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星河脈脈寸心知


    那年輕的黑衣影衛用劍一挑, 隻割下了雲池的額前一縷秀發, 顯然隻想嚇一嚇她, 沒有其他的意思。但那雲池不會武功, 卻哪裏判斷得出來劍勢來路,被劍光一比劃,竟然嚇傻了,呆立當場。


    平日裏府裏這些辦事的下人, 雖然都知道王爺身邊有影衛的存在,卻極少見過。樓夜鋒、何岐他們跟裴年鈺匯報工作,基本也是摒退了周遭的人來談事的。


    是以時間久了,眾人未免就忽略了身邊還有影衛這種可怕的存在。此刻雲池被劍一嚇,見那些影衛如此厲害, 不過一霎之間就能要了自己的性命,方才明白“裕王的影衛”這幾個字所代表的分量。


    於是雲池的心中不禁懊悔起來, 早知道就不該說影衛們的壞話的。


    樓夜鋒卻是看著那個出劍的年輕影衛,知道他是負責這附近值守的人之一, 麵色一沉,目中利光直直地射向那人。


    那影衛被前統領熟悉的目光一瞪,方才那劍如驚雷的氣勢不由自主地全都泄了, 小心翼翼地將劍回鞘之後,竟是乖乖地在樓夜鋒麵前跪了下去。


    雲鸞在一旁站著, 心中暗暗歎了一口氣。而雲池則是有些驚訝地看著那個影衛,竟然對樓夜鋒如此恭敬。


    “統領……”


    樓夜鋒更怒,向旁邊一側步, 不受他這一禮:


    “我已不是統領,你怎可對我行禮?你卻把你何統領放在哪裏?”


    那影衛接連犯錯,氣勢更怯了幾分。


    他們這些影衛……當年誰沒有挨過樓夜鋒的訓呢!


    他們都知道主人是個仁慈寬厚的,樓夜鋒早就知道主人怕是降不住這些影衛,於是他便相應得會嚴厲些。他管好這群影衛,然後主人管住他就夠了。


    於是這些影衛,一犯錯就會被樓夜鋒丟到刑堂去,當時尚為刑堂堂主的何岐在懲錯一事上隻負責執行,罰多罰少還是看樓夜鋒的,由不得他們不懼這個武功高強又嚴肅的統領。


    此時他跪又跪不得,隻好站起身來,拚命地把頭往下低,不敢看他。樓夜鋒重重地哼了一聲:


    “這丫鬟縱然有錯,也不歸你管。主人早就有過命令,影衛隻負責主人的安全便是,府中瑣事不必監視。你偷聽便罷了,無令出手,已是犯了條例。”


    雖然府裏有影衛遍布各處,但是裴年鈺早就跟他們說過,府裏下人平日裏八卦閑談之類的,一概不必監視。隻要不威脅到安全,那就隨他們去,他不想搞得這府裏人人自危。


    因此在這個原則之下,府裏的人幾乎察覺不到影衛的存在。這次這個影衛出手懲戒丫鬟,插手閑事,確實是犯了個錯誤。


    “再加上稱呼有誤,你自己說,該罰多少?”


    那影衛低頭,訥訥地道:


    “按著條例,應罰……鞭七十。”


    樓夜鋒麵無表情:


    “找你何統領說一聲,自己領罰去吧。”


    “……是。”


    說罷身形一竄,隨即不見了人影。


    而雲池在旁邊看著這一切,聽完他們的對話,已經驚呆了!


    她們這些做丫鬟的,平日裏若是犯了錯,王爺顧忌著她們都是十三四歲的年紀,還在長身體,便不會罰她們皮肉之苦。最多隻罰上些月銀,或是搭發配去做幾天髒活累活罷了。


    她哪裏會想到這影衛因著一次出手嚇他,便要被鞭七十!


    若是換了她……挨上十鞭不知還有沒有命在。


    她此時又急又悔,哪裏還在意剛剛那影衛出手嚇她的事。她不過是逞一時口舌之快,卻連累別人要受這麽多罪。


    原本被樓夜鋒的臉色嚇得瑟瑟發抖的雲池,不知為何竟然生出了一絲勇氣,向樓夜鋒懇求道:


    “樓……統領,是奴婢不好,您別……別罰他了吧。”


    樓夜鋒一擺手,淡淡地道:


    “他該不該罰,自有影衛條例在此,我說了不算。有錯不罰,這條例豈是說著玩的?”


