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諫議仁心惻艱憂


    實際上, 在林寒飛出去的一瞬間裴年晟就愣了一下。他完全沒有想到, 林寒居然會完全不用任何內力, 生生受了他這一腳。


    他看著林寒那一瞬間閉緊了的雙眼和迅速白下來的臉色, 無一不昭示著他的痛苦,便知他絕非作偽。


    裴年晟看著林寒那難得見到的抑製不住的脆弱卻又強自硬撐的神情,竟是不知所措了一下。他下意識地上前一步,剛想扶住他, 卻正正好好被破門而入的裴年鈺給接住了。


    裴年鈺怕那衝力傷到他,便將林寒輕輕地放在地上,誰知林寒甫一落地,便又向著裴年晟跪了下去。裴年鈺看著地上的林寒,簡直是一臉的恨鐵不成鋼。


    直到裴年鈺問出那句質問之後, 裴年晟這才反應過來,抬頭一看, 進門卻不是哥哥是誰?


    而他的哥哥身後跟著樓夜鋒,再後麵則是為他開門的吳秉忠公公, 正一臉汗顏地看著他,唯唯諾諾。


    裴年晟怒視吳公公:


    ——我哥哥怎麽進來了?


    吳秉忠也很委屈啊,這裕王殿下可是陛下您親口說過的什麽時候都能隨意進出這宮裏的任何地方, 方才您又沒說不讓您哥哥進。


    裴年晟心中頓時暗道不妙,他知道他哥哥的秉性, 因此平日裏無論是教訓影衛還是發作大臣,亦或是在做某些稍顯殘酷的決策之時,他都是有意避著裴年鈺的。


    雖然裴年鈺很少會對他的行事指手畫腳, 但之前這麽多年的宮鬥經曆中,每每他們踩著誰的屍骨又挺過了一關,裴年鈺總會鬱鬱寡歡一陣子。


    明明是他裴年晟搞死的人卻好像他自己也有責任一般。久而久之,裴年晟怕他哥哥傷心,便幹脆在他搞敵人或者搞臣子的時候不讓他知道了。


    所以……裴年晟看了看麵前他哥哥清雅的麵容難得氣得凝成了一塊冰,先自心裏怯了。就仿佛被抓包做壞事了一般,先前胸口憋著的一股氣勢頓時就悄無聲息地熄了火。


    他眼神掃了掃裴年鈺肩頭受傷的地方,被衣服包著看不出什麽來,便先開口轉移話題道:


    “哥哥你不是回府了嗎,怎地想起來……”


    裴年鈺一揮袖子:


    “小晟你別顧左右而言他,你先回答我的問題,你方才在做什麽?!”


    裴年晟胸口一窒。


    他當然知道熄滅哥哥怒火的方式是老老實實承認錯誤,說不該對林寒這樣,這樣他哥哥必然就不會多問。


    但……若是隻有他和裴年鈺兩人,他對哥哥服個軟根本沒什麽。可問題是,林寒還在這裏。他剛教訓了一頓林寒,又怎麽可能在他的麵前自己打臉自己呢?


    當著林寒的麵,對哥哥承認自己做錯了?


    他裴年晟的威信還要不要了!


    於是裴年晟也是臉色一沉,裝模作樣地道:


    “朕自然是在教訓朕的臣子,哥哥不是也看到了嗎?”


    裴年鈺見裴年晟一副如此拽拽的堅決作態,卻根本不怕他,頓時冷哼一聲:


    “教訓臣子?裴年晟我問你,你對朝堂上那些大臣們也會這樣嗎?”


    裴年晟忽然被哥哥直呼其名,心裏便也有點來氣,直接便道:


    “那是因為朝堂上那些個大臣們叫我陛下,而林寒叫我主人!哥哥你應該知道這有什麽區別。”


    裴年鈺皺了皺眉:


    “區別?難道這區別就是因為林寒叫你主人,所以你就可以隨意侮辱他了?小晟,林寒他是人,不是你的狗。他若是真的做錯了事,你一向賞罰分明,該罰的罰便是了,又何必如此侮辱他?”


    “侮辱?”


    裴年晟忽然嗤笑了一聲,轉而向身側跪著的那人問道:


    “林寒,你覺得我侮辱你了?”


    林寒立刻搖了搖頭,恭敬道:


    “主人不曾侮辱屬下,一切皆是屬下罪有應得。隻要……隻要主人依舊信任屬下,主人您怎麽對屬下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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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年鈺:“…………”


    他方才準備了一大段的話,此時此刻全被林寒一句話給噎回去了。


    他簡直目瞪口呆。林寒在殿外跪了好幾個時辰,又被裴年晟連罵帶踹,這居然都半點不覺得侮辱的?


    “林寒你……”


    裴年鈺站在原地“你”了半天也沒措辭出什麽說法,直到他的衣袖被身邊那人拽了一下,他轉過頭去看,卻見樓夜鋒對他輕輕搖了搖頭:


    “確實不算。若是屬下犯了錯,主人要如此對我,屬下當然亦是甘之如飴。”


    “夜鋒你……你……為什麽?”


    裴年鈺先是被他的話弄得心中一陣心疼,隨即又是萬分不解湧上——


    犯錯之後老老實實領罰也就罷了,所有的影衛都不會抗命不領罰的。可……甘之如飴是個什麽鬼?


