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盈珠猶含未忍開


    裴年鈺見樓夜鋒拿出來那烏黑的短荊杖, 整個人都愣在了原地。


    當戒尺用……掌心打五下……


    他半天才反應過來, 看樓夜鋒的神色似乎不是隻嚇唬他而已。


    然而他卻潛意識裏麵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他的夜鋒……怎麽可能真的打他?他一直被他的夜鋒捧在手心裏, 生怕有半點傷了病了。哪次受傷他不是都自責的不行?


    嗯……夜鋒肯定不會把我怎麽樣的。


    裴年鈺如是想著。


    其實樓夜鋒若是真的單純是打他兩下, 他也並不會在意。但問題是……這靜心湖邊藏著的全是影衛啊,除了換班回去休息的和在王府其他地方布防的以外,單這湖周圍便有將近五十個影衛在守著。


    讓他在這麽多影衛的觀看之下被樓夜鋒打手心,這實在是讓他隱約覺得難受之極。


    他家夜鋒……怎麽可能在這麽多影衛麵前打他呢, 不會的,不會的。


    是以裴年鈺麵上神色不變,強自作出平日裏淡然的神色,心裏卻先自慌了。他勉強地笑了一下:


    “……夜鋒你莫要鬧了,來來來吃塊點心消消氣, 吃完我就去繼續練。”


    說罷他一頭鑽進了亭子裏,仿佛這樣便能避過影衛們的目光一般。而後他假裝看不見樓夜鋒的表情, 徑自打開了點心盒子。


    然而他的盒子才剛打開到一半,忽然手邊一陣勁風劃過, 隻聽得重重的“嘭”得一聲,那點心盒子便被樓夜鋒用荊杖抽合了回去。


    裴年鈺倒吸一口涼氣,驚在了原地。


    他緩緩地轉頭看向樓夜鋒, 隻見那人目光淩厲,寒意迫人, 如同一柄劍般直直地刺了過來。那目光中的威嚴直把裴年鈺壓的胸口一悶。


    而他的整張麵孔也全都板成了一座堅硬的岩石,再不複所有的柔和與寵溺,嘴唇緊緊地抿成了一條縫。


    裴年鈺心下頓時一涼——這樣子的樓夜鋒, 他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是因為,隻有在敵人惹怒了他的時候,他才會露出這般的神色。每當他露出這樣的表情之後,緊跟著便是一場雷霆行動,將敵人毫不猶豫地鏟除殆盡。


    陌生的是,他從來沒有見過樓夜鋒用這樣的目光來對著他。裴年鈺這還是第一次感受到,樓夜鋒的目光中的嚴厲和怒意。


    麵對這般氣勢凜然的怒火,裴年鈺手足無措,這個樣子的樓夜鋒……簡直讓他想起來小學時候他麵對教導主任到處抓紀律而他又被抓了個現形的時刻。


    “夜鋒你……”


    半句話出口,裴年鈺全然沒有發覺自己的語氣是多麽的顫抖。


    而樓夜鋒卻對主人的輕喚恍若不聞,直接伸手將主人的衣襟提起,而後輕功一躍,飛到了靜心湖的中間。


    裴年鈺頓時更慌了。這個地方如此空曠,湖周圍所有的影衛都能將這裏發生的事情看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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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夜鋒退開一步,將那荊杖抬起:


    “屬下身為教習執事,本有職責規勸主人用心習武。主人疏於練習,本教習自當嚴加督促。”


    隨後他低聲喝道:


    “伸手!”


    裴年鈺猛然抬頭看著他,手卻如同粘在身上一般紋絲不動。


    ………………


    樓夜鋒並沒有催促,隻是依舊保持著威嚴的目光,就這麽靜靜地看著他的主人。


    這麽多年來,這是裴年鈺頭一次覺得樓夜鋒身材比自己高大是多麽令人難受的一件事。他不得不抬起頭來才能直視樓夜鋒,此時他隻覺樓夜鋒那猶如實質的目光從他的頭頂掃過來,直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然而裴年鈺並沒有看到的是,樓夜鋒藏在袖子裏的手已經因為緊張而抖得不成樣子。


    裴年鈺是頭回遭到樓夜鋒這般對待,然而對於樓夜鋒而言,他又何嚐不是第一次以教習師父的名義對著主人如此疾言厲色,甚至要親自動手懲戒主人。


    那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主人啊……他又何嚐想讓主人疼、又何嚐想讓主人受委屈?


    然而宮宴出事那天,林寒對他的嘲諷之言依然如洪鍾一般回響在他的耳邊——


    “裕王殿下身負如此深厚的內力,他蘇醒距今也有兩月了,卻至今如同一個武學廢物一樣。請問你這個教習執事——都教了些什麽東西?”


