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缺額損益供賬科


    裴年鈺坐在樓夜鋒的屋子裏, 運起深厚的內力, 耳邊聽得門外衣襟帶風消失於樹葉之中的颯颯聲, 不禁嘴邊微微笑了笑。


    他知道老何這是見進不來門, 乖乖地躲遠了,於是他便問樓夜鋒:


    “到底是什麽事情,又要避著影衛,還得給老何報備一聲?但看你樣子, 恐怕也不是甚麽要緊事……”


    樓夜鋒不置可否:


    “說要緊自然也不要緊,這類事情……確然以前都是不會經您耳朵的,隻不過這次,咳。”


    裴年鈺見他神色有些奇怪,給了他一個安撫的笑容, 語氣隨意道:


    “你直說便是了。”


    樓夜鋒看著主人把玩著他手掌的動作,將事情講了起來:


    “是這樣的, 這不是又快到年關了,前段時間府裏照常開始收攏各地莊子進上來的年例, 並京城裏那幾個鋪子上的一年經營、各處房產租銀的賬目。順便清算一下那些……咳,主人,您知道的, 這是咱們府裏的慣例。”


    裴年鈺了然,樓夜鋒說的“慣例”是, 每年在過年之前,高同高管事會將王府裏所有的下人都清檢一遍有無過失。


    這所謂的下人裏麵,府內的仆役丫鬟們還倒在其次, 畢竟就在王爺和高管事的眼皮子底下,且人數其實了了。更多的則是指的外麵王莊上那些管理佃戶的分管事,還有負責掌管生意產業的那些人。


    在王府之外,隸屬於裕王府的人便多了去了,且肥差也多,這其中會發生什麽,自不用說。比如每年年末,各莊子上向王府交公帳,這一層一層交上來,過了許多隻手,便免不了被去個一部分。


    少則兩三成,多則四五成。


    然而這等“潛規則”,並非高同他們要查處的主要目標,因為裴年鈺對此基本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這王府裏隻有他一個主子,平日裏開銷最大的就隻有……養這一堆影衛。


    所以他跟個守財奴似的每年都要把財產一分不剩地撈進自己懷裏……也沒那個必要。


    但有一件事是裴年鈺絕對不能容忍的,那便是王府體係之下,任何一個仗著裕王府的權勢去做欺壓百姓之事,都不行。上至最常見的鋪產吞並,下到各王莊上盤剝佃戶,強買田地等,有一個抓一個。


    在他穿來之前,他是因著知道裴年晟那邊的明君理想,所以對自己這府裏抓得極緊。否則若是他府上出了什麽差錯,讓禦史在朝堂上參一本,讓裴年晟如何自處?


    是以裴年鈺對他府裏的下人們,在尊卑規矩和銀錢上管得極鬆,但在這以權壞民之事便無半分容忍。摸點他王爺的油水可以,但是去撈那些平民百姓的油水,不行。


    等裴年鈺的兩世記憶合並之後,他的這個作風便更加……變本加厲了。


    畢竟裴年鈺對自己身份的認知,已經從一個“天潢貴胄”,轉變成了一個——不事生產的、靠著廣大被剝削階級供養的……大地主。


    所以,他怎麽可以讓自己的地盤上出現任何可能出現的激發階級矛盾的不和諧事件呢?別的人他沒有能力管,這個隻能交給小晟去完成他的“遠大理想”,但他自己地盤上還是可以管的。


    所以就有了這個過年前清算的慣例——這是裴年鈺的惡趣味,純粹就是不想讓那些蛀蟲們過個安生年。


    隻不過以前每年的清算都是由高同去做的,清完了就報備給他一聲,然後那些違法亂紀的就該交官的交官。


    裴年鈺微微蹙眉:


    “唔……今年怎地這事卻與你有關了?”