    雲池被嚇得不敢再吱聲,隻心中的懊悔一陣又一陣地湧上來,臉色青了白,白了青。


    一旁的雲鸞略帶憐憫地看了一下她,心道,你這回知道影衛不好當了吧。犯錯挨罰那是稀鬆平常,想我當年才九歲,也因為練武偷懶,被老何折騰得死去活來……


    樓夜鋒處理了那個影衛的事,轉回來看了看雲池,神色看不出什麽變化,語氣卻是略微柔和了下來,隨意地搖了搖頭:


    “去做你的活吧,記得以後少在背後說人是非。說就罷了,還被別人聽到了,太不小心。”


    雲池驚愕地睜大了眼睛,她在背後說人壞話,還被正主聽了個全套,最後樓夜鋒竟然隻是勸她“以後不要被人聽到”?


    她原以為樓夜鋒曾經是這麽厲害的影衛,聽到自己說他不好,會大大整治自己一番,現在看來……未免太過寬容了些。


    事實上,即使這丫鬟最後說他以色事人雲雲,樓夜鋒也從未放在心上。以一個小小丫鬟的眼界而言,看見王爺身邊有人,也無怪會如此作想。


    他的年紀都可以做雲池的爹了,豈會因為小姑娘的一時失言而生氣。


    樓夜鋒見她還站在原地發愣,皺了皺眉:


    “還不快走?”


    雲鸞推了推她,雲池這才反應過來,從地上拎起裝著紙箋的錦盒,便欲離開。


    誰知她剛走了兩步,夏瑤已經端著方方正正的步子,從跨院的側門出走了出來,高高的發髻上金簪一步一搖。


    後麵則是跟著氣勢洶洶的絳雪。


    夏瑤走到夾道之中,先是視線從左到右平平掃過,而後開口問道:


    “方才是怎麽回事?”


    她是聽得雲池的那一聲尖叫而出來的,雖心中不悅,麵上卻不顯。


    絳雪則是柳眉倒豎,一臉煩躁:


    “發生了什麽?大驚小怪地亂叫喚做甚?”


    雲池見她竟然把涵秋閣兩位主事的惹了來,頓時就怯了,低頭看著地麵。


    樓夜鋒急忙接過來話茬:


    “沒什麽事,讓她去做她的活吧……”


    夏瑤瞥了他一眼,沒搭話。


    雖然她年紀比樓夜鋒小一兩歲,但她在裴年鈺身邊的時候比樓夜鋒還要久。裴年鈺十三歲的時候,樓夜鋒成為裴年鈺的影衛。而夏瑤則是在裴年鈺八九歲的時候就成了他的大宮女。


    是以夏瑤雖然不會武功,但從來也不會懼了樓夜鋒。她隻道:


    “你不必如此,打理好這府裏的下人是我的職責,還望樓侍君勿多插手。雲鸞,你來說。”


    一旁的雲鸞隻好將事情說了一遍。


    夏瑤聽完,眉頭皺得死緊:


    “雲池,對於雲鸞所說的,你可有異議?”


    雲池慌得跪了下去:


    “奴婢知錯。”


    夏瑤麵色一下子就沉了下去,厲聲道:


    “雲池,你膽子倒是不小,竟然敢非議主人身邊的人!”


    雲池連忙懇求道:


    “奴婢知錯!夏姑姑您如何懲罰奴婢都可以,隻求不要把奴婢趕出去……”


    夏瑤冷哼一聲:


    “這我可做不了主,事涉樓侍君,當然要請主人來親自定奪。”


    樓夜鋒歎了口氣,他真不想把事情鬧大,何況讓主人知道了,恐怕又得惹主人生氣:


    “夏瑤,按著常例罰一罰便算了吧,她家……她也是不容易。何況她說的那些,也沒錯,是我先前太過疏忽了。”


    夏瑤看了他一眼,一本正經地道:


    “她說的即便是有道理,但是她才是個什麽身份,便膽敢妄議樓侍君了,下次是不是就敢妄議王爺,妄議聖上了!”


    事實上,夏瑤作為極重規矩,甚至到了有點強迫症地步的前宮女,雲池所說的樓夜鋒平日裏幾處做的不足的點,夏瑤心中也是這麽想的。


    但是她也就是想想,卻絕對不會說出來,更不會表現出來。


    樓夜鋒插手她管教丫鬟,她可以置之不理,因為這是她的權責。但樓夜鋒他自己做的哪怕再不好,隻要王爺不表態,那麽她一句都不會多說。


    因為樓夜鋒是王爺的人!


    在夏瑤看來,連她都沒有身份去指摘什麽,更何況雲池一個二等丫鬟?


