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今夕一見似相識


    裴年鈺轉回屋中,見後麵屋子裏已經備好了浴桶和溫水,便命樓夜鋒先簡單地沐浴一下。


    他取了件幹淨的裏衣,隨手掛在架子上,而後便站在一旁,似乎要待幫樓夜鋒動作。


    樓夜鋒見主人竟不欲離去,正在解衣服的手頓時停住了。


    他斟酌了一下,有些小心翼翼地道:


    “不知主人可否暫避……”


    裴年鈺自然認為樓夜鋒是緊張於要在自己麵前解衣,這個他完全理解。畢竟人家之前雖然已經被自己上過一次了,但他那是一心為了救自己的命,是出自於對自己的忠誠和關心,不代表樓夜鋒他就天生彎。


    然而裴年鈺此時看著樓夜鋒揪著衣襟微微局促的模樣,和低著頭努力保持冷靜嚴肅的表情,他忽然就覺得……有一種蜜汁可愛。


    以前的樓夜鋒雖也對他忠誠,可他們的相處絕大部分都是在討論朝堂正事之類的,沒有在這樣日常生活中做過多的交流。


    且樓夜鋒向來自己很有主見,若是不同意自己的意見,往往便會直言不諱。而裴年鈺對他向來敬重,便從來不以此發作他。


    可現在……他是自己的侍君,還是他自己樂意做的這個侍君。


    所以,樓夜鋒的整個人,從裏到外,都是自己的所有物了。


    裴年鈺想通了這點,看著眼前這個已經三十歲的大男人努力做乖巧狀,頓時心情大好,便忍不住想要逗一逗他。


    他忽然抱臂走上前,與樓夜鋒湊得極近,直直地看向他眼中去:


    “樓侍君既是連在我麵前解衣都不肯,剛才又為何應了這侍君之位,還說是心甘情願呢?若是以後讓你侍寢,你是不是也來一句‘暫避’?”


    裴年鈺本不過是拿侍寢之事隨口調笑一句,然而剛說完這句話就後悔了。他這話的語氣,未免有點拿自己的身份壓人的意思。


    若是樓夜鋒當真,那就不太好了。


    果然,樓夜鋒聽得這話,那近在咫尺的漆黑眸子中旋即閃過了一絲無措,隨即抿了抿嘴,眼簾有些黯然地垂了下去。


    裴年鈺想安慰他一句,然而還沒等他說出口,樓夜鋒卻又抬眸看著他,麵色迅速恢複成了一如既往的平靜,沉聲道:


    “屬下既為主人的侍君,侍寢自然是分內之事,心甘情願並非屬下胡言。主人現在若是想要,待屬下清洗過後便可服侍主人了,屬下絕無不願。”


    這回輪到裴年鈺怔住了,心裏如同被什麽東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那聲音是他所熟悉的低沉音色,又夾雜了一絲略微陌生的沙啞,語氣平穩而篤定。如同過去無數個日日夜夜,在自己身側為自己闡述著一個個周密的計劃一般,別無二致。


    隨後,樓夜鋒卻忽然腳步一錯,稍稍向後退了一步,離開了裴年鈺的麵前。


    裴年鈺不知所以,直到樓夜鋒垂下眸子,用手輕輕向後攏了一下淩亂的發絲。


    他這才知道了樓夜鋒的意思——剛才離得太近,有幾根頭發垂到了他的袍子上。而樓夜鋒……怕自己未經打理的發絲染髒他的衣服。


    裴年鈺驀然抬頭,卻聽得樓夜鋒繼續道:


    “屬下不願解衣,實乃身上髒汙難看,怕是會有辱主人視聽。”


    這話他出口的是如此理所當然,裴年鈺聽在耳中卻是微微一酸。


    他那身上的傷痕分明是為自己而受,此刻他卻認為自己會不喜。


    裴年鈺搖搖頭道:“無妨。”


    樓夜鋒見主人非要堅持,自然不會再違背主人的意思。他沒有猶豫,安靜而順從地將那一層薄薄的上衣解下,將那衣下滿是傷痕的身體明明白白的露了出來,僅留了褻褲在身。


    其實裴年鈺真沒想到他會這麽幹脆,反而被弄了個猝不及防。


    沒了那最後一層遮掩的東西,樓夜鋒的身體徹徹底底地現在了裴年鈺的眼中。


    他本就是頎長的身形,這一個月裏雖然瘦了許多,卻並沒有變得纖細,反而更顯得結實而有力。胸腹處的肌肉分布勻稱,微微鼓起。這本該是個頗為美好的場景,隻不過現下看來卻有些淒慘——


