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爾蘭,克萊爾郡,利默裏克。


    透過架在窗戶後麵的高倍望遠鏡,夏樹全神貫注地觀察著遠處。視線正對著一座英軍兵營,操場上有進行列隊訓練的英軍士兵和一些軍用車輛。在兵營的南側,僅隔著一條很窄的街道,有一棟白色外牆的兩層樓房,朝向大海的露台上種滿花草,樓房前後皆有修建平整的草坪,外圍則是一圈灰石基座的鐵柵欄。


    樓前草坪上,兩位穿白色衣裙的女士款款而行。她們個頭一般高,身形也很相似。挽著發髻的這位明顯成熟一些,她手中拿著一把蕾絲花邊的洋傘,美豔的麵容卻顯憔悴;卷發造型的無需粉狀已是俊俏迷人,她以雙手挽著同行之人,在聽對方說話的時候,神情顯得很是專注。


    僅以外形輪廓,夏樹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判定她們就是希爾將軍夫人和讓自己魂牽夢繞的夏洛特-希爾。借助了這支單筒的高倍望遠鏡,他更能夠直接看清那熟悉的麵容。


    此刻站在夏樹身旁的是個戴著眼鏡的年輕小夥,他有著文質彬彬的長相和單薄削瘦的身形,這往往讓人將他跟教師、文案這類職業,顯然很少有人會想到,他竟是一名來自德國的職業情報人員,精通偵察、跟蹤、竊聽,善於與人交流並想方設法套取情報,必要時還可以執行諸如刺殺槍擊等暴力血腥的任務。


    當夏樹聚精會神於目標人物時,這位年輕小夥並沒有等著邀功,而是敏銳地觀察著周圍同等或相近高度的屋頂、窗戶、陽台。在新成立的德國海軍諜報局,像他這樣經過專業訓練但實戰經驗還不算豐富的諜報人員還有不少,第二次巴爾幹危機之後,在德*政高層的授意下,陸海軍的情報機構大幅增加了外派力量,情報精英們被重點派往英法俄三國,而作為不列顛本土最動蕩不安的地區,愛爾蘭,自然而然地成為了“挖牆腳”的理想目標。


    得益於德國海軍諜報局的發展壯大,夏樹不必依靠旁人的“友情提醒”探知有關心上人的消息,希爾公爵調任愛爾蘭的委任狀還沒發出,夏樹就已經收到了確切的情報。希爾家族的部分成員前腳剛離開塞特福德,德國海軍諜報局的報告便送到了夏樹麵前,而後又進行了詳細的探察和部署,等到夏樹抽身抵達愛爾蘭時,前期工作已出色完成,各項準備也已妥當。


    隔著四五百米的距離,夏樹默默注視著夏洛特母女倆,看她們溫情相依地漫步。此時已近黃昏,隻見她們走出鐵柵欄圍護的院落,沿著簡陋但幹淨整潔的街道行走,兩名原本守在院落門口的英國士兵不近不遠地跟在後麵。不知是為這兩名英國兵所懾,還是因為其他什麽原因,附近路人紛紛避讓,氣氛顯得頗為怪異


    利默裏克地處愛爾蘭西海岸,環境優美、空氣清新,因航運交通便利,又扼守香農河的入海口,成為英軍在愛爾蘭西南部的主要駐紮點。巧合的是,現代潛艇先驅,夏樹的重要合作夥伴之一,約翰-霍蘭,就出生在克萊爾郡。基於多方麵的考慮,夏樹投建的胡伯特造船廠就設在利默尼裏克,而經過這6年的建設和發展,它規模一再擴大,並在都柏林和科克投資了分廠,雇員總數已經增加到了2500人,能夠建造2000噸以下的各型艦艇,並以霍蘭係列潛艇、競速快艇和私人遊艇為主打產品,在國際輕艦艇市場占有一席之地。


    穿過兩條街道,夏洛特母女在一座古老的石橋上止步,她們麵朝夕陽,靜靜觀望著梯田狀的赤紅雲霞,而從夏樹的角度看去,她們的身影是那樣的纖弱,讓人忍不住擔心她們為生活的負重所累。可是,希爾將軍長年以艦為家,難以給妻女周全的照顧,自己雖能夠提供優越的物質條件,卻同樣無法讓夏洛特安心寧神……


    當夕陽下的母女倆踏上規程時,夏樹這才閉上酸累的眼睛,無盡的躊躇化作一聲輕歎。


    見夏樹離開窗前,年輕小夥謹慎地拉上了窗簾,然後畢恭畢敬地等著夏樹發話。


    夏樹仰頭看著天花板,思慮片刻,問道:“這裏的醫院情況怎麽樣?”


    想要盯牢目標任務,對周圍環境的了解掌握必不可少,年輕小夥和他的團隊顯然做到了這一點。他迅速回答說:“城內有一所教會醫院和一所公立醫院,另外還有四家私人診所。根據我們的觀察,希爾將軍夫人每個星期都由希爾小姐陪同著去公立醫院檢查身體,送她們去醫院的是一輛私人汽車,車上每次都有兩名攜帶武器的軍人。”


    夏樹想了想:“希爾公爵在這裏的名聲怎麽樣?”


