蹄聲轟隆,五列黑灰色的軌跡在草地上奔騰越近。


    很快,一隊矯健的騎兵旋風般衝上山坡,然後紛紛勒住馬韁,一片馬匹嘶鳴,唏律律的聲響。


    馬上騎士停住馬匹,他們個個剽悍輕捷,眼神銳利,卻是新建的新安莊九爺騎兵隊,除了李如婉,他們一隊五十人,都是原來飛雲鏢局的鏢師趟子手。


    他們常年走鏢,又經九爺多年調教,這馬術都不用說,馬上長兵短兵都可以,走鏢途中常遇匪賊,搏殺血戰經驗也豐富,欠缺的,就是軍陣合戰方麵。


    但進入莊內與隊兵合練一個多月,各人隊列陣列也有長進。


    所以他們人數雖然不多,但奔騰起來,卻尤如千軍萬馬,氣勢磅礴。


    看騎兵隊剽悍輕捷樣子,山上山下人等,無不投去羨慕目光,鮮衣怒馬,策馬飛馳,誰不向往?


    九爺跳下馬匹,沉重的馬靴踏在草地上,宛如地麵一震。


    因暫時借用哨探隊的裝備,他此時打扮也是灰氈、棉甲、黑色鬥篷,那鑲鐵棉甲雖不如鐵甲沉重,但也有二十斤重,然此時這二十斤的棉甲披在身上,卻渾若無物。


    他下了馬,將手中隊旗交給旁邊一個騎士,卻是他親手執旗。


    然後他大兒子錢禮魁,女兒錢三娘,還有李如婉等人紛紛跳下馬匹。


    那錢三娘下了馬後,雙手的手銃還在手中靈活轉了幾圈,再瀟灑的一下子插入槍套,卻是當日楊河玩槍那一招被她學去了。


    九爺回看隊伍,見眾騎都下了馬匹,但很多人喧嘩笑鬧,吵吵嚷嚷,不由眉頭一皺,大喝道:“肅靜!”