    “在大概半個月之前,高管事他單獨來找了屬下一趟。他說今年有所不同,府裏有個小管事看中了城西一家……小餐館,想與人合謀摻和一腳。拿的理由就是他有王府裏大廚的食譜方子……”


    裴年鈺臉黑了,這都什麽事啊,往年府裏違法亂紀的還少些,不過個別的兩三隻。今年咋地這是借著餐飲業突然開始紅火發展,不少人都眼紅了不成……


    “隻不過事涉安平候府上的三公子,似乎那府裏也想來摻和一腳,聽說他們行事過了火,把人家那小掌櫃的次女怎生著了……那平西侯府又是……一派的,因此沒兩天便被告發出去了……京城府衙那邊尋思著……”


    裴年鈺一聽他家夜鋒給他分析這些,頭都大了。以前當皇子時那是不得不聽這些複雜的往來關係以做籌謀算計,等裴年晟登基之後他就再沒聽過了。


    “……跳過跳過,直接說重點。”


    “簡而言之,高管事看著此案在京中牽涉甚廣,生怕那犯事的小管事還有什麽別的不對之處,到時候進了衙門被審出來,牽連府裏,因此叫屬下先審一審。”


    “……且今年不同往年,朝中有風聲說,陛下有意來年開始整頓舊日勳貴。於是高管事幹脆便讓屬下將其他可疑之人順便查了那麽一查,免得明年陛下清算那些人,萬一翻出什麽舊帳,還拐帶咱們府裏。”


    其實這種事若真牽連到他裕王府上,裴年晟絕對會神不知鬼不覺的就給他哥哥抹平了。但就怕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要是真有什麽他不知道的案子被事先捅出來,裴年鈺也不想給他弟弟添麻煩。


    所以,即使對家仆濫用私刑是大靖的律例所禁止的,但影衛辦案向來不在律例管轄之內……


    這也是為什麽高同要借樓夜鋒之手來辦此事了。


    樓夜鋒頓了頓,又道:


    “隻不過屬下在審的時候……用了些手段……”


    他說到這裏,忍不住停下來偷偷看了一眼主人。


    裴年鈺自然知道夜鋒是怕他覺得他行事過厲,畢竟這些人與以往樓夜鋒的“工作對象”不同,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


    於是他點點頭,表示“知道了”,示意他繼續。


    樓夜鋒見主人沒有反對之意,便道:


    “其中審出來的那些確有其事,就不與主人一一道來了,高管家那裏俱有詳細的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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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屬下想說的是……在審理的過程中,那些人,他們,他們不知是怎麽想的,也可能是畏懼酷刑,竟想著賄賂屬下來減免罪責……”


    裴年鈺聽到這裏,愣了一下。


    “他們那些私產俱是在府裏這裏麵經營下來的,也委實貪墨良多,數額之巨,實在令屬下咋舌。是以屬下便先假□□財,盡數收了,隻逼他們吐出來更多,待屬下覺得榨不出來了,才用上真手段讓他們交待罪行……”


    裴年鈺:“…………”


    他忽然想起來,一段時間之前,他曾經給高同安排了一個任務,那就是讓他想辦法給樓夜鋒找個能光明正大撈油水的差事……畢竟,樓夜鋒他自己的俸銀存款全部光光,也實在太慘了些。


    高同這是一箭雙雕啊,既借影衛的名頭處理了府上他沒辦法以王府名義出手處置的人,又讓樓夜鋒撈了一大筆橫財。


    薑還是老的辣。


    樓夜鋒發財,裴年鈺高興得跟自己發財一樣,於是他端著茶盞,掩蓋住笑眯眯的神色,問道:


    “所以……你收了多少?”


