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八”字口不遠,廉方正迎了出來,身邊跟著幾個睢寧工房,邳州工房的人。


    一段時間不見,他更黑更瘦了,人顯得更高,不變的是依然挺直的身體,頗為嚴肅的神情。


    他依然穿著青衣,戴著吏巾,未戴暖耳,寒風中手與臉唇都凍得青紫,風雪中一身素白,特別肩上巾上滿是冰碴霜雪。


    他身後各工房的人倒沒有他這種挺拔的身形,嚴肅的姿態,個個在白皚皚的雪中不是搓手就是跺腳,人人臉凍得通紅,看向楊河的眼神中也滿是畏懼。楊河在睢寧與邳州二地大開殺戒,幾個月過去了,他們仍然心有餘悸,敬畏在心。


    廉方正對楊河見了禮,隨後嚴肅看著他:“大人何故姍姍來遲?”


    眾人都看向廉方正,楊大臣撇撇嘴,張出恭微微搖頭,但內心中,他是有幾分佩服廉方正此人的。


    楊河從兩耳摘下口罩,掛在脖上,立時兜麵就是一陣寒氣,風雪打在臉上,如刀割一般。他深深吸了口氣,強忍住放馬踏死廉方正的衝動,馬鞭一指:“走!”


    他撥馬就走,眾騎默默跟隨。


    從通道口子進去,是道路與兩邊寨牆的夾道,彎曲延伸,不能直接看到寨門。


    這邊道路是在坡上開辟切削,這處也沒有兩道寨牆,路與坡之間較高較陡,約高有兩丈多,六七米的樣子。看路與坡之間是大壕溝,壕溝邊多拒馬鹿砦,一直蜿蜒往寨門。


    這種結鬆,就是內甕城了,敵人進來,除了麵對兩個夾角首先攻擊,入“甕城”內,還要麵對兩邊寨牆的打擊。


    楊河策馬道上走,道路蜿蜒上升,有若“S”形,到了寨門前,這裏有壕溝,有吊橋。此時吊橋放下,看那寨門,皆用大石碎石砌成,頂上壘成胸牆,也有兩層麻袋放置。


    楊河點點頭,很滿意,這種設置,基本達到他心中要求了。


    “內甕城”,這是三麵打擊!同時“S”形道路,可大大延緩敵人的衝擊。他們就算有火炮,其實也很難直接打到寨門,因為被兩邊坡地寨牆擋住了。


    楊河進了寨門去,裏麵寬廣,南北兩端都是石木結構的營舍,往東西方向延伸了好幾排,盡朝內開口。各營舍頂上,靠西麵牆位置還堆了很多的土袋,這是防炮之用。


    除此中間是平場,鋪著沙石,這是防止雨雪天泥濘,此時地上雪不多,似乎鏟過,頗為的整潔。


    看內中有一些民夫,但不多,看來這鍾吾寨基本完工了。


    楊河下了馬,身旁眾人也紛紛下馬,各護衛更嫻熟的散往四周,或戒備,或將各人馬匹拉往馬廄。


    陳仇敖習慣性的離眾人不遠,按刃顧盼,酷冷寡言。張出恭則來到楊河右下首,隨時準備聽從吩咐,這是他作為中軍官養出的習慣。餘者楊大臣等人則好奇的東張西望。


    這時廉方正也趕了來,他神情依舊,隻有身後各工房的人頗有不安埋怨,似乎怪他不會說話。


    難得的,廉方正問了一句:“大人可否要先歇息?天寒地凍,屬下這就讓人準備熱湯熱水。”


    楊河淡淡道:“不必多禮了,先四處看看吧。”


    廉方正也就作罷,他為楊河介紹,依圖紙上的規劃,鍾吾寨大體完工,很多民夫都遣往天月寨。而本寨內建築,也共有將兵的營房、食堂、澡堂、廁所、識字堂、醫舍、糧倉、草料場、武庫、馬廄等等。


    內營房主要集中在寨西北、西南位置,糧倉、草料場等集中在寨東北、東南位置。這是依楊河的吩咐,未來寨子可能要防止火炮的緣故。敵人從河那邊進攻困難,寨內關鍵建築,主要就集中在靠東麵。


