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戰結束,已是午時。


    西門各地打掃戰場,粗粗估計,又獲取完好的流賊首級一千二百多顆,加上前次攻城戰獲取的流賊首級七百八十顆,此戰已斬獲流賊首級二千顆。


    這是個巨大的勝利,不說高知縣等人眉眼聳動,喜不自禁。


    消息傳出,睢寧城百姓亦是雀躍,很多人還放起喜慶的鞭炮。


    楊河估計流賊步卒已經損失過半,特別刀盾手損失殆盡,馬隊精騎也損失幾百人,不可能再戰。


    他密切關注那邊的動靜,此時已是午飯時間,因打死的死馬眾多,超過一百匹,楊河就下令全軍大吃馬肉,連前來幫忙打掃的百姓也個個分到一大塊馬肉,又引起眾人的歡呼。


    不過楊河有些吃不下,從逃難途中到現在,一直吃馬肉,他都感覺有些吃怕了。


    下午未時,得知流賊拔營的消息,楊河立時帶領隊兵社兵趕往南門,除留數騎跟隨,楊河吩咐九爺的騎兵隊,曾有遇的哨探隊大部從西門過去,遠遠吊在流賊的後麵。


    ……


    塵土蔽天,浩浩蕩蕩的隊伍過來,但相比前些日那種飛揚跋扈的氣息,此時隊伍各人,都有些垂頭喪氣,內中“闖、羅”等大旗,“李、袁、王”等將旗,也是有氣無力的扛著。


    他們人數還少了很多。


    一些披著鑲鐵棉甲的精騎在前方行走,從西門往南門官道的一條小道上,李過、袁宗第、王龍三個劇賊仍然並轡而行。


    不過王龍麵色陰沉,袁宗第皺著眉頭,李過騎在馬上,則神情有些暈暈糊糊的。


    “怎麽就失敗了?”到現在為止,李過還想不明白。


    不過慘敗的事實卻是肯定,上午攻城失利後,他們全軍退回營地,然後粗粗一統計,眾人都嚇了一大跳。


    步卒又損失達到一千五百人,精騎馬隊損失近二百,還有饑兵廝養,死了五六百。


    饑兵廝養不說,步卒馬隊的損失,讓眾賊痛心疾首。


    要知道,他們兩個陣營前來睢寧的步卒,全部才四千人啊,連上前些天損失的人數,四千步卒,損失已經過半,特別內中刀盾手共八百,已經沒剩下多少人了。


    還有馬隊精騎,每一個都非常寶貴,他們前來睢寧,馬隊與精騎也全部二千騎,算上前些天的戰事,損失已經達到了二百多騎,所以這仗,不能再打了。


    李過其實還有些不甘心,但王龍已經不客氣的對他咆哮。


    袁宗第也主張不要意氣用事,速速退走為上。


    李過再不甘心,也隻得隨眾人退兵。


    為了減輕負擔,提高行軍的效率,內中的重傷者,還有兩千多老少婦女,全部扔下了。


    他們隊伍裹脅饑民,帶來睢寧五千多人,前些日或死或逃,餘三千多人,又選青壯千人為饑兵,餘下這二千多老少婦女。此時視為累贅,全部拋了。


    這些人有家人是饑兵,有些饑兵有家人老少,臨行前呼天搶地,不願分別,眾賊砍殺了不少,才老實了。


    決定走,就速速走,一兩天就回到靈璧,因此這未時,眾賊吃過午飯,匆匆收拾,就離開了韓莊與孫莊的營寨。


    不過要踏上從睢寧到靈璧的官道,還必須從西門轉到南門,依原路返回。


    蹄下滿是荒草塵土,周邊還有著讓人惡心的,眾多的水塘葦叢,很多塘水是死水,陽光下發著陣陣難聞的腥臭。


    李過夢遊似的騎在馬上,他琢磨著,再來一次的話,他該如何應對那殺千刀的楊河?


    正尋思間,忽然有哨探騰騰奔來,言前方小道與官道的交叉處,那睢寧的鄉勇密布盾車,似乎有攔截大軍的意思。


    隊伍後方也有他們馬隊跟著,圖謀不軌。


    李過大怒:“他們還想再戰?欺人太甚!”


