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一聲驚雷,邳州鄉兵大捷的消息在淮安府城傳得沸沸揚揚。


    最初百姓認為此事不真,此時戰事未起,各將就詭言紛擾的情況太多。聽捷報傳來的消息,楊練總還是在野外對戰韃子,然後斬首一千多級?這也太敢吹了。


    眾百姓知道楊練總有過幾次對戰流寇大捷,但能打流寇的人多了,麵對韃子卻基本上隻能丟盔卸甲。而且怎麽說,韃子首級是很難得的,他們會搶回自己人的屍體。比如說當年的寧遠大捷,據說擊殺奴夷過千,但因為城下屍體都被後金兵搶走,最終的斬首數隻有二百多顆。估計這次韃子冒犯邳州,鄉兵守城的時候砍了幾顆腦袋,邳州方麵為了功勞,就出來大造聲勢了。


    但隨著府衙,兵備衙門更多的消息傳出,更多的細節被披露,看各官的神態也不對,似乎、可能,這次大捷是真的?還是野戰大捷?


    十三日,隨著淮揚兵備張文光匆匆離開府城,前往邳州,整個淮安府城沸騰了,鞭炮聲、鑼鼓聲響徹城池,街頭巷尾,酒肆茶樓皆是議論此事之人。在清軍又一次入寇,人心惶恐背景下,百姓們分外需要一場勝利,新安軍正好滿足了他們這個需求。韃子長驅直入,縱橫南北,卻在邳州地界譾羽而歸,更讓淮安府的百姓深深自豪。看來打韃子,還要看咱們南直隸的豪傑。楊河為河南人的事實自然被眾人無視。


    十四日,淮安老城,文渠邊一家茶館內,這裏早就人聲嘈雜,茶博士往來穿梭,為茶客們注入滾熱的茶水,在喧囂的人聲中形成一片氤氳的熱氣。而在他們旁邊,茶客們吃著糕點,或者一些自帶的小食,個個眉飛色舞,高聲議論這兩天得到的邳州大捷消息。


    “……寧遠捷功,斬獲奴夷首級二百六十九顆,又活夷一名,降夷十七名,就被稱為遼左發難來第一功。但看看我邳州的鄉兵,幾次大戰,合計斬首奴夷首級就高達一千四百餘六顆,還俘獲活夷三百三十六名,這是寧遠大捷的數倍啊!”


    “是啊,寧遠大捷還是守城,雖然韃子兵搶走一些城下屍體,運到城西的磚窯焚燒,最後隻得到二百六十九顆的韃子首級,但也依靠了堅城利炮的功勞。而我新安軍,那是野戰,堂堂正正,三千鄉兵,對戰韃子精兵二千,最後更斬首一千多,俘獲數百人,打得韃子兵差點全軍覆沒,放眼大明,哪個官員軍將能做到?”


    “哈哈,有楊大人在,我淮安府的百姓高枕無憂了。”


    “為楊大人賀,為新安軍眾豪傑賀……”


    茶館二樓為雅座,多坐著書生、員外、富商樣貌的人,與大樓一樣,這裏同樣人聲鼎沸。一間雅座內,幾個書生意氣風發,個個佩劍。為首一人,頗有英氣,顧盼間滿是灑脫之意,年隻在二十多歲,卻是東陽生員許都。還有一人,長身玉立,英俊的臉上頗有風霜,竟是與楊河衝突後,奉父命出外遊學的黃承襲。


    此時黃承襲略有沉默,靜靜聽著許都幾人高談闊論,往日嫩稚與玩世不恭皆盡褪去,變得成熟了許多。


    “此乃國朝數十年未有之大勝,更可畏的是,此番功績乃野地搏戰,非據城而守。自薩爾滸之戰後,官兵畏奴如虎,往往數萬人不敢與奴數百人一戰。楊練總反其道而行之,捍力禦敵,以區區單薄之兵,斬獲如此之多,真不知何等人物,歎不得一見。”許都神采飛揚,擊節讚歎。


    一個書生亦道:“東虜幾次破口,兵勢囂囂,縱橫南北,視我中國無人。然天月寨一戰,大挫虜鋒,斬首千餘級,俘獲活夷旗仗甚多,亦正告韃虜,我中國非無人也。”


    眾書生慷慨陳詞,個個喜不自勝,前些時日清軍如入無人之境,一直打到南直隸的陰霾一掃而空。


    黃承襲安靜聽著,想起當時往事,心中一歎,默默喝了口盞中的龍井茶。


    許都轉首看向他:“黃兄為何如此沉默?哦,對了,聽聞兄台遊曆邳州、睢寧時,曾與那楊練總會過麵?”