    這就是她認為的規矩。


    而且她更生氣的是,裕王府的下人因著她的常年管教之下,做事都比別處規矩得多,她這是盡自己所能,維護王爺耳根清淨。這等下人嚼舌根的事,雖然也零星的發生過,但是議論到王爺身上的還是頭一次。


    夏瑤深深地覺得,她最近是不是太失職了。


    樓夜鋒:“…………”


    他一臉尷尬,夏瑤這意思,明著是說雲池,實際上那句“即便她說的有道理”,還是借此機會暗暗點了一句他做的不好,估計是平日裏不好說出口。


    樓夜鋒繼續勸道:


    “這點小事,說與主人豈不是又擾了他心情不好……”


    誰知在他們說話間,裴年鈺已經從靜心湖回來了。這剛到涵秋閣附近,就聽得牆那邊樓夜鋒說什麽心情不好,頓時心裏一急,便想著趕緊去看看發生了什麽。


    偏生他這會兒還不會輕功,隻看著那王府的院牆頗氣得慌,便也顧不得什麽形象了,竟然拔腳飛奔了過去。


    “什麽心情不好?”


    裴年鈺轉過牆來,將幾人掃視了一遍。


    “王爺……是這樣的。”


    夏瑤又將事情轉述了一遍,便見裴年鈺的臉色越來越沉,待夏瑤將要說道“雲池說樓夜鋒眼裏沒個事兒”的時候,卻突然卡殼了。


    “雲池她說……她說……,咳,主人,雲池她言語中對樓侍君有所不敬,您可還要聽下去?”


    樓夜鋒忽然想起了什麽,急忙想阻止主人,誰知未及開口,裴年鈺便怒道:


    “講!”


    隨後他似乎想到了什麽一般,忽而又道:


    “不,等一等。夏瑤,以後不要叫樓侍君。他教我武功,授我本領,現下已是有師徒之事,卻暫無夫妻之實。”


    “樓夜鋒行教習之職,每日護於我周圍,盡心指導。侍君之稱,名不符實,有辱他的職責。以後,你們一律改稱他樓執事,或者樓先生。夏瑤,記得跟府裏通傳下去。”


    夏瑤心中一凜,雖然知道主人沒有對她不滿的意思,依然恭敬行了一禮,以示重視:


    “是,奴婢知道了。”


    “繼續講吧。”


    “她說,那姓樓的見天的眼裏沒個活,一雙眼睛怕是都粘在王爺身上了吧……”


    裴年鈺:“…………”


    樓夜鋒:“…………”


    樓夜鋒怎麽也沒想到夏瑤竟然將原話這麽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他心中驟然攥緊,心跳加快了許多,連忙轉頭看向主人,眼中全是擔憂。


    主人聽到了這句,會不會覺得他無禮又無恥,會不會……知道了他那膽大妄為傾慕主人的心思?


    他緊緊地看著主人,意圖從主人的麵色上看出來什麽,卻失敗了。


    主人聽得這句話,似乎什麽反應都沒有。


    於是樓夜鋒心中偷偷鬆了一口氣,暫時安下了心來。


    殊不知,裴年鈺已經在拚命地忍住笑意了。


    他自從得了這深厚的內力,當然知道樓夜鋒總是時不時地趁他不注意便在他背後看著他,有的時候他突然一個轉身,還能瞥到樓夜鋒急忙避開的視線餘光,那眼中分明便是隱忍又深沉的戀慕。


    裴年鈺隻裝做不知,卻每次都在抓包之後心中甜滋滋的,偷樂半晌。


    他隻道樓夜鋒這麽多年都將對他的感情掩藏了下來,以他的謹慎小心,想是旁的人看不出什麽端倪。


    誰知這會子竟然連一個二等丫鬟都能說出這話來,豈不是說樓夜鋒那些偷偷摸摸的情意多多少少都被他們知道了一些?


    難不成是自己最近撩撥得太多,老樓他實在忍不住了?


    妙哉,妙哉。


    裴年鈺十分想笑,礙於夏瑤還在滔滔不絕地做著以“王府文化整風的重要性”的講話,隻好拚命板著個臉。


    不過這樣一來,他原本快要發飆的心情也不知不覺地由陰轉晴了,甚至在聽到夏瑤後麵那句“雲池還道,樓侍君不過是個以色事人的”,都沒怎麽生氣。


    夏瑤講話完畢,請示領導:


    “王爺,您準備怎麽處置她?”