    而鍾吾寨麵積,周三百二十步,最多可駐紮五百人,內中糧倉草料場若囤積糧草,也可供五百人食用半年。


    楊河點頭,他四下看,特別走到西麵這邊的寨牆眺望。


    居高臨下,就算風雪中視線也很遠,看眼前的頂部寨牆都為胸牆,正好在架銃位置高度,胸牆前部為土坡,斜斜往下,陡緩不一,一直延伸到下麵坡地寨牆處。


    不過這寨牆內層倒用石料砌成,石料堅固,可以使寨牆的壽命更久遠。也因為石料砌在內端,就算敵人使用火炮,也隻能打在外端土坡上,打不到這個內端石料麵。


    看寨牆整體為梯形的矮牆類結構,上麵還疊了兩層兩道的麻袋,一直蜿蜒。此時麻袋上覆蓋了厚厚的積雪,楊河伸手摸了摸,袋子裏都是沙子,點了點頭。


    這是他專門吩咐過的,沙子為顆粒狀,每粒沙子間都有間隙,特性鬆散不規則,不說弓箭,就是子彈對沙袋的穿透效果都很差,緩衝作用好,後世好多工事和街壘,都用沙袋來當步兵掩體。


    他走到“八”字口一處夾角,楊大臣道:“咦,這裏可放置火炮,兩邊各一門,賊人若從道路來攻,火炮對他們轟打就是。”


    眾人都覺可以,楊河也點頭,這邊確實可以放火炮,對衝過來的敵人實行實彈或是霰彈的轟擊。特別清兵若進攻,他們攻城或是野戰都喜用盾車,可以在這邊用火炮對他們進行轟射。


    他探頭看了看,這邊為半圓凸形,外麵是泥斜坡、壕溝與道路,下麵沒有坡地寨牆。不過邊上附近,就有一條小道通到下麵的山坡寨牆處,兩道寨牆間相距約一丈。


    事實上,鍾吾寨的西牆這方,口兩邊共有六條小道通往山坡寨牆處。


    楊河順邊上小道下去看,眾人也跟隨下去。


    小道彎曲,略有些“S”形,這是防止敵人用火炮,炮彈打到道上,跳到上麵來。


    到了下麵,就見這邊又一道寨牆,與頂部寨牆差不多,也是胸牆樣式,外間為土坡,內層為碎石砌成,麻袋放在牆頂上,疊了兩層兩道,寨牆與身後斜坡寬度距離為一丈左右。


    不過與頂部地麵略有不同,這邊地上不是鋪沙石,而是鋪木板,木板下為暗溝,用來防水排水之用。


    身後斜坡處,下方位置也是用木板與竹籬笆堅固,這是防止滑坡。


    除此,這寨牆內還有幾處掩體,以碎石木料堆砌而成,頂上外端皆覆以麻袋沙包,一個掩體約可躲避十人。


    這是防止敵人弓箭,更重要是防火炮。敵人火炮打來,士兵們可以躲藏內中。無事時,也可以在裏麵休息,烤烤火什麽。基本上,楊河仿造了一些一戰壕溝的設想。


    眾人好奇看了看,各掩體兩端透風,倒不氣悶。因為朝後方斜坡挖掘洞口進去,也顯得寬敞。


    其實楊河最初隻想建一道寨牆,搞封閉似的木屋石屋,上下兩層,也可以形成兩排輪射效果。


    但考慮到黑火藥時代,硝煙彌漫,士兵們打射後很影響視線。二這種結構,其實敵方若用火炮轟擊,還是容易垮塌,最後還是露天似的矮牆壕溝,反正有盔甲,不懼怕敵人的弓箭。若敵人用火炮,躲避到掩護內便是。


    眾人在胸牆內走動,都很有興致,這邊雖沒有頂部高,但視野也可以。


    羅顯爵聽著廉方正介紹,又看外邊的土坡壕溝,忽然道:“廉先生,為何外層不用石砌,這樣更堅固?以後雨水來了,這道土坡其實很容易滑坡毀壞的。”


    廉方正冷著臉道:“這是楊大人吩咐,學生也想用石砌的。”


    楊河看著曠野,不知在想什麽,張鬆濤插口道:“主要是防炮,若外麵也用石砌,磚石飛濺,就會傷了士卒。現在都是泥土,賊寇若有火炮也不怕。便若闖賊麾下攻打睢寧,楊相公吩咐用麻袋土筐裝土防護垛牆,保護了士卒。眼下用土坡也是此理,否則用石砌,外間還要再堆幾層麻袋上去。”


    羅顯爵道:“這邊主要對付匪徒,他們會有火炮?”


    張鬆濤笑了笑,楊大臣道:“說不定要打韃子呢?也不知有沒有炮。聽說韃子是有炮的。就算沒有,也防患於未然。”


    眾人略有些沉默,韃子……聽說一直在南下,他們會打到這邊來嗎?