    眾書生都是看來,黃承襲點頭:“確有一麵之緣,楊練總慷慨悲歌,氣度非凡,確為當世豪傑。”


    許都很有興趣的問了當時情形,黃承襲春秋筆法,說了會麵時的情況,言自己還送了楊練總一把芳風館的扇子,並言受此觸動,拜別父親,出來遊學。


    眾人歎息,言黃承襲頗有機緣,又說那楊練總初為練總時,不過享受九品待遇,此後卻一發不可收拾,數戰流賊,連擢數品,更調任州城任職。現在又野戰大捷,斬首東虜千餘級,怕不知要擢升幾品。都是生員功名,看看別人,看看自己,怎麽差距就這麽大?


    但這也是一種激勵,讓眾秀才看到未來的一種方向與可能。


    “聽聞楊練總乃鹿邑生員,卻建如此功業,我輩何嚐不可?”一個書生慷慨激昂道,“特別子璵兄,忠義智勇,素裕韜鈐,何不聯絡奇才義士,以戚繼光法申詳約束,開道忠義,使之赴湯蹈火?”


    眾書生都是力讚,東陽、義烏,昔時名將、勁兵多出此地,隻要方案得法,能與士卒同甘苦,何嚐不可幹一番大事業,就象那楊練總一樣。


    許都怦然心動,此人卻是浙江東陽人,故都禦史弘綱從孫,任俠好義,喜交遊,素抱匡時濟世之誌。他建“義社”,到處結識江浙各地的文人學士,此次遊曆到淮安,與黃承襲等人相識,約定同遊三吳。


    曆史上此人也是鼎鼎大名的“許都之亂”核心領導人物,建“白頭軍”,立年號,稱帥。短短旬日,就聚眾十數萬,連下東陽、義烏、諸暨、浦江、永康、武義、湯溪、蘭溪等城池。因為此事發生在富庶的江南,特別許都身為諸生,又是世家子弟,屬於縉紳階層,參與者還多是讀書人,卻棄青衿,舉義旗,極大震動了當時的江浙各地。


    此時許都眾人自然不知道未來的曆史走向,他們興致勃勃,暢想未來。如他們一樣,高談闊論的書生在各茶館比比皆是。原來楊河彈壓功名士子,頗引物議囂然,現在府城眾學子無視了這一點,轉對其大加吹捧。特別楊河諸生的身份讓眾學子頗有好感與代入感,產生“都是秀才,楊河可以建功立業,我也可以”的聯想錯覺。


    很快,大捷消息傳出淮安府,幾天後,連南京方麵都知道了這場大勝,坊間震動,官民或驚訝,或歡喜,或不敢相信。無數人派出信使前往淮安府城打探核實,隨著更多細節被披露,駭然震驚中,南京城也象淮安城一樣喧騰起來。


    不可思議,讓人難以置信的勝利,寧遠大捷共斬首虜級二百六十九顆,折後金遊擊(甲喇章京)二員、備禦(牛錄章京)二員,已造就一個薊遼總督。邳州一係列的大捷,合計斬首一千四百餘六級,俘獲三百三十六人,更折清兵甲喇章京二員、牛錄章京五員,這可以獲得多少的好處?


    興奮沸騰中,很多人也起了別樣的心思,軍功,太多人需要了。南京的勳貴子弟需要,淮安府的地方軍將需要,南直隸的文官武將太監都需要,無數人盯上這塊肥肉。


    太多人想分一杯羹,當然,很多人也知道漕運總督史可法對楊河的器重維護。史可法這人清正自守,嚴謹幹練,要從他手上昧別人的軍功太困難。好在不是沒有突破的口子,那就是淮安府的巡按禦史。


    嘉靖年後,為了製衡總督巡撫的權力,巡按的權力也在不斷擴張,特別文科、武舉、處決重辟、審錄冤刑、參撥吏農、紀驗功賞等關鍵權力都係禦史獨專。在很多地方,官員對巡按的畏懼,已經遠遠超過了對總督或者巡撫的畏懼。就如這次大捷,最終“紀驗功賞”的權力掌握在巡按禦史手中,可謂說你有功就有功,說你沒功就沒有功勞。


