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此心摧折入塵埃


    不過是自己輕輕的幾句話,裴年鈺便眼見這個從來都冷靜沉穩,堅定如同磐石一般的人竟而如此這般失態,心下亦不知是何滋味,隻覺心中軟軟地化成了一團。


    他伸出手去,用袖子輕輕給他拂去眼眶旁的水痕,絲毫沒有在意袖子被蹭上了些微的塵土汙跡:


    “好了好了,多大點事。”


    明明樓夜鋒都是三十歲的人了,可裴年鈺不知何故,許是十分難得見到樓夜鋒露出這般脆弱的一麵,竟是忍不住用上了哄小孩的語氣。


    樓夜鋒見主人竟然拿袖子來擦,反倒有些驚惶,連忙向後縮了一下避開去,隨即止住了自己適才的失態之色。


    而裴年鈺見他有些尷尬,便不再看他,而是低下頭去利落地解了他手腳上的鐐銬。


    然而當他把那沉重的鎖鏈扔到一邊去之後,他這才看到鎖銬之下露出的情境來,頓時怔了怔,忽而心中一痛——那人雙腕的皮肉被這鐐銬和繩索縛得太久,早已被磨得一片模糊,紅色的血肉就這麽突兀地展現在他的眼前。


    他握住樓夜鋒的手掌,下意識地問了一句:


    “疼嗎……?”


    然而話剛出口,裴年鈺便覺得自己這話問得實在矯情。都已經被磨成了這般樣子,怎麽可能不疼,這話卻叫樓夜鋒怎麽回答。


    果不其然,樓夜鋒自然是搖頭稱否。


    “你這傷……”


    此時的裴年鈺已經不僅僅是那個身在古代的裴王爺了,融合了後世記憶的他見了這血淋淋的傷口,第一反應反而是——那鐐銬是鐵製的,方才他分明看到那上麵有著許多鏽跡。樓夜鋒他手上被這東西磨出來的傷,又這麽久沒有處理傷口……


    會不會有許多細菌?傷口感染了怎麽辦?


    裴年鈺心下一驚,連忙抬頭撫上他的額頭,果不其然,一片滾燙。


    “你……”


    傷口未經妥善處置,怎麽可能不發燒。


    裴年鈺頓時深深地皺起了眉頭來,言語間便有些埋怨:


    “何岐他怎地下手這麽狠?你這一個月一直戴著這東西麽……這……又是何必呢……”


    樓夜鋒抿了抿嘴,垂眸道:


    “主人,恕屬下多言一句……此事須怪不得他,屬下所犯皆為重罪,獄中需戴械具本就是規矩所在。他身為刑堂執事,不過依律辦事,主人……莫要為難他。”


    樓夜鋒本意是說自己咎由自取,主人不必介懷,可裴年鈺聽他這麽口口聲聲地為何岐開脫,反而沒由來地更是心疼了,頗有些沒好氣地道:


    “瞎扯,你既沒了武功,跑都跑不掉,他又何必這般拘著你……”


    其實皮肉之苦倒在其次,影衛這種身份,這麽多年來所受的傷也不少。且何岐手段雖利害,但卻是個做事極有規矩的,不至於暗地裏下狠手。


    裴年鈺主要是心疼他……無端受辱了一個月。


    他此時看了樓夜鋒的這般樣子,無端覺得有些堵得慌。


    “何岐他……他還傷了你哪裏了?”


    樓夜鋒聽得主人關心他,心下一暖。隻不過刑訊這種事,自然全身都會留下傷口,而他隻字不提此事,隻道:


    “其實何岐他已是手下留情了。他知我武功盡失,是以用在我身上的那些手段還不足他所有本事的三成,主人莫要遷怒於他。”


    裴年鈺見他已是如此為何岐開脫,便懶得繼續駁他,心道待會兒回了屋子,我早晚得扒開你那身衣服給你上藥,到時候便知你傷了多少。


    裴年鈺不再言語,而是從懷中掏出來一張幹淨的手絹,想了想,試著調動了一□□內的內力,手中一使勁,嗤啦一聲將那布絹撕成了兩半。


    而後他一邊執起樓夜鋒的手掌,一邊將那手絹輕輕纏繞在了他肌膚模糊的手腕之上。


    “主……主人?”


    樓夜鋒他早驚得忘了動作,隻怔怔地看著主人如此溫柔的神態,腦中亂成一團,一時竟看得呆了。


    半晌,裴年鈺幫他包紮完,一抬頭卻見他愣愣地看著自己,不由得笑問道:


    “發什麽呆呢?”


    樓夜鋒垂下了頭道:


    “屬下……屬下心中有一事不明。”


    裴年鈺停住動作,心中微微納罕。


    他和樓夜鋒相處了這麽多年了,實在很少見過樓夜鋒這般連問句話都如此小心翼翼的樣子。


    之前在宮裏的幾年裏,局勢緊張,周遭形勢瞬息萬變,他們之間的交流都是簡潔直白而且絕對不會相互隱瞞的。


    裴年鈺心想,莫不是被關了一個月,把他給嚇到了吧。於是他溫言道:


    “問便是了。”


    樓夜鋒斟酌了一下字句,而後偷偷抬了下眼眸,道:


    “屬下……不知主人緣何用功為屬下抵罪?”


