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0年5月的第一個周末,德國皇室在柏林皇宮為威廉皇儲舉辦28周歲生日宴會,五百餘位來自德意誌各邦的王室成員、軍政高官以及外國王公貴族、官員使節受邀出席,夏樹也攜夏洛特從布洛姆堡趕來。此時距離兩人從塞特福德私奔歸來已經過去了10個月,自皇家衛隊進駐王子領地、軍事諜報局采取反間措施以來,他們的生活便平靜下來,英國官方也令人意外地保持著沉默。盡管如此,夏樹始終沒有放鬆警惕,此番前來柏林,隨行衛兵依然多過於任何一位王室顯要,而且不論在任何場合,這對年輕情侶都刻意保持著低調。


    在這皇室重地,安全問題無需多慮,周圍又多是熟悉麵孔,夏樹同夏洛特跳了幾支舞,又與王公貴族們交談許久,不知不覺已至深夜。就在這時,歡快悠揚的音樂聲戛然而止,隻見德皇威廉二世突然麵色凝重地站在大廳中央,以深沉的腔調向眾人宣布:英王愛德華七世辭世!


    對德國人而言,這其實算不上噩耗。作為德皇威廉二世的舅父,愛德華七世並沒有給予外甥及外甥統治的國家足夠的寬容忍讓,反而促使自己的國家與法國、俄國聯手遏製德國,而且他對威廉二世的評價並不高,甚至在一些私下場合表露過輕蔑之意。


    愛德華七世駕崩之後,喬治王儲將無可爭議地登上了英國王位。


    在許多德國人看來,這同樣不是一個值得慶祝的消息。這位英國王儲曾長期服役於皇家海軍,深知海權對於英國的重要性,因而支持英國海軍不惜血本地同德國展開造艦競賽。


    縱是如此,威廉二世及全場賓客皆低頭默哀,宴會也即提前結束。


    身為普魯士王子,夏樹在柏林皇宮仍有自己的專屬房間。宴會散場之後,他們回到房間準備休息,未及更衣,皇家侍從官便前來通知夏樹,皇帝請他到書房去一趟。


    “我很快就回來。”夏樹在夏洛特額頭上輕輕一吻。


    聽到愛德華七世辭世的消息之後,夏洛特同其他在場的英國人一樣,情緒低落、寡言沉默,但也未及淚涕漣漣的沉痛傷悲。


    出門之後,夏樹問侍從官:“是單獨召見麽?”


    侍從官不便多答,隻是說:“皇儲殿下和首相閣下正在陛下的辦公室。”


    在無形氣氛的催促下,兩人很快來到皇帝辦公室。除了皇儲威廉和現任帝國首相馮-貝特曼-霍爾維格,在場的還有陸軍首腦小毛奇、海軍首腦提爾皮茨以及外交部國務秘書基倫德,這些人可說是帝國高層圈子的核心實權人物。


    能與他們同列,夏樹理應感到榮幸。


    解開了衣領第一顆紐扣的德皇威廉二世,示意夏樹在最後一張空沙發上落座。


    “舊的時代結束了。”皇帝以如釋重負的口吻說道,“從現在開始,我們正迎來一個嶄新的時代,屬於德意誌的新時代。”


    威廉二世憎惡愛德華七世,這在德國高層早已是人所皆知的事情,他甚至曾在一次招待有300多位賓客的宴席上將英國國王稱為“魔王”,差點引起一場軒然大波。事實上,愛德華七世偏愛法國事物,同他母後偏愛德國事物一樣曆久不變。當德國以蒸蒸日上的國力為後盾,製定了一項野心勃勃的海軍計劃,英國人頓感如坐針氈,意圖用他們一貫奉行的大陸均衡策略製約德國,法國是最理想的拉攏對象,可英法之間的舊愁新恨讓政治外交家們無從下手。在這種情況下,愛德華用他的魅力鋪平了道路——1903年,他不顧進行正式國事訪問將會遭到冷遇的忠告徑往巴黎。到達時,法國民眾麵帶慍色,默不作聲,有人還奚落性地叫喊了幾聲“布爾人萬歲”和“法紹達法紹達萬歲”(蘇丹地名,位於白尼羅河左岸,現名科多克,英法兩國為爭奪非洲殖民地在此引起衝突事件),但愛德華七世毫不介意,他繼續從馬車上向群眾點頭微笑。在法國,他拋頭露麵4天,在萬森檢閱了軍隊,在隆尚觀看了賽馬,參加了歌劇院的特別演出盛會,出席了愛麗舍宮的國宴和外交部的午餐會。他在劇院幕間休息時間同觀眾打成一片,並在休息室裏向一個著名的女演員用法語表示祝賀,大獻殷勤,使冷漠的氣氛化為笑臉相迎。他所到之處都發表演說,講得謙和有禮,機智圓通。他談論著對法國人,對他們的“光榮傳統”,對他們的“美麗城市”的情誼和仰慕。他表白說,很多愉快的記憶加深了他這些方麵眷戀之情,而他對這次訪問的“由衷喜悅”。他對舊嫌的“欣然冰釋,不複介懷”,對法英的彼此繁榮、唇齒相依的深信不疑,以及對兩國的友好在他的心目中“常居首要地位”的信心,也無不增強了他的這種眷戀之情。在這樣的努力下,當愛德華七世離開巴黎時,群眾大呼“吾王萬歲”。不出一年,英法簽署協約,摒棄前嫌共同對抗德國。