    ……


    李過,袁宗第,王龍三劇賊奔上去,身後數十精騎跟隨,小道上騰騰一片塵土。


    很快,他們就離小道與官道交叉處不遠,李過等人看去,果然在交叉處往北去,約七八十步後,與南圩牆平行一線,一大排的盾車蔓延,擺在官道之上,擺在一些水塘葦叢之後。


    這些盾車似乎輕便,與攻城時義軍使用的盾車輕便太多,可能隻有幾十斤,但高度有人的肩膀左右,也頗為厚實,防火器不行,但防弓箭綽綽有餘。


    特別都開有懸戶式的窗口,但位置隻在人蹲立的高度,這種高度,不說弓箭直射拋射無用,怕是火器,都很難打到盾車後的人。


    此時李過等人往盾車後看去,絲毫看不到那邊的人影,但經過這些天的戰事,李過等人知道,他們手持後膛火器的銃兵,肯定掩藏在盾車之後。都依著射孔,瞄著這邊的各人。


    李過看得恨恨,袁宗第則是神情凝重,這種盾車,這種地勢,己方弓箭無用,火銃難說,火炮要打也極難打中。


    他們這樣掩著,己方雖可通行南下,但人馬若都上了官道,他們從後方躡來,突然攻擊,後果不堪設想。


    他又喚來孫有驢“驢爺”詢問,這個精瘦彪悍的老匪一看,就驚呼道:“回各位老掌家,早前俺銅山寨的好漢攻打他們軍陣,那殺千刀的秀才楊河,就是用這種盾車啊。他們兩排人蹲著,兄弟們打不到,他們卻可以打到俺們,……兄弟們慘啊,被打了七陣排銃……”


    袁宗第神情更凝重,李過看著,哼道:“可以派馬隊衝上去,那官道上隻有兩輛盾車,一衝就散了。”


    旁邊幹瘦,穿著紅衣的王龍陰陽怪氣道:“李爺,官道旁的盾車也可以打的。再說了,他們盾車上都有長矛拒馬槍,不說馬匹畏懼,官道這麽窄,肩並肩,也隻能衝三四騎。恐怕我們馬隊死滿一路,也衝不過他們的盾車。要打你打,咱老子可不奉陪。”


    慘敗後,他對這個一直討好的“一隻虎”也不客氣了,他說著,還慢條斯理整理自己罩著的灰氈鬥篷,最後道:“咱老子說不要來睢寧,偏要來睢寧,這下慘了吧?唉,自認倒黴,花錢消災吧。”


    李過眼中閃過怒火,卻發作不得,袁宗第歎道:“李過兄弟,不要意氣用事了,免得徒勞傷亡。”


    他看著那邊盾車,沉吟道:“那練總應該也不想打了,隻是想要點好處,派人去問問價吧。”


    王龍立時同意,此時官兵與他們關係並非你死我活,經常有“打活仗”的說法,臨陣相勞苦,拋生口,棄輜重,縱之去,謂之“打活仗”。


    當年盧象升評說:“援剿之兵,惟祖大樂、祖寬所統遼丁為最勁,殺賊亦最多。”卻是邊軍不通言語,逢賊即殺,故多勝。


    於是袁宗第等人商議一陣,就派一個能說會道的馬兵前去問價。


    那馬兵策馬過去,離盾車約五十步,那邊一騎也迎過來,騎術非常矯健,卻是裴珀川。


    他們說了一陣,然後那馬兵回來,說道:“回三位大領哨,那楊河練總,要我們二十萬兩銀子,五千石糧米,八十門火炮。不然他說會一直跟在後麵,一直追到靈璧縣去。”


    李過咆哮道:“二十萬兩銀子,五千石糧米,還有火炮,他怎麽不去搶?”


    王龍沉思:“貴是貴了些,但開價就好,應該可以商量。”


    袁宗第卻道:“你問清了,他們沒要我們的騾馬?”


