰的提前,而且到目前為止,引誘-伏擊作戰已經大獲成功,後續部分屬於曆史未曾出現的,戰術的決策把握隻能依靠真正的指揮能力。聽了戈德上尉的分析,夏樹細細琢磨了一番,覺得派遣輕艦艇進行快速偵察確有必要,但如果等到它們發回偵察報告再調整航向,很可能錯過最佳的攻擊時機。


    “長官,東方有句古語叫做‘狹路相逢勇者勝’,今晚的機會也許是上帝為我們開啟的唯一一扇勝利之門,若是任由英國大艦隊溜走,他們必然因為貝蒂艦隊的損失而變得愈發謹慎,在利用強大的造船工業積累足夠的數量優勢之前,英國艦隊可能選擇避戰不出,等我們向狹窄的英吉利海峽或者遙遠的北部通道發起挑戰,那樣的話,我們或繼續呆在北海這個大牢籠裏,或在不利的條件下強行挑戰英國海軍。與其將決定權交給命運,不如當一次命運的把控者!”


    說完這話,夏樹並不去看霍費爾特上校,而是兩眼緊盯著英格諾爾。


    這一次,德國公海艦隊總司令猶豫了。他低著頭來回踱步,過了一會兒又駐足觀察窗前。從“俾斯麥”號起飛的偵察機繼續在遠處海麵投放照明彈,距離足有十數海裏之遙,強光照耀的海麵上可見稀疏艦影,但看得出來,那是傑利科故意留下來誤導德國飛行員的次要艦隻。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這是兩段人生數十年路程給夏樹的一大教訓,也是戰史典籍中常常出現的敗筆所在。戰已至此,夏樹不甘半途而廢,他替英格諾爾想好了接下來的指令——“艦隊全舵右轉4個羅經點,後艦須在看到前艦轉向完成的指示燈後開始轉向。”


    艦隊右轉4個羅經點也即向右45度轉彎,要在夜晚實施這樣的大角度機動,想要保持隊形已屬不易,加上後麵一條指令就更是非常複雜的技術活了。同級別的戰艦,機動能力越強,轉向半徑越小,在輪機正轉的情況下,一艘戰列艦的全舵轉向半徑通常在300到700米之間,若一側正轉而一側反轉,艦艇的轉向半徑可進一步縮小,而這種緊急轉向的方式通常隻在炮戰機動中使用。


    聽到艦隊參謀長以異常堅決的口吻向自己提出“建議”,英格諾爾甚是驚訝地看著他,然後轉身掃了一眼近旁的軍官們。


    見英格諾爾依然拿不定主意,夏樹心一橫,對戈德上尉說:“執行長官命令!”


    “是!傳令艦隊全舵右轉4個羅經點,後艦須在看到前艦轉向完成的指示燈後開始轉向。”戈德上尉高聲複述了命令,他轉身走到戰鬥艦橋的壁掛式電話旁,呆在那裏的參謀軍官一開始沒有挪步,但在他的冷眼直視下,這名軍官還是讓到了一旁。


    看著戈德上尉的所作所為,霍費爾特上校張了張嘴,最終卻沒有發出任何音節。


    戈德上尉拿起電話,毅然傳令道:“通訊官,向全艦隊發戰術燈碼信號:全舵右轉4個羅經點,後艦須在看到前艦轉向完成的指示燈後開始轉向。”


    緊接著,上尉又複述了一遍命令,說出最後一句時,他的嗓音已經有些顫抖了。


    等到戈德上尉掛下電話,盧比奇艦長當眾向他的大副下達了全舵右轉4個羅經點的命令,並要求通訊人員在完成轉向後發指示燈信號。做完這些,盧比奇上校掃視一圈,昂首挺胸地說:“隻要能贏得這場勝利,我甘願承擔相應的責任。”


    此語正是夏樹給自己準備的後話,既然盧比奇上校已經先一步說出,他轉向英格諾爾,低聲說道:“請原諒我的突兀和冒犯,艦隊司令閣下,我無意與任何人爭奪權力。其實我早已想好了,等到德意誌登上勝利頂峰的那一天,我就將從德國海軍退役,用餘下的時間好好陪伴我的家人。”


    英格諾爾卻苦笑一聲:“不,王子殿下,等到德意誌勝利的那一天,該是我這樣優柔寡斷、平庸愚鈍的人退役才對。我在德國海軍已經呆了太久,常年忽略家人的感受,所剩無多的時光,是該好好陪伴他們了。”


    就在夏樹為自己剛剛過於急切的決斷而感到懊惱的時候,英格諾爾又說:“殿下,我們之中誰拿定主意並不重要,隻要能夠贏得這場戰鬥,所有的努力和冒險都是值得的。為了德意誌的勝利,就讓我們放手一戰吧!”


    聽到英格諾爾的話,在場眾人當中,半數軍官的目光和表情流露出興奮的神色。他們年輕,朝氣蓬勃、精力充沛,比年邁穩重的資深者更具拚搏精神,敢於揮動手中利劍斬破前路的荊棘;他們尚武,推崇意誌、渴望榮譽,血管中湧動著戰鬥的熱情,是這個新興帝國登上巔峰最大的動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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