    “這裏的每個愛爾蘭人都知道他是新來的軍事長官。”


    這戴眼鏡的年輕小夥顯然沒能跟上夏樹的思路。於是,夏樹換了種方式又問了一遍。


    “噢,他來的這段時間,對駐軍部隊所做的唯一調整就是加強了港口的水麵巡防力量,到目前為止還未抓獲一例走私。”


    “在他來之前,這裏的走私情況很嚴重嗎?”


    年輕小夥答說:“據我所知,克萊爾郡及周邊地區的走私現象相對較少,在愛爾蘭南部的幾個郡,尤其是科克,走私就非常嚴重了,因而受到英國駐軍的重點巡查警戒。”


    夏樹點點頭,自從畢業季的訓練遠航之後,自己6年未曾造訪愛爾蘭,卻從未放鬆過對英國後院的關注。通過早先在科克港結識的獨立運動人士,他不僅為愛爾蘭的獨立運動捐贈了數十萬馬克,還向他們提供了快艇和小型潛水艇,愛爾蘭南部之所以走私猖獗,與這些裝備有著密不可分的聯係。


    帶著自己的初步設想,夏樹離開旅館,驅車前往胡伯特造船廠。夜幕降臨之後,造船區內依然燈火通亮,船台上到處是忙碌的身影。近幾年,隨著大小列強紛紛投身海軍建設,國際軍火市場迎來了戰前的黃金時期。由於胡伯特造船廠的小型潛艇物美價廉,競速快艇又在各項賽事中屢有上佳表現,建造訂單應接不暇,所以一麵增加雇員人數,一麵采取輪班工作製,加之船廠的主要股東和技術總監,約翰-霍蘭,是這裏土生土長的居民,胡伯特造船廠在當地擁有頗高的聲譽。


    形式上,胡伯特造船廠是純粹的愛爾蘭本土企業,董事、股東、運營官、技術總監皆由愛爾蘭人擔任,隻是抱著提高工作效率、保證施工質量的目的才雇傭了一批德國顧問,由他們負責生產組織和技術監督。實際上,前者隻是坐在會議室裏的木偶,為造船廠工作的德國顧問是操控這些木偶的吊線,而真正的幕後決策者,是夏樹以及他在弗裏德裏希造船廠的合作者們。


    “資金沒問題,方向沒問題,問題在於愛爾蘭人很不喜歡英格蘭官員及其家眷,他們的捐贈很可能被視為是蓄意的討好或是施舍,除非希爾將軍夫人和希爾小姐能夠用她們的實際行動化解誤會,時間長了,當地居民自然會慢慢接受她們。”


    在胡伯特造船廠的一套顧問公寓內,首席運營顧問岡特-梅斯納對夏樹的設想做了進一步的分析。


    夏樹認同道:“這確實不是一朝一夕能夠實現的。”


    梅斯納,這個理著短發、穿著襯衫的中年人,以靈活精明的頭腦而著稱,他扶了扶自己的眼鏡,很是好奇地看著夏樹:“時間可以改變一切,殿下,隻是……我們為什麽要幫助英國人同愛爾蘭人化解矛盾?”


    夏樹淡淡說道:“看來您久居國外,對有關我的一些事情不甚了解。”


    “喔?”中年人尷尬地看著夏樹,“這位希爾小姐就是……”


    夏樹看了他一眼,沒有答話。


    中年人不僅精明,也夠果斷,他立馬將剛剛的疑惑拋入垃圾桶,一門心思地為夏樹出謀劃策到:“在愛爾蘭,多數藥物都屬於管製物品,大量購入不易,用於捐贈也會招來不必要的麻煩。既然如此,我們先匿名向醫院捐贈一批病床,幫助他們擴大收容量,這是他們目前所急需的。第二步,派人前往瑞士聯絡紅十字國際委員會,那是一個受到日內瓦公約認可的中立機構,說服他們幫忙解決藥品器械,如果可能的話,邀請一批醫護人員前來進行免費診治。第三步,通過報紙透露匿名捐贈者——也就是希爾將軍夫人和希爾小姐的情況,當然了,您最好能與她們提前溝通,隻要她們不站出來否認,我們的目的也就完滿達成了。”


    夏樹邊聽邊想,等梅斯納講完,他即點頭說:“很好,梅斯納先生,您不愧是威澤爾力薦的人,頭腦靈活、思維敏捷,可惜您沒有加入軍隊,否則一定是高級參謀部裏炙手可熱的智囊人物。”


    照例客套之後,梅斯納道:“既然殿下覺得這樣可行,那我盡速著手去辦。如果殿下還有其他需要,請隨時吩咐。”