    樓夜鋒的胸前和後背皆遍布著一道一道的傷痕,絕大部分都是鞭刑所致,有新有沉,已愈合的褐色傷痕和新添的鮮紅傷痕交錯相織著。


    裴年鈺頓時呼吸一窒,心跳漏了兩拍。


    他已不完全是原先那個需要克製自己情念的裴王爺。原來的裴年鈺因為克製了多年,根本半點都不存這等情愛念頭,也就談不上什麽性向的問題。


    然而在他融合了兩世記憶以後,卻是個徹徹底底的彎的。


    他在現代時單身多年,從未曾有過這樣機會,能這般近在咫尺地看著一個男人的身體。


    而麵前的這個男人,還是一副如此順從而安靜的神態,任憑裴年鈺的目光在他的身上逡巡,似乎這都是理所當然的一般。


    這一切,對於裴年鈺這個根本不直的人來說,都有著強烈的吸引力。


    裴年鈺迅速偏過了頭去,不敢再多看一眼。他怕他再看下去,就要起什麽不該起的反應了。


    他雖然嘴上說著樓夜鋒以後侍寢雲雲,卻隻是逗他一逗而已。樓夜鋒傷得這麽重,他怎麽可能現在就起這種心思。


    而樓夜鋒解了衣服之後,見主人僅看了一眼便不願再看他,仿佛是什麽紮眼的東西一般,頓時心下了然。


    主人會嫌棄自己,這本就是他能夠預料到的事。


    樓夜鋒表情未動,隻是勉力撐起虛弱的身體,試圖更快地進到那浴桶中。


    主人既然不願意看,他自然要識趣些,不能再來礙主人的眼……當然了,若是主人且去歇息,不再管他最好。他實在已經讓主人照顧他太多了。


    ——然而樓夜鋒並不知道,他的算盤很快就要落空了。


    目光遊移發呆了半晌的裴年鈺,在樓夜鋒因為脫力而弄出來的水聲之後,終於反應了過來,連忙上前扶住了他。


    樓夜鋒頓時身體一僵,之前有衣服遮著還好說,此刻他見主人纖白的手指觸到自己混著血汙的肌膚,心中嗡的一下就慌亂起來,想拿開,又不敢動作。


    裴年鈺扶著他坐到那個並不小的浴桶中,他被桶中的熱氣一蒸,似乎有些脫力。裴年鈺見他沒注意,就順勢將一旁的水盆端了過來,放在了他的身後,輕聲道:


    “閉眼。”


    樓夜鋒不明所以,但並沒有多問,而是倚在浴桶的壁上,順從地閉目。


    “頭往後仰。”


    樓夜鋒依舊照做,直到他忽然感覺到一雙手撩起水來,而後溫柔地撫上了他的發際,將他的長發打濕。


    他心中猛地向下一沉,眼睛倏地張開——主人竟然要為他清洗頭發!


    “主人……!”


    樓夜鋒再開口時的聲音都帶著些顫抖,握住桶邊的手指頓時攥得指節發白,卻絲毫不敢亂動,生怕將水珠甩到了主人的身上。


    “主人您怎麽能——!”


    他此時腦子裏完全懵了,隻覺胸腔中那顆心髒緊張得快要蹦出來一般。


    那是他敬了十年的主人,那是身份尊貴、大靖朝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裕親王,怎麽可以……怎麽可以為他做這種事?


    更何況,主人向來愛潔……


    而他隻不過是一個已經無用的下屬。即便曾有功勞,卻也不值得主人這般對待罷。


    裴年鈺自然預料到了他這個反應,毫不意外,隻是用溫柔而安撫的語氣道:


    “聽話,別動。”


    隨後繼續旁若無人地攏起他的發絲浸入水中。


    樓夜鋒心如亂麻,主人的命令又不能反抗,幹脆閉上了眼,隻喃喃自語道:


    “主人,這實在是……您難道不嫌……”


    裴年鈺笑道:


    “我這就是嫌你髒才給你洗的啊,不然你自己怎麽洗?你現在這個樣子要自己洗,怕不是一頭栽進水裏去?”