    樓夜鋒還沒回答,裴年晟便直接給他解釋道:


    “因為他犯了錯之後朕能踹他一腳,說明朕還會繼續用他。那些大臣若是犯了錯觸了我的底線,這會兒已經丟腦袋了!哥哥,你說叫我陛下和叫我主人有什麽區別?這就是區別。”


    裴年鈺沉默了片刻,卻沒有再次發作,而是平靜地看著裴年晟,搖了搖頭道:


    “你能給影衛更多的信任,是應該的,因為他們是用命來護著你,但是這不是你能在他身上肆意發火的理由。所謂天子近臣,也不是讓你用來隨意打罵的,小晟,你就是覺得林寒好欺負罷了。”


    裴年晟有些煩躁:


    “所以哥哥放著你的傷不好好休息,特意跑過來,就是為了來指教弟弟如何管下屬的不成?”


    裴年鈺愣了一下。


    他們雖然關係親近,但是互不幹涉對方各自的禦下,這已經是他們兄弟兩個多年來的默契了。


    就如同先前樓夜鋒做的那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裴年晟也不會去勸說他的哥哥,此人膽大包天,作為影衛不能留雲雲。


    想到這裏,裴年鈺歎了口氣:


    “不是,我也沒準備管。不過小晟你且聽我說幾句。”


    裴年晟聽得他哥哥沒再堅持下去,不由得鬆了一口氣:


    “哥哥自說無妨。”


    “第一,此事並非是林寒的責任,全怪我自己武功不佳還胡亂出手,否則的話,今天的事根本不會發生。”


    然而,還沒等裴年晟和林寒說了什麽,樓夜鋒的表情先在裴年鈺察覺不到的地方微妙地變化了一下。


    在樓夜鋒看來,他覺得這事他自己的無能和林寒的疏忽大意各占一半的責任。他不想否認自己的那部分責任,然而現在卻又聽主人為林寒開脫,說全然不怪林寒,不由得心中略微不是滋味。


    樓夜鋒略略黯下去的臉色,裴年鈺沒有看到,卻被裴年晟看了個正著。


    然而裴年晟究竟腦回路不是在這根弦上的,一時竟沒能反應過來是什麽意思,念頭隻在腦中一閃而過,便先忙著回他哥哥了:


    “林寒他究竟有幾分失職,這我心中自有定數,哥哥不必多操心了。”


    “可……”


    裴年晟伸手直接止住了裴年鈺接下來的話:


    “哥哥,我知道你是什麽意思。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你認為的責任全在你,在這裏——這個時間,這個地點,隻有你自己這麽認為。”


    裴年晟見他這麽隱晦地言辭他哥哥未能理解,便又暗示了一下:


    “我是說,我來這裏多久了,而哥哥你才來了多久?哥哥,你莫要把先前的觀念帶到這裏來。”


    裴年鈺先是怔了片刻,隨即微微一歎。


    他弟弟的意思他算是知道了。


    裴年鈺會覺得他受傷這事全是自己作出來的,那是因為他用穿越之前的觀念來判斷的。而在這裏,在這個年代,那沒的說——錯的永遠是下麵的人,當主子的,是永遠不會錯的。


    而裴年晟那句“我來這裏多久了”,則是在告訴他,他履行這樣入鄉隨俗的準則,不過是為了更好的禦下而已。


    裴年鈺見他弟弟執意要處理林寒,知道自己究竟是改變不了他的念頭。他看著裴年晟,欲言又止半晌,最終還是不由得長歎了一口氣,問道:


    “那,依著你們這邊影衛的規矩,他這次失職……當罰多少?”


    裴年晟看向林寒。畢竟他又不可能去記這些條條框框。


    林寒低頭,穩穩地答道:


    “回裕王殿下,失職之罪當罰絞鞭一百,思過十日。”


    裴年鈺直覺那個什麽“思過十日”會比前麵的一百絞鞭更難熬,也不知是怎麽個思過法。


    事實上,他的感覺沒錯,這所謂的思過便是在一間狹小而完全漆黑的囚室之中關禁閉。而在這過程中,那囚室中另有其他諸多折騰人的刑具,亦是需要一一過一遍。


    一旁的樓夜鋒見主人對於林寒將要受的懲罰麵帶不忍,不由得心中隻覺一股莫名其妙地難受,比方才那種隱約的不自在更加變本加厲了許多。


    樓夜鋒心中略微焦躁,下意識地便出聲打斷了主人的思緒:


    “主人,一般來說失職之罪確是要罰這些的。比之裕王府裏的規矩也相差無幾,並沒有過於嚴苛。”


    裴年晟瞅了瞅樓夜鋒,似乎琢磨出點味道來了。


    裴年鈺見樓夜鋒都如此說,隻好準備離開。隻不過在臨走之時,還是回頭加了一句:


    “小晟,林寒他受傷了,是在筵宴之前就受的傷……這還是夜鋒告訴我的。”


    “你若一定要罰,便先讓他養養傷罷。林寒他剛從外地執行完任務回來,就在你這跪了半天。他年紀也不輕了,如何受得了這般折騰?”


    說完,裴年鈺輕歎一聲,便帶著樓夜鋒離開了勤政殿。


    隻不過兩人剛剛走到殿外,樓夜鋒就實在忍不住了,偷偷地小聲問道:


    “主人,您如何對林寒這麽關心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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