    樓夜鋒想,之前他沒把主人教好,他放任主人偷懶不練,這是他的失職。如今他的武功雖然恢複得迅速,然而在他失去武功的短短兩個月之內,已經讓主人遇事數次了。


    且主人不知何故,蘇醒之後對於影衛隨身愈加抵觸。別的影衛可不像他樓夜鋒一樣的不聽話,主人不樂意他們跟著了,揮一揮手勢他們就得老老實實地退避。


    這樣的主人,讓他如何能放心得下。


    然而樓夜鋒看著麵前主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一邊告訴自己這次一定要狠下心來讓主人記住不好好練武的教訓,另一邊,袖中的手指卻抖得越發厲害了。


    他強迫主人學武,歸根到底,是因為他自己的武功退步了,沒有辦法再隨時隨地的保護主人。


    這究竟不是主人一個堂堂親王所需要承擔起來的責任。


    所以樓夜鋒知道,這個時候隻要主人說一句“本是影衛的工作為什麽要放在我的身上”,他就會立刻啞口無言,再也沒有理由將這懲罰繼續下去。


    甚至……


    樓夜鋒想,主人隻需要拿出來半分主人的架子,冷冷地說一句“你膽敢以下犯上?”,他或許立刻就會丟盔卸甲失去任何的強硬,而後跪地請罪。


    然而,已經快要撐不住這一身虛威假勢的樓夜鋒,卻眼睜睜地看著主人的目光從質問,變成了氣悶,又變成了無奈。


    而後,主人緩緩地將他的左手伸了出來。


    樓夜鋒看著主人潔白如玉的手掌,心中頓時就是狠狠一抖,不自覺地泛起一絲不忍,又強自抑住。


    裴年鈺冷哼一聲:


    “練功偷懶是我不對,要罰快點罰。”


    裴年鈺方才心中兜兜轉轉的確實是一腔的不可置信,然而他心中卻從來沒有產生過半點拿自己的身份去強壓夜鋒的想法。


    教習執事的職位是他親自去請封的,是他自己給了樓夜鋒可以在教武功這事上越自己一頭的權柄。


    ——如果他為了避免區區五下的打手心就拿自己的主人身份去逼夜鋒服軟,那他還談何去做到與樓夜鋒地位對等?


    那麽之前他所有的努力將會全部白費。從此之後,樓夜鋒將恪守自己的“下屬的本分”,再也不會試圖去做這般越矩之舉。


    裴年鈺不過轉念間就想明白了這其中的利害關係,心中一歎,就當是夜鋒鬧脾氣罷了,自己這個做男友的理當包涵……


    然而他剛做好了心理準備,伴著猝不及防的荊杖破風聲,手掌心驟然一痛。


    一道火辣辣的感覺從掌心嘭地散發開來,留下了肉眼可見的一道紅痕,並且正在慢慢地開始腫了起來。


    裴年鈺瞬間睜大了眼睛——夜鋒他居然用上了內力!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隻聽得樓夜鋒低沉的聲音又道:


    “主人可知我們影衛受罰時的慣例?”


    裴年鈺張口無言。


    “屬下每打一下,還請主人說一遍——‘我一定會好好練武’,以作保證。”


    裴年鈺胸口驟然竄上來一股怒火:


    “夜鋒你——!”


    這湖邊五十多個影衛,個個都能將他的話清清楚楚地聽進耳朵裏!


    裴年鈺頓時心中一酸,他的夜鋒怎麽忍心將他置於這般難堪的境地?


    “主人,您還想讓他們再多看一會兒嗎?”


    “我……”


    可這是他自己做的選擇,含著淚也得吞下去。他若不願接受,一開始便可以喝止住他,又何必忍到現在。


    又是半晌的安靜之後,裴年鈺終於艱難地開了口:


    “……我……一定會……好好……練武……”


    一句話說完,裴年鈺隻覺掌心的傷痕愈加腫痛。不知是因為痛的還是心中實在委屈難忍,眼圈竟不由得紅了一半。


    破風聲再起。


    “第二下。”


    “主人您既然知道自己並無武學上的天賦,為何還不願意勤加苦練?”


    裴年鈺心中泛起了苦澀之意。


    所以,這才是他家夜鋒的真心話嗎?他確實是沒有天賦,他確實是笨。之前他的夜鋒說他不笨一直都是安慰他。


    …………


    破風聲。


    “第三下。”


    “知道林寒之前怎麽說您的嗎?他對屬下說的是,您是武功廢物。”


    裴年鈺又羞又惱,他確實菜,可是……


    好吧,他就是又菜又不願意練。林寒看不起他,這也正常。


    他們這些影衛中的佼佼者……有他們自己的驕傲。他們確實有資格看不起自己,至少在武功這方麵。


    …………


    破風聲。


    “第四下。”


    “主人您又不要影衛跟著,又不願意自己學武,您若是出了事,卻還是我那些影衛兄弟們的責任。主人您可曾真的為他們考慮過分毫?”