    英法既成協約,威廉二世感覺受到了背叛和嘲弄,因而怒不可遏。另一方麵,他又對愛德華七世在巴黎受到的熱情歡迎妒忌不已。喜歡他人吹噓拍馬、迎合奉承的德國皇帝時常出訪外國,他非常熱衷於在眾人的縱情歡呼聲中進入外國首都,可是,他最向往的巴黎卻始終可望不可即。他去過世界的許多國家,在耶路撒冷,為了讓他騎馬入城,人們甚至砍削了老城門。然而巴黎,這座充滿藝術氣息的都市,無一處是柏林可及的地方,他卻始終不得其門而入。他想看到巴黎人的順從,他想獲得法國的榮譽勳章,他曾兩次讓法國知道自己的這個心願,但邀請從不見來。他可以到阿爾薩斯發表演說,頌揚1870年的勝利;他可以率領遊行隊伍穿過洛林的梅斯;但是巴黎,始終那樣遙遠……


    “即將登上英國王位的人,喬治,我的表弟,跟已故英王是截然不同的人。他是個地地道道的英國人,打心裏瞧不起其他國家,也不屑於其他國家為伍,在他眼裏,英國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對我們來說,跟他打交道雖不輕鬆,但至少要公平一些。”德皇很有把握地分析一番,接著,他對重臣們說:


    “首相的意見是暫時放緩海軍建設,以換取英國在我們與法國發生衝突時的中立。”


    這個建議的提出者,霍爾維格,去年才接替比洛出任首相職務。頗得德皇信任的比洛之所以辭去首相職務,恰恰是因為同提爾皮茨在海軍建設問題上發生了激烈的矛盾。比洛要求海軍放緩建設速度,初衷是因為德國政府為維持海軍建造速度而出現了嚴重的財政刺字,但由於威廉二世堅決支持海軍擴張,原本支持比洛的陸軍總參謀長小毛奇在最後時刻選擇了沉默,導致比洛憤而辭職。時任內務國務秘書的霍爾維格也參與了那場激烈的交鋒,他態度上傾向於支持比洛,但與比洛不同,他的性格更為謹慎。當皇帝拋出話題的這個引子時,他非常謹慎地觀察著在場之人的反應,首先是海軍國務秘書提爾皮茨,然後威廉皇儲和小毛奇,最後才是夏樹和基倫德,這種順序顯然不是依據個人職務和地位高低來定,而是在這個問題上的發言權。


    隻見提爾皮茨神情冷淡地說:“我們的要求是一旦法德開戰,無論哪一方是侵略者,英國都不能介入。如果英國人答應,我們可以將主力艦的替換時間延長一倍,海軍法案的總體規模也可以進行縮減,但如果得不到英國的肯定保證,我們就必須保持目前的海軍建設速度,直到我們與英法協約一樣強大!”


    末了,他又補充說:“英法協約事實上就是一個進攻性的同盟。”


    霍爾維格連忙解釋說:“讓英國保持中立是我們的第一步策略,達成之後,我們再尋找機會分裂他們的協約,然後是法國和俄國的盟約,最終孤立法國。隻是,現在的問題在於英國人要求我們先裁減海軍造艦計劃,放緩主力艦的建造,再談政治和解。”


    提爾皮茨立即接過話:“如果我們照辦,還沒有跟英國人達成協議,就必須承受船廠工人大量失業帶來的壓力,那時候,英國人在談判桌上多拖一個月,我們在戰略上的損失就多一分。失去了談判最重要的砝碼,我們隻能接受英國人的任何要求。皇帝陛下,我們決不能掉入這樣的陷阱。”