    當然,總督史可法簡在帝心,本地巡按名聲不顯,卻不能象餘處一樣一手遮天。但如果史可法那邊走不通關係的話,巡按禦史這邊大可試試。


    ……


    眾議沸騰中,帶著各人殷殷期望,十七日下午,淮揚兵備張文光一行人匆匆到了宿遷。信使先行一步,告知天月寨的楊河、蘇成性等人,讓他們提前做好迎接的準備。


    相比餘處的紛擾不休,旋渦中心的天月寨也不平靜。一直賴在寨中的邳州知州蘇成性、同知張奎祥、指揮使孔傳遊等人坐立不安。宿遷知縣王芳年、沭陽知縣劉士璟、還有各地方的名流宿老,士民鄉紳,尋代種種借口前來犒勞大軍,天月寨每天熙熙攘攘,十分熱鬧。


    麵對如潮的讚美與犒勞,士紳百姓密密豎起的大拇指,新安軍上下昂首挺胸,個個心情快美,深為自己是新安軍的一員感到自豪。


    新加入的“通州十二騎”幾員,如夏十爺,駱十一爺,高十二爺等人,也是個個眉歡眼笑,深感當初加入楊相公麾下的決定正確。徐州諸人,如張膽、韓尚亮、顏斌諸人也早沒了別的心思,隻想安心在新安軍待下去。畢竟除了這裏,哪個地方能斬首韃虜一千多級?現在的他們,在老家徐州也是萬人景仰的存在了。


    一片喧擾中,楊河倒保持著內心的平靜,他有條不紊,安排戰後事宜,如廣派哨騎,偵探清軍是否還會南下,收治傷員,安置戰死將士,盤點傷亡與繳獲情況等。


    天月寨一戰收獲巨大,陳泰率軍一千八百多人,被斬首一千二百多級,俘獲三百多人,隻餘約二百人左右逃跑,差點就全軍覆沒。逃跑人中,少部分跑得快的蒙古騎兵,一部分跑得快的未披甲旗丁與餘丁包衣,但他們戰兵,特別披甲戰兵幾乎被斬殺殆盡。這裏麵可包含了鄂碩率領的滿洲正白旗巴牙喇鐵騎五十人,還有噶布什賢營的勇士科爾昆,含金量非常的堅挺。自後金崛起後,從來沒有在一個地方損失過如此多的巴牙喇精兵,還是一個不知名的地方小軍寨,可謂陰溝裏翻了船。


    還有軍官,除了引人注目的甲喇章京二人、牛錄章京五人外,還斬殺分得撥什庫、撥什庫、壯達等數十人,自後金崛起後,也沒有在一個地方損失過如此多的軍官勇士,怕以後提起邳州宿遷天月寨,都是整個大清國的傷心地與恥辱地了。


    除了人頭首級,此戰繳獲也非常豐厚。清兵的戰兵都有馬匹,很多人還有副馬,甚至很多餘丁也有馬匹,陳泰領軍前來,共有馬騾二千三百多匹。或死或逃後,留在戰場的馬騾約二千匹,內有戰馬一千多匹,這下全歸楊河所有。


    又繳獲清兵搶掠私藏的銀兩十多萬兩。銀光鐵甲,鑲鐵棉甲、鐵製短罩甲、皮甲、鎖子甲、純棉甲等一千二百多副。還繳獲大量的弓箭,盾牌,標槍袋,雁翅刀,虎槍,短斧,挑刀等兵器。


    其實戰場遺留的盔甲兵器很多,但有些被銃炮打得碎裂,不得使用,包含一些人頭在內。但沒辦法,不可能為了完整的繳獲,就妄顧自己將士的性命。


    楊河還繳獲頗多的輜重糧草,陳泰南下的人馬不少,每天需要的糧草就要近百石,就算他們隻載運幾天的糧草,也需要幾百石,需要大量的獨輪車、木板車運送。野外紮營,也要大量的帳篷器械,鍋灶鐵壺等,這些都歸楊河所有了。