    羅顯爵咳嗽一聲,說道:“用土坡也好,這天氣,潑上水,就成了冰坡,硬得不得了,還滑不溜丟的,賊人來攻肯定遭殃,就若當時焦山匪攻打新安莊一樣。”


    ……


    看過坡上寨牆,眾人上了去,沿西牆、北牆走到東牆。


    這鍾吾寨除了西牆,餘者都是普通單道胸牆,外土內石,形狀也較平直,但因為外有五道壕溝保護,敵人攻打不易,卻也不怕。


    走到東牆這邊,胸牆土坡下不遠就是沭河,河水寬闊,從北麵浩浩蕩蕩來,河中岸邊頗有冰排冰淩,但離徹底封凍還有一段時間。


    軍寨在這邊設有東門,也類“凹形”,離河水隻有幾步路罷了。這邊是軍寨的取水飲水之地,外麵還可以停船,見勢不妙,將士們可以從這邊撤退逃跑。


    不過這邊也可能是敵人的攻打所在,特別河水結冰的時候。


    楊河估計月底沭河就會徹底封凍,眼下小冰河時期天氣寒冷,結冰厚度普遍在二十幾厘米,局部區域甚至更厚,人與馬都可以很輕鬆的在冰麵上行走。


    如此,敵人從這邊進攻的可能性不小。特別楊河知道清兵冬日喜穿靰鞡鞋,那靰鞡鞋乃用厚厚牛皮縫製,鞋麵有均勻的褶兒,凸起的舌頭,適合在冰麵上行走,防滑效果極佳。


    清兵還習慣在靰鞡鞋內塞滿以草榔頭反複顛砸變得柔軟的靰鞡草,保暖效果非常好,零下四十度的嚴寒在外麵活動一天也不會凍腳,溫暖舒適,這也是滿洲人習慣冬日出來劫掠的原因之一。


    鍾吾寨卡在通京大道上,與清兵交火的可能性不小,除了西門,就要防止他們從冰麵進攻東門。


    說起這事,眾人均是皺眉,張鬆濤道:“如果有敵攻打東門,敵眾我寡,最好鑿冰。隻是天寒地凍,鑿冰就難了。”


    楊大臣不同意:“為何要鑿冰?取些火藥,炸冰就是。”


    羅顯爵道:“炸冰前一樣要鑿。”


    看他們爭論,楊河笑道:“其實這事也容易,不需要鑿冰,介時在冰麵上傾灑煤灰便可。煤灰吸收日光,熱量就會融化河冰,就算到時又凍上,但冰層厚度不一,人馬走在上麵可是危險之極。”


    眾人哦了一聲,雖不明白,不過楊相公說的,肯定就不會錯了。


    楊大臣興奮的道:“那正好,賊人若來,真求之不得。寧走橫冰一寸,不走豎冰一尺,這冰化了後凍,有厚有薄,他們若來攻,人馬掉入水中就好笑了。”


    他們興奮討論起這個,楊河則看向張鬆濤,微笑道:“忠忱兄,若你來守鍾吾寨,你有把握嗎?”


    眾人目光看來,張鬆濤慎重抱拳:“回相公,若屬下防守,雖一總之兵,匪徒數千人,屬下也不懼。”


    楊河道:“若韃子呢?”


    張鬆濤沉思,羅顯爵嘀咕一句:“聽九爺說,韃子可非同小可。”


    張鬆濤鄭重開口:“屬下雖未與韃虜交過手,但若他們幾百人來攻,屬下可以守住。”


    他問道:“相公,韃子會南下嗎?”


    眾人都是看來,鍾吾寨原本設立是為了對付匪徒,沒想到竟要對抗韃子?幾年前韃子曾攻入山東,所到之處,腥風血雨,難道這次又要攻來山東,甚至到南直隸來?


    他們默然無語,廉方正站在一邊,亦麵有憂色,遠遠跟著的睢寧工房,邳州工房人等更麵如土色。


    楊河看眾人神情都頗為緊張,畢竟清兵凶名赫赫,幾十年打出的威名,各人心有憂慮正常。


    他歎道:“很難說,所以我們要多作準備。”


    他看著河水陷入沉思,按曆史來說,本年清兵入寇後,會在閏十一月攻入山東,特別在十二月初九日陷沭陽,哨探兵鋒淩於宿遷城下。十二月中陷贛榆,明年正月初二日更破海州,兵鋒止於南直隸一帶。


    而自己堵塞在這邊,幾個軍寨擋住南下清軍搶掠之路,一場場惡戰不可避免。


    雖然他竭盡全力,但以初成之軍,對付百戰精兵,凶名赫赫的韃子,有沒有把握,他實在是心中沒底。


    然不管怎麽說,這仗還是要打的,現在不拚命,不鍛煉士卒,以後清兵越發勢大,自己拚命的機會都沒有了。


    他沉思著,嘩嘩的雪花繼續落在他的盔上,鬥篷上,一片雪白。(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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