    見威廉二世皺起了眉頭,霍爾維格連忙表示:“我們當然不能接受英國方麵的無理要求,但要打破現在的僵局,我們還是應該拿出適當的誠意,以獲得英國方麵的信任。”


    “我們當然有足夠的誠意,英國人卻從未信任過國家,這是民族性格使然。”提爾皮茨從容不迫地反駁說,“從去年開始,他們將主力艦的建造速度提高到每年4艘,當年補建4艘,這樣的做法雖然保持了他們的艦隊優勢,但用不了幾年,國庫的壓力就會讓他們寢食難安。政客們當然清楚這一點,所以,他們千方百計想要拖慢我們的速度,好緩解他們的壓力。就這一點來說,他們應該比我們更渴望簽署一份具有約束力的海軍協定。在這場較量中,誰掌握了主動權,誰就能決定主力艦數量的最終比例,隻有我們的海軍足夠製約英國的本土艦隊,我們才能從英國人那裏獲得真正的尊重。”


    提爾皮茨的分析有理有據,無需拿出咄咄逼人的氣勢,已經讓霍爾維格落於下風。這時候,德皇打斷了他們的爭論,他轉向夏樹:“我們的海軍天才對此有什麽看法?”


    夏樹剛剛還在想,英德若能達成諒解協定,德國的戰略環境將得到極大的改善。即便德*隊仍需要同時麵對法軍和俄軍的夾擊,沒有英國的海上封鎖和政治影響,德軍取勝的機會還是會大大增強。等到德國掌控了歐陸局勢,同英國角逐海權又將容易得多。可是,霍爾維格畢竟不是俾斯麥,他有想法、有野心,卻不具備俾斯麥那樣的聲望和手腕。


    “假如我是即將成為英國國王的喬治殿下……”夏樹看了看眾人,每個人都對這個假設很感興趣,當然了,提爾皮茨和霍爾維格尤為在意普魯士王子即將說的話。


    “與德國達成政治和解意味著拋棄現在的協約盟友,法國和俄國,除非德國給出的條件十分優厚,否則我不會考慮這樣的選擇。”


    夏樹的話避開了海軍建設速度放緩與否的敏感焦點,聽起來模棱兩可,實則還是在支持提爾皮茨。畢竟以原有的曆史軌跡來看,英國人終究還是把德國這個新興的歐洲工業強國視為頭號競爭者和國家安全的最大威脅。


    威廉二世張了張嘴,很顯然,他將海軍領域的王室天才召來不是分析政治問題,而是希望從海軍技術和戰術角度分析現狀,找出破題的路徑。


    對於皇帝的用意,夏樹並非沒有揣摩,但與海因裏希親王交談之後,他對國家的戰略抉擇有了新的感悟。就曆史探討曆史,20世紀三十年代,英法首腦的綏靖不能不說是謀求和平諒解的主動作為,但麵對真正的野心家,綏靖政策成了蒙蔽自我的愚蠢之舉,英法錯過了軍備建設的最佳時機,所以才會在二戰爆發之初一敗塗地。


    “其實,沒有任何一個協定可以帶來長久的和平,國家的利益衝突是難以調和的矛盾,就算我們跟英國約定主力艦的數量比例,就算我們相互尊重、彼此妥協,能否化解巴爾幹地區的國際糾紛?能否解決摩洛哥的既有問題?現實的利益擺在這裏,單純依靠政治談判解決不了問題,實力才是這個世界的真理。”


    “殿下說得沒錯,實力才是真理!”提爾皮茨高聲應讚道。


    “我覺得與其把勝利的希望希望寄托在英國人保持中立這件事上,不如一心一意整軍備戰,用我們堅硬的拳頭和鋒利的劍去打破敵對者的包圍圈。”


    在威廉皇儲說話之後,談話的形勢已經完全偏向一邊。盡管憂鬱的小毛奇始終沒有表態,德皇威廉二世精神振奮地表示:“我們無需向任何人低頭!”


    相距皇帝辦公室很遠的房間裏,夏洛特-希爾靜靜矗立在窗前,她無從猜測自己的心上人在德皇那裏談些什麽,但隨著愛德華七世駕崩,英國將迎來新的君主,它的國家策略不可避免地進行一些調整,受此影響,歐洲的形勢和格局也會發生相應的變化。未來的日子是和平繁榮、陽光遍地,還是戰火烽煙、陰雲蔽日,誰又能預料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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