    裴年鈺擺擺手道:


    “這府裏不能留她了,身契還給她,再給一筆安置銀子,放回去吧。”


    雲池跪在地上瑟瑟發抖,雖然這個結果是她最不願見到的,但是這是王爺的金口玉言,她哪裏還有勇氣懇求,隻恨自己一時口快,讓自己失了這份工作。


    反倒是樓夜鋒微微愕然,覺得這處置不太符合主人一貫的做法,於是扯了扯他的袖子,試圖勸道:


    “主人,她犯的也不是什麽大的過錯,屬下都並不在意,您何必如此大動幹戈。她才這麽年輕,便要成為家裏的頂梁柱,一家子人都指望著她,也實在不容易……”


    裴年鈺毫不鬆動:


    “她不容易,難道你就容易了?你為我出生入死十年,出的任務哪個比她容易了?末了卸任了還要被別人說三道四。”


    “若是你這般功勞都不能在這府裏討一個耳邊安生的話,我這王爺也別當了。我今天對她寬容,便是把你們所有影衛的麵子都踩在了地上,以後哪裏還有影衛願意為我出力?”


    樓夜鋒自然知道了這個道理,見主人意態堅決,隻好閉口不言。


    ——他也怕他說的多了,再惹主人生氣。


    而裴年鈺則是暗暗地打量著雲池。


    他倒不是真的對雲池怎麽生氣,雲池家裏的情況他第一次聽說,他自然也覺得雲池已經十分辛苦了。若是放在先前,這種丫鬟即便背後八卦別人,也不過是罰點月銀了事,絕對不會趕出去。


    但是很可惜的是,雲池她招惹的是樓夜鋒。


    裴年鈺正愁沒有機會給府裏的人警醒警醒,他家夜鋒是他的底線呢,這雲池就撞上來了,隻好殺雞儆猴之。


    便是要讓旁的人知道,即便以王爺這般寬厚的主子,惹了樓夜鋒,那王爺也不會給他好果子吃。


    要讓這府裏的人都知道,他家王爺在對待樓夜鋒的事情上,妥妥的是個雙標。


    至於雲池,他隻需要拿雲池做個堅定的態度給別人看就夠了。他要表現的,隻是他的態度而已。


    他之前便準備著,讓樓夜鋒以後逐漸將這王府裏的事項管起來。


    畢竟以後這府裏也不會有正妃側妃,而現在的王府總管高同年歲已高,已經不止一次跟他提過想要頤養天年了。


    到時候樓夜鋒接管了府裏的事務,那再把雲池召回來繼續做事也是完全可以的,還能順便讓樓夜鋒施恩於她,以示大度,也同樣是做個態度給府裏的人看。


    一舉兩得,且並不會讓雲池陷入走投無路的境地。至於中間這段時間……讓她回家反省反省去吧。


    敢說老樓壞話,她也該得點教訓。


    裴年鈺三言兩語處理完事情,雲池默默落淚,灰溜溜地收拾東西準備離府。夏瑤和絳雪則是回去各自敲打底下的人去了。


    這邊便隻剩了裴年鈺二人,慢悠悠地回了樓夜鋒的屋子裏。


    樓夜鋒生怕主人回想起來雲池剛才說的話,便先提了個話頭:


    “主人,屬下倒是不知雲池家裏還有這麽個父母……也不知道她這次被趕回去,會不會……”


    裴年鈺搖了搖頭,道:


    “不會真的把她怎麽樣的,我隻是暫且給她個教訓。”


    “更何況,便是我府裏想給她些資助,那也不能無底線地順著她。她不敢從家裏脫離出來,受著父母鉗製,一心一意做扶弟魔……”


    “主人,何謂扶弟魔?”


    “…………咳,這個嘛……便是心有魔怔,即便弟弟無休止地榨取她的勞動和血汗還不知感恩,她也一心幫扶的意思……”


    “原來如此。”


    裴年鈺:…………。


    “總之,她不下定決心改變這狀況,隻忍氣吞聲順著家裏,我裕王府幫她再多也是枉然。”


    “主人說的極是……”


    “好了不談她了,不過一個丫鬟,你何必這麽掛心。不如來談談別的?”


    樓夜鋒剛放下的心驟然又懸了起來,支支吾吾地道:


    “談……談什麽?”


    裴年鈺背過手去,悠哉悠哉地踱著步子走到了樓夜鋒的麵前,靠得極近。而後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戳了戳他的肩膀,語帶笑意:


    “不如談談……你是怎麽兩隻眼睛都黏在我身上的?”


    作者有話要說:  雲池:請大聲說出我們都知道的一些事實。


    夏瑤:好的。


    夏瑤:(大聲說),眾所周知,我們的老樓同誌,每天眼睛放的位置似乎很是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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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夜鋒:……藥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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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噫,抱歉今天有點晚了。不過這兩天都是5000+的大章,麽麽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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