    樓夜鋒本以為自己是必死之局,十年主仆之誼一朝毀於己手。影衛條例第八條,可將功抵罪,他自然是知道的,可他從來沒敢奢想過這個結局。


    因為將功抵罪的前提是——若其主允許。


    若是些無傷大雅的小過錯,那麽主人為了以示恩慈收攏人心,不予懲罰,這倒是極為常見的。


    可他的那些錯……無論哪一條皆是犯了為影衛的大忌。


    影衛越權行事並傷主,實質如同手握兵權的將軍行謀反之事。哪朝哪代的皇帝會在臣子謀反之後說,念你之前有功,朕赦你謀反之罪?


    這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可偏偏在主人這裏……這般決計不可能發生的事情,竟然就成了真的。


    裴年鈺抬眼看著他,笑道:


    “怎地,你那影衛條例裏白紙黑字寫的規定,還不許我用了不成?”


    “不、不是……屬下……”


    裴年鈺歎了口氣。他生長於深宮,本就旁觀了不少君臣之間的相處,那些上位者的心思他亦是熟悉之極,如何能不知道樓夜鋒在想什麽?


    可他現在隻是個王爺,一個每天閑得寫詩作畫的閑王罷了。他不是裴年晟,不需要每天麵對一堆心思各異的臣子,也不需要來回斟酌拿捏對待每個下屬是否需要不同的態度。


    ——他不需要用那般的心思,來對待樓夜鋒這樣一個陪了他十年的忠心下屬。


    所謂上位者的心術,他不是不知道,隻是懶得用罷了。


    無論前世還是後世的他,本就重情遠遠多過重權,更何況他現在融合了後世的那些記憶之後,曾經被教育的那些君君臣臣的思想早便融了個無影無蹤。於主屬之事上的觀念,變得更加溫和了許多。


    所以,即便樓夜鋒膽大包天至此,狠狠地挑戰了一番他作為主人的權威,裴年鈺他依舊……一點也不生氣。


    連真正的芥蒂都不曾在心中出現過,又談何用重刑來懲罰他呢。


    他是真心的不氣。兩世為人,再加上性命之憂就此消弭,他現在隻想珍惜眼前來之不易的平靜生活,珍惜眼前這個寧願把自己置於如此境地也要對他好的……真心之人,又哪裏有心情計較這些有的沒的?


    裴年鈺很長很長地歎了口氣,道:


    “你要聽實話嗎?”


    樓夜鋒怔了怔:“求主人明示……”


    “其實很簡單。實話就是……我舍不得你罷了。你跟了我十年了,夜鋒,人心都是肉長的,你說你願一死謝罪,可我又哪裏舍得……讓你去死呢?”


    樓夜鋒聞言渾身一震,他不敢置信般地抬起頭來看著主人,隻見主人那溫潤的目光中,盡是信任親近,不但與往日並無半分差別,甚至更多了三分……憐惜。


    然而他撞上主人這目光,卻隻覺得如同針刺一般,不自在極了。他喉頭動了幾下,而後用嘶啞的聲音略帶顫抖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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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得主人如此看重……屬下感念之極。可,可屬下……已是一介廢人,再無法為主人效力,主人……便是再看重,怕也是……沒有半點用處了。”


    “…………”


    裴年鈺頓時怔住了,心頭宛如被什麽東西啃咬著一般,瞬間泛出了細細密密的疼惜。


    他說舍不得,說的明明是舍不得他二人的情誼。可樓夜鋒卻直接理解成了……舍不得他為自己所效的力?


    他終於知道了為什麽今天一直心中隱隱有些奇怪了。他自來見樓夜鋒時起,隻覺他言行舉止都拘束之極,不同往日。


    可樓夜鋒以前……分明不是這樣的。


    裴年鈺不由得眼前閃過了無數的畫麵——


    十年前的樓夜鋒,在影衛營中被自己挑中,彼時二十歲的他眼神冷靜而銳利,跪地認主之時語氣堅定,宛如一柄蓄勢待發的出鞘利劍,隻待主人揮起以斬天下。


    七年前的樓夜鋒,隨他出任塞北雲州,在那苦寒之地獵得一匹黑色巨貂。裴年鈺命人將黑貂皮裁作鬥篷,連帶一把絕世寶兵無影劍,一並賜予了他。


    樓夜鋒幹脆利落地係上黑貂鬥篷,一身濃重的黑色站在塞北的曠野肅風之中,用如鷹般的凶猛和忠誠站在身後守護著他。


    四年前的樓夜鋒,經曆過刀劍血雨磨礪的他早已斂去了鋒芒,而手段火候卻一天更比一天純熟。深宮殿宇之中,他用低沉的聲音與他商討著一條一條的計劃,步步為營拆解著對手的殺機。


    裴年鈺不由得有些恍然。


    以前的那個樓夜鋒,雖然對他恭敬,但行止間卻自有種不卑不亢的傲骨之風,如同一柄錚錚的長劍,劍意凜然,天下無雙。


    但……現在他眼前的這個樓夜鋒,已過而立之年,卻跪在地上用卑微和小心翼翼的語氣,說著自棄一般的話語。


    裴年鈺看著他叩首時背部彎出的那條恭順曲線,隻覺得他身上那股曾經無堅不摧的劍意,已經在不知不覺間……悄然折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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