    樓夜鋒抿了抿嘴,看著他:


    “統共是……兩萬七千兩白銀。”


    裴年鈺在心裏合計了一下,一個影衛在他的職業生涯裏差不多能攢一萬到兩萬銀子。


    但影衛是出了名的高危所以高薪的行當,他府上這些大小頭目,一個月三五兩的月銀而已,能有這麽多私產自然全都是貪墨的各種花式油水。


    據樓夜鋒說,一共查處了四家管事,樓夜鋒把他們家底幾乎全撈光了,這個數目倒是在裴年鈺的預料之內。


    因而他又想,樓夜鋒如此勞苦功高的影衛,比別的影衛多點私財,撈的這兩萬三那自然也是合情合理的。


    誰知裴年鈺想的挺美,下一刻,樓夜鋒便從身邊的櫃子裏拿出一個木匣子,打開在他的麵前:


    “那兩萬三的銀子,折成銀票便全在這裏了。”


    隨即樓夜鋒起身,退後半步,跪道:


    “屬下未與主人稟報,私自收受賄賂,請主人治罪。”


    裴年鈺:“………………”


    這特麽……白費功夫。


    裴年鈺端著茶盞的手僵滯了一下。


    其實高同和裴年鈺也都知道樓夜鋒絕不會一聲不響地就私吞了,但是……他也不至於自己一個子兒都不留,全上交了吧?


    裴年鈺這個愁啊,這老實孩子可怎麽辦。


    如今樓夜鋒既然主動找他坦白,他也不能再強行塞回去了,否則讓樓夜鋒發現了他的用心,他豈不是心中更加別扭。


    於是裴年鈺隻好將茶盞一撂,道:


    “別跟我來這套,你明知道我不會在意這個的。你先起來。”


    樓夜鋒起身坐回之後,裴年鈺這才拿手指一下一下敲著桌麵,故作思索狀:


    “此事你並無過錯,不必如此謹慎。算起來,你這還是給府裏辦差,此等庶務,並非在你影衛的職責之內。”


    “故而,按著官場的舊例,這類事項,你可以從中扣三成,作為你自己的勞務費……”


    這也算是前朝曆代的潛規則了,所以每逢朝中有人被抄家之類的差事,向來是誰撈著了便羨慕誰。


    樓夜鋒卻是愕然,他自然知道這個不成文的規矩,可他們影衛……怎麽可以按這個來?


    “主人……此事不妥……”


    裴年鈺沒理他,又道:


    “隻不過你既是未經許可事先收了,便再扣一半,算是罰你沒有事先報備。這樣吧,給你留個三千的零頭,剩下的兩萬,你就……”


    他本想說你就交給付塵,當做影衛的平日經費。但他馬上反應過來,這事讓他自己去辦,他肯定得全交了,於是迅速改口:


    “剩下的兩萬我便收公了,正好快過年了,其中一萬我就當年例節歲銀子發給影衛們。剩下一萬就給府裏去置辦些好吃的,大家都有份。”


    這已經是裴年鈺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了。多了,樓夜鋒必不肯要。也隻有這幾千兩銀子,以他的眼界估計不會放在眼裏,方可收下。


    裴年鈺見他還想反駁,笑道:


    “不用那個表情看著我。橫豎他們這貪墨都是我的錢,如今你幫我收回這裏了,你拿些也是應當的。”


    “好了此事不必再提了。”


    樓夜鋒隻好閉上了嘴。裴年鈺一副完全沒把此事放在心上的樣子,卻忽而湊了過去,神色莫名:


    “我倒是想知道的是……你緣何之前不說,到今日才告訴我?”


    樓夜鋒語塞,忽然神色微微一黯:


    “前幾日……您,您正生著屬下的氣。屬下隻怕與您說了,您便更會認為屬下自作主張。屬下怕您氣上加氣,再氣壞了身子……故而便,便延了這幾日才與您說。”


    裴年鈺眯了眯眼,眼中略帶促狹:


    “哦?你倒是小心思不少。你延幾日再與說,便不是自作主張了麽。”


    “屬下……”


    樓夜鋒低頭沒看見主人表情,見主人終究是不滿,不由得心裏一緊。他連忙抬頭,便欲開口認錯,卻冷不丁地撞進了主人眼中的笑意裏去,愣了一下。


    裴年鈺見了他這老實乖巧的模樣,心裏樂得不行。趁勢捉住他的衣襟,欺上前去討了個晚安吻。


    “好了,早些歇息吧,明日是不是要學第二式了?”


    “……是,主人您也早些睡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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