    那馬兵仔細想了想,最後搖頭:“俺聽清了,他們沒說。”


    袁宗第與王龍互視一眼,都有了決定。


    這個價錢,其實在他們的心理承受範圍之內,銀子,糧草,火炮,都不是他們最重視的。


    他們流寇最重視的,其實還是騾馬。


    闖營曹營中,諸營較所獲,也是馬騾者上賞,弓夭鉛銃者次之,幣帛又次之,珠玉為下。以無用的銀子換為安全退離,保存了實力,便是闖王等聞聽,也會讚一聲,應對得體。


    糧草也不過要價五千石,相對他們總體大軍百萬眾,還是少。


    許多營伍遇到硬骨頭“打活仗”,被要走的銀兩糧草,遠不止這個數。


    這邊看來還可以還還價。


    火炮,也隻是小炮,隻需炮手不失,再打破一些城池,還會回來。


    最關鍵,馬騾不失就好,這才是他們流寇的根本。


    此次他們前來睢寧,共有馬騾約四千匹,老實說袁宗第等人一匹也不想失去。


    不過他們來睢寧,隻攜帶半月糧草,又四處“借”糧,全部隻有糧草六千石,這些天食用了一千多石,回去路上還要吃。


    所以袁宗第對那馬兵道:“你去還價,這買路錢我們可以出,但他們要價高了。我們這邊,最多出糧米四千石,白銀十五萬兩,超出這個數,隻能打仗了。但火炮可以全部給他們。”


    那馬兵又去了,李過隻是無奈的看著,其實對方要挾,他們也有應對的方法,那就是以馬隊精騎押後,這樣就不怕對方依官道躡來了。


    隻是這是不可能的,他們義軍作戰,素來都是老營精騎第一個先跑,輜重什麽落在後麵,從來沒有老營押後的道理。


    所以目前的局麵,李過除了憤怒,就是無可奈何。


    很快那馬兵回來,說那楊河練總同意了,當下他們交割銀子糧草火炮。


    火炮,特別是糧草,落在隊伍後麵,人拖牛拉,數不勝數的車輛,騾驢牛等畜生運送,就一車一車的扔在附近,由西門那邊的騎兵隊,哨探隊點收。


    銀子,袁宗第等人帶了一些,一些空馬上,一個個馬褡子裝著,一般用來收買細作,或是到某地“借”不到糧,軍中又沒有糧草,就用白銀向附近堅城厚寨購買。


    袁宗第等人前來睢寧,也帶了一些白銀,不過不多,隻五萬兩左右。


    好在各精騎馬兵身上銀子還是多的,此時闖營等還沒有“人不能囊一金”的規定,平時打下城池,經常也會有白銀珠玉賞賜下來,因此各騎馬褡子內,普遍都有白銀幾十兩,百把兩。


    甚至有的精騎馬褡子內,還有白銀二三百兩。


    就讓他們出銀,每人拿出五六十兩,不過袁宗第講明,回到靈璧縣大營後,出銀的士卒馬隊,白銀都會雙倍奉還。


    事關能否快速離開,回去後還有雙倍收入,因此不但馬兵精騎,便是許多步卒都出銀。


    很快,買路的十五萬兩銀子備好,銀錠碎銀堆著,一車一車的運到西門附近,亦由那邊的騎兵隊等點收。


    最後楊河這邊得到消息,銀貨兩訖,火炮也到位,他們盾車掩護著,慢慢退回南門,最後沉重的圩門關上。


    李過恨恨的看著,忍不住道:“真是窮鬼,這睢寧縣的官兵太窮了,一點點銀子,就要拚了老命。”


    王龍見那方盾車遠離,也是鬆了口氣,不屑的道:“確實,鄉巴佬一群,真沒見過世麵。”


    袁宗第歎了口氣,說道:“走吧,到虹縣等地看看,或許還可以渡過淮河,看看南岸的州縣各處。”


    很快,他們離去,精騎馬隊在前,馬蹄轟隆,在官道上激起大片塵土。


    不過李過奔馳著,卻忍不住頻頻回頭,那楊河策馬離去時,他有看到他的眼神,沉穩的氣息,似乎又燃燒著火焰,輕描淡寫的一眸,似乎又帶著肆無忌憚,滿是冰冷與無情。


    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那種可怕的眼神,昂揚的神態,便是多年後,李過也忘不了。


    他也永遠記得這一天,或許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最後他們消失在官道中,不論馬步還是輜重。


    隻留下一片屍體,還有所過之處人煙絕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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