    最後是俘虜,三百多人,都是逃跑不及的未披甲旗丁與餘丁包衣——沒有披甲戰兵,有也不會留下他們。


    因為曆來對獻俘闕下非常重視,特別京師非常需要這批俘虜,用來太廟祭告,宣揚國威,挽回幾乎沒有的顏麵,楊河倒沒有將這些俘虜斬殺。但也不能就此輕饒,楊河下令斬去了他們的右手大拇指,這些人獻俘到京師後,不管命運如何,從此不再擁有作惡的能力。


    對他們處置一視同仁,包括那些包衣在內。曾經這些人是受害者,被擄去清國的大明百姓,但現在他們為虎作倀,一身裝扮也是金錢鼠尾,滿洲袍褂,就讓他們享受與滿洲人蒙古人同樣的待遇好了。


    然後眾俘虜被關押,一個個審理,了解滿清境內的情報,社會結構,政治經濟等。


    新安軍這邊,重傷陣亡者有二百多人,受傷較輕者二百多人。戰死者與重傷者主要集中在乙等軍那邊,特別軍官陣亡多。受傷較輕者集中在甲等軍,因為他們有精良盔甲的保護。對死者,楊河下令從憂撫恤。對傷者,特別重傷者,楊河下令盡力救治。重傷者能救活一個,都將成為新安軍中精銳強悍的老兵種子。


    這次大捷,武器裝備起了很大作用,火器犀利,甲胄精良,是甲等軍傷亡少的重要原因。倘若乙等軍們也擁有精良的鐵甲,傷亡不會這麽大。他們若有鐵甲,使用方盾銃陣,韃子根本不能逼近。這讓楊河起了人人裝備鐵甲的心思,打造更多的鐵甲與火銃。


    當然,武器重要,人的因素也很重要,明末先進武器很多,卻被清兵打得丟盔卸甲。八國聯軍的時候,清軍的裝備也不差,各軍中備有大量的毛瑟單發步槍、連射毛瑟步槍,大量的加特林機槍,馬克辛重機槍等,甚至還有很多的克虜伯大炮。但就是這樣的豪華裝備,卻被聯軍打得一敗塗地,繳獲的槍械、火炮等總價值達到二百五十萬英鎊。


    人沒用,再好的武器裝備也沒用,還是需要有敢戰精神,狹路相逢勇者勝。


    十八日,兵備一行到達天月寨。


    張文光從淮安出發,部分書吏隨行,道標營的士卒護衛。


    一路北上,途經清江浦、清河、崔鎮等地,皆因此次大捷而眾議沸然,寒冬的天氣充滿火熱。


    到達宿遷時,知縣王芳年、駐宿遷的護漕防河總兵戴國柱,參將古道行、宿桃河務同知、歸仁堤河務同知等人極力款待,話內話外,顯然也對這次大捷的功勞起了很大的心思。


    張文光不動聲色離開宿遷,也未讓王芳年等人隨行。這裏是通京大道,官道旁村寨頗多,雖然前方幾十裏就是戰場,胡虜肆虐過的地方,但仍有百姓行走,神情安然。顯然大捷給了百姓們很大的信心,相信新安軍,相信練總楊河可以保護他們。


    途經防峿鎮,這個古鎮的商民仍在慶祝勝利,鞭炮的聲音響徹雲霄,很多人還呼朋喚友,前往幾裏外的戰場圍觀。


    遠遠看到天月寨,淮揚兵備的眼神微凝,眼前一個巨龍似的軍寨,兩道寨牆蜿蜒,旌旗獵獵,甲胄熠熠。隨著越近,陽光下越見璀璨銀光,寨牆上士卒雲立,個個銀白鐵甲,一色鐵笠盔,罩著深紅的羊毛圍領鬥篷,持銃持械,威嚴肅殺,兵威極盛。


    寨牆外不遠還就是當初的戰場,多日過去,這片大地似乎還殘留著難聞的血腥味、刺鼻的硝煙味,雪地草地上隱見碎肉鮮血,殘破的兵甲器械。擊毀的盾車一輛又一輛,就那樣堆積在寨牆不遠的地方,視覺衝擊力非常的巨大。昭示著這裏曾經發生過的慘烈戰事,到處都是密集的死人與鮮血。


    這樣的背景下,寨牆上那隻軍隊的森嚴銳氣更是撲麵而來,他們盔甲的光芒在陽光下閃耀刺眼,讓視線似乎都變得扭曲,朦朦朧朧,就若海市蜃樓那樣的不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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