    裴年鈺霍然抬頭——


    原來在夜鋒心裏,一直是這樣看他的?


    他自覺對影衛們已經夠好了,然而卻沒有真正地為影衛著想過?


    聽得這句話,裴年鈺的胸口頓時如同灌了酸湯一般,絞得難受之極。


    …………


    “第五下。”


    樓夜鋒的語氣沒有絲毫變化,這五下荊杖的力度也未曾有過半點減弱。


    裴年鈺也曾以為樓夜鋒或許會有三分舍不得,也許會打了兩下便不敢再繼續,亦或者心存憐惜故而有意放水。


    然而他看著自己的手掌心中,由於荊杖精準地全部抽在了同一個位置導致的一條巨長且粗壯的那條紅色腫痕……


    不由得沉默了。


    很疼,很疼。


    然而此刻手心的痛感卻奇跡般地讓他的思維冷靜了下來。


    五下結束,裴年鈺已然收住了心中所有的波瀾。他知道,他的神態即使再軟弱再委屈,在樓夜鋒那裏……都是沒有用的。


    他樓夜鋒就是個天底下最冰冷最堅硬的的劍,一柄劍怎麽可能在對陣的時候軟下來呢?


    他早就該知道的。


    然而此刻,這柄冰冷又堅硬的劍看著他的主人驟然沉默而淡然的眼神,其實早就已經慌了。


    那柄冰冷而堅硬的劍刃藏在劍鞘裏,嘩啦嘩啦地悄悄抖個不停。


    “主人,您……”


    裴年鈺直接沒有聽他說完。左手收回,而後右手抄起折扇來,徑自輕功一提,去了湖邊空曠之處。


    飛身展形,折扇輕開。起手式,照水清淑。


    第一遍,失敗,依然卡在了第三個動作。


    樓夜鋒剛想上前去指點一句,誰知主人見他過來,理都不理,提起輕功就去了靜心湖的另一頭。


    樓夜鋒頓時愣在了原地,再不敢上前去。


    一次失敗之後裴年鈺並沒有停下,緊接著便是再起第二遍,第三遍,第四遍。


    如此這般,裴年鈺已經不知道自己試了多少次,幾十次,還是已經上百次?


    他的手指終於能完成第三個動作了。


    回身側步,合扇格擋。


    下一個動作。


    …………


    朝陽漸升,不知不覺日已過午,又在不知不覺中溜到了西邊。


    整整五個時辰,裴年鈺沒有任何的停歇。


    好在有深厚的內力做支撐,裴年鈺並沒有感覺到疲累,亦不覺得肚餓——氣都要氣飽了好麽!


    而這五個時辰中,樓夜鋒亦站在原地,紋絲不動地看著他的主人一招一式地笨拙地去摸索招式。


    從手忙腳亂顧此失彼,到時靈時不靈,再到手感漸佳。裴年鈺自己沒有數,但是樓夜鋒數得清楚,已經練了不下千次。


    趁著夕陽沉入西山之前最後的一點餘暉,裴年鈺終於將這一式照水清淑練明白了。


    飛身,開扇,轉身,合扇,格擋……


    最後,側步逼近,扇鋒劃過。


    一式下來,行雲流水。


    裴年鈺覺得這下子差不多了,收式停歇。


    樓夜鋒這才走上前去,輕聲道:


    “恭喜主人,第一式您已經會使了。這之後就是再不斷熟練,細節上再圓潤精確一些……就可以了。”


    裴年鈺平息著自己的內力,沒看他,也沒有說話。


    樓夜鋒看著主人,歎了口氣,伸手撈起來他的左手手掌:


    “主人您回去上個藥……”


    裴年鈺袖袍內力一震,將樓夜鋒甩開,把頭扭到了一邊:


    “這會兒你又來裝什麽心疼的,之前可沒見你有半點留情。”


    樓夜鋒低頭不語。他知道這回實在是將主人惹得狠了,主人對他冷言冷語幾句,根本算不得什麽。


    他沒再多說什麽,隻退後一步,跪了下去,而後將那荊杖雙手奉上:


    “屬下以下犯上,冒犯主人,請主人治罪。”


    裴年鈺接都不接,聲音禮貌而客氣,漠然道:


    “樓教習恪守職責,何罪之有。”


    說罷,裴年鈺毫不留戀地轉身,徑自輕功回了寢殿。


    樓夜鋒愕然抬頭,卻隻看見一襲白色的身影飛速遠去。


    他的心頓時被什麽揪了一下,惶然開口,風中卻隻能聽見他自己的喃喃自語:


    “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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