    “老實別動,早點洗完就完事了。”


    樓夜鋒聽主人如此說,隻好閉嘴不再反駁,唯有微微顫動的眼簾暴露了他內心的糾結無措。


    要說按沒穿越的那個裴王爺來說,確實不會做到如此程度。畢竟身為上位者,又受多年的禮儀熏陶,和樓夜鋒這種年長下屬確實不會這麽行為親密,更不會為樓夜鋒做到如此程度。


    然而他現在畢竟是融合了兩世記憶的裴年鈺。出身於孤兒院的那個後世的他,什麽沒經曆過,又如何會在乎這點髒汙。


    好在裴年鈺也知道他的糾結,迅速而利落地清洗了兩遍之後便拿了個幹淨的布巾,將他的發絲攏起來擦淨。


    隨後他起身,看著手裏拽著個濕毛巾手足無措的樓夜鋒,終於打算放過了他,輕咳一聲道:


    “行了,剩下的你可以自己來了,我就先出去在外間屋等著了。你弄完之後就去臥房,我幫你上藥。”


    “是,謝主人。”


    看著主人出了門之後,樓夜鋒也微微鬆了口氣。


    他將目光轉回,盯著浴桶中的水麵發呆半晌。


    適才主人那雙手在自己發際的輕柔觸感依然清晰之極,他閉上眼,似乎猶能聞到主人身上那淡淡的凝犀香的熏香之氣。


    主人長發垂落在自己耳畔的那一瞬間,如同置身觸手可及夢境。


    他不敢往任何方向多想一絲半點,隻道是主人念著情分憐惜於他,一時興起罷了。


    過兩天,等主人憐惜夠了,自己也傷好了,許就不會這麽任意妄為了。


    樓夜鋒深吸一口氣,睜開了眼,眼中已恢複了清明,拿起旁邊的布巾開始清理自己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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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這邊裴年鈺出了門,隨口喚道:“絳雪。”


    跨院的門口,身著襖裙的少女娉婷而立。


    “奴婢在。”


    “去藥房拿些傷藥來,另外再拿一壇烈酒,要最烈的酒。”


    絳雪疑惑道:


    “烈酒?是要給樓統領用的嗎?”


    裴年鈺點點頭:


    “嗯,是的。”


    樓夜鋒身上的傷口很多都是鐵器所致,必須先消毒再上藥。然而一朝穿越,這年頭沒什麽更好的消毒手段,烈酒也就勉勉強強堪用罷了。不過他沒再作多餘的解釋。


    不一會兒,絳雪端著個木托盤進了跨院的臥房中,托盤上放著許多幹淨白布並一個瓷瓶。


    裴年鈺打眼看去,隻覺得那瓷瓶的樣子似乎有點怪異,不由得眉頭微微皺了一下。


    絳雪將東西放下,依舊出門候著。裴年鈺在等樓夜鋒出來,左右無事,便隨手拿起那瓷瓶看了一眼。


    王府裏的東西自然一應皆是僅次於皇宮的規格,而裴年晟對裴年鈺向來親厚,更是絕對不會在物質上虧待他哥,有時見了好東西,甚至恨不得把一些逾製的東西也塞進這王府來。


    瓷瓶用的是上好的官窯瓷,白底粉青釉,胎質柔和渾厚,釉色通體素淨而雅致,僅在瓶身與瓶頸的連接處橫著一圈青花作點綴。


    這瓷瓶相較一般的酒壺來說要大的多,肚子圓滾滾的,但瓶徑驟然變細,瓶口與瓶頸一般細,用木塞塞住。


    裴年鈺心下微覺哪裏不對。


    以他的審美,無論是字體,還是用器,一向是偏勻稱細瘦的。王府底下辦事的人都很細心,小到瓶瓶罐罐,無一不合他的心意。


    可這瓶子的肚子如此圓潤而肥胖,瓶頸又細長,看起來非常不協調。雖然瓷是好瓷,但就這個形狀來說,按理實在不該出現在他的府裏。


    不過他並不想以此苛責下人。


    裴年鈺正想著,忽覺手底似乎摸到了什麽紙質的東西,於是將那瓷瓶轉了半圈過來。


    ——隨後他手一抖,差點將瓷瓶打碎。


    在那瓶肚子上,貼著一個小小的長方形的碧雲硬箋紙。


    抹青竹脈底,燙金描雲紋。


    上書三列簪花小楷,從右往左依次是:


    “醫用酒精”


    “一千毫升”


    “濃度百分之七十五”


    裴年鈺:“………………………………”


    他深吸一口氣,緩了緩因為激動而顫抖的手,將那瓶子放回桌上。


    此時他終於知道剛才看到瓶子時,腦中一閃而過的怪異之感是什麽了。


    這分明就是個……


    容量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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