    除了霍蘭所占的20%股份,胡伯特造船廠整個都是夏樹的私人產業。經營弗裏德裏希造船廠十載,他已將自己在皇室家庭所學到的禦人之術運用得十分純熟,而派來愛爾蘭的德籍管理人員,無一例外地經過了他的親手審核。盡管地處異域,當地的人文風情較為特殊,胡伯特造船廠的經營管理仍如同弗裏德裏希船廠一樣井井有條。在這裏,夏樹當然用不著拘謹,他坦言道:“我這次準備在愛爾蘭逗留一個星期。在利默裏克呆三天,然後南下前往科克,見一些老朋友,再乘遊艇歸國。今後若要有時間,我會再來,但我不想每次都花二十幾個小時在海上顛簸,所以,我考慮在德國和愛爾蘭之間建立一條空中航線,盡量不引起英國人的注意,所以我準備使用飛艇或水上飛機,無需在陸上建立固定機場,隻要相應準備補給和維修用的船隻即可。”


    梅斯納對此表示毫無壓力。


    在事務的具體處理上,夏樹樂於當甩手掌櫃,他拍板道:“就這樣辦吧!我會從國內調派專業的技術人員協助你們準備船隻,資金從我們的秘密經費裏撥出。”


    和弗裏德裏希造船廠一樣,胡伯特造船廠雖然屬於私產,仍在賬麵之外安排有數量可觀的秘密經費,它的來源既有合理不合法的日常運作,也有德國政府用於支持海外情報網絡的資金投入——協助德國情報部門獲取諜報信息的企業和私人均有資格申領。


    “明白!”梅斯納非常幹脆地做出回答。


    與此同時,在芒斯特地方軍事長官的寓所內,坐在餐桌旁的希爾公爵依然穿著他引以為傲的皇家海軍上將製服,佩戴著象征至高榮譽的維多利亞十字勳章,威嚴肅穆的神情讓桌旁的每一位眷屬連同他的副官感到由衷的敬畏。


    對年富力強的軍官而言,外派擔任地方軍事長官是份不錯的差事,既利於積累資曆、豐富閱曆,又能夠開拓眼界、均衡能力,說不定還能碰上一舉成名的機遇,而對於接近或達到退休年齡的軍官來說,這多半屬於退養式的安置,尤其在那些局勢穩定的地區,地方軍事長官並沒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操心。


    相較於那些偏遠的殖民地,愛爾蘭緊鄰英國本土,從大不列顛及愛爾蘭王國這一沿用了兩百多年的正式國名來看,它享受著英國本土成員的待遇,但自從12世紀英格蘭國王亨利二世入侵並統治愛爾蘭以來,愛爾蘭人的獨立運動就未曾停止過,這是凱爾特人的民族抗爭,也是天主教徒對異教徒(新教)的宗教抗爭。工業革命之後,愛爾蘭同不列顛之間的經濟工業差距日趨增大,19世紀40年代的大饑荒讓愛爾蘭人對二等公民的地位深惡痛絕,獨立運動蓬勃發展,激進的獨立運動者秘密組建了準軍事部隊,這也使得愛爾蘭成為英倫諸島最不安定的部分。


    很不幸,地理上歸屬芒斯特省的科克、克萊爾、凱瑞、利默裏克、蒂柏雷裏、沃特福德六郡以天主教徒居多(英國是新教國家),而它們也是曆史上愛爾蘭獨立運動最活躍的地區。


    “如果你們確實還保持著某種形式的聯係,夏蘿,我希望你給他轉個口信,過去的一切已成過去,若他安分守己地呆在歐洲大陸也就罷了,真要不知死活地來到這裏,我不會因為他是德國的王室成員而手軟的。這裏是愛爾蘭,我有權處置緊急事件,而我的士兵也有權向他們認定的極端危險分子開槍。”


    希爾公爵這番話以最後通牒式的口吻說出來,桌旁之人無不低頭盯著麵前的餐盤,大氣不敢出一口。


    坐在公爵對麵的姑娘麵容清秀、表情倔強,她默默放下手中的餐具,一字一頓地說道:“在過去的24個月又10天裏,我同他再無任何聯係。若他要來,我無法阻止,至於您是否下令開槍,首先應當考慮的不是我的感受,而是國家與國家的關係。”


    公爵怒目圓睜,他甕聲甕氣地說:“英國擁有這個星球上最強大的海軍,它不懼怕同任何一個國家開戰!”


    他的孫女,夏洛特-希爾,此時無言勝有言。


    惱怒的希爾公爵帶著一臉豬肝色離席而去,一頓好好的晚餐就這樣不歡而散。回到自己的房間時,夏洛特眼中已噙滿淚水,她久久立於窗前,正是秋高氣爽的時節,清涼的海風讓人感覺不到一絲燥熱,星光倒映在海麵,同港口城鎮的燈盞匯成一片。想著心上人的模樣,她臉上浮現出悵然若失的神情,眼中卻又飽含溫情,心底憧憬並期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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