    立時他的隊伍鴉雀無聲。


    騎兵隊雖然彪悍,但成員都是原來的鏢師趟子手,素來散漫慣了,進莊短短一個多月也不可能改變多少。


    但九爺外表粗豪,內心精細,卻很注意這方麵的事。


    他在原來鏢局威望素著,鏢師們都服他,這紀律方麵,九爺非常鎮得住。


    看隊伍保持肅靜,九爺錢仲勇滿意點了點頭,就帶大兒子錢禮魁,女兒錢三娘這兩個隊副大步過來。


    那李如婉緊跟在錢三娘身旁,作護衛狀,她們打扮都跟九爺差不多,灰氈、棉甲、黑色鬥篷,同樣二十斤重的鑲鐵棉甲穿在她們身上,渾若無事。


    然後錢禮魁也同樣裝扮,擁有棉甲,本月出產十二副鑲鐵棉甲,騎兵隊就擁有九副,九爺、錢禮魁、錢三娘、李如婉,然後五副,裝備隊中其他人。


    楊河本來打算給他四兒子錢禮爵裝備一副,但九爺作主,卻分給了隊中另一個鏢師。


    他理由很簡單,這鏢師技藝更高,比起自己四兒子,他更有資格擁有這副棉甲。


    盔甲莊內比較緊張,好在新安手銃還是夠的,哨探隊分了十一杆,楊河自己留一杆,餘下三十八杆皆給騎兵隊,他們部分人還會騎射,有人擅長用手弩,足夠用了。


    那錢三娘與李如婉更每人擁有兩杆手銃,左右打銃,成為騎兵隊獨特的風景。


    此時二女隨著九爺大步過來,特別那錢三娘按著重劍,鞓帶上兩杆手銃露出,頗為顯眼,她氈帽壓得低低,隻露出明亮雙眼,黑色的翻毛軟筒馬靴踏在草地上,矯健,有力。


    楊河看她行走姿勢頗為冷豔,腰肢扭動中,那黑色的鬥篷就隨之顫動輕揚,英姿颯爽的,又更顯凹凸有致的魔鬼身材,不由往她的腰與大長腿看了幾眼。


    卻見錢三娘往他瞟來,睫毛就顫顫,輕垂下了眼眸。


    楊河也轉開目光,看那李如婉跟在她身後,走路一搖一擺的,占的方位很大,腰側別著沉重的短斧,腰間又插著兩杆手銃,昂著頭,罩著鬥篷,那神情,比男人還囂張。


    很快九爺等人過來,此時重要軍官都集中山頂上,把總楊大臣、韓大俠,中軍官張鬆濤,護衛隊長陳仇敖,副把總韓官兒、楊千總、羅顯爵等人,又有崔祿、盛三堂、李家樂等。


    眾人濟濟山嶺,大多身著鐵甲,甲葉鏘鏘,又係著大紅的鬥篷,就見一片耀眼的軍伍紅光。


    九爺走近,對楊河抱拳施禮,身後的錢禮魁、錢三娘、李如婉同樣抱拳。


    楊河笑道:“九爺免禮,騎兵隊這一個多月來,越見威勢了。”


    九爺錢仲勇哈哈笑道:“全靠相公扶持,莊中馬料這麽充足,隊中每匹馬都吃得驃肥,就有力氣奔跑作戰了。”


    楊河也是一笑,九爺拉來四十五匹戰馬,這一個多月的演練操練,他都按戰時的馬料供給,六分豆料,四分幹草,這樣的供給,馬匹等於天天吃葷菜,自然就驃肥馬壯跑得快。


    而往日鏢局,除了拉車的挽馬草豆標準高些,九爺等人乘馬豆料比例往往不高,有時緊張的時候連幹草都吃不上,讓馬匹吃青草,這耐力就不強,奔騰距離不遠。


    到新安莊供給這麽好,老實說九爺非常滿意。


    這時楊大臣叫道:“九爺,你馬術這麽好,什麽時候,也幫俺老楊練練?”


    九爺錢仲勇哈哈笑道:“大臣兄弟可是楊相公教導出來的,這馬術已經非常嫻熟了,錢某哪能教導什麽?不過抽空的話,我們倒可切磋一下,相互討教。”


    隨後九爺又抱拳與韓大俠等人寒暄,豪氣幹雲。


    他走鏢多年,六成都是靠黑白兩道賞臉,能不衝突,就不衝突,所以別看他外表粗豪,這交際能力可是非常強,進莊不多久,他就與莊內各重要頭目相處得很好。


    ……


    又等了一會兒,曾有遇氣喘籲籲的趕到,慌忙過來,裴珀川與淩戰雲無奈的跟在後麵,以他們的馬術,要到早到了,但同為哨探隊的成員,卻要陪著兄弟們一起慢跑。


    人員到齊,眾人一起探討此次演練得失,圍了楊河身前一圈,錢三娘也站在九爺身旁。


    前幾次這種討論她有些漫不經心,自顧自玩自己手銃,但可能九爺跟她說過什麽,她就很注意了。


    雖還是靜靜站著不說話,但眾人說的每一字每一句,她都非常注意傾聽,特別細思楊河的話語。


    韓大俠神情帶著自豪,他對本月演練的結果非常滿意,甕聲甕氣道:“相公,兄弟們的軍伍陣列已經很精了,屬下可以肯定,不說尋常的匪賊,就是大股流寇來臨,也不要想攻破我們的戰陣!”


    楊千總,羅顯爵立時附和,張鬆濤,陳仇敖等人也露出自豪的神情。


    九爺慎重的沒有發言,但他神色中也帶著讚許。


    他不是沒見過世麵的人,當年他們通州十二騎橫行天下,不論官兵的陣列,匪賊的陣列,甚至韃子的陣列他都見過,論軍伍的嚴整,新安軍其實不遑多讓。


    他們所欠缺的,隻是足夠的血氣與殺氣。


    畢竟新安莊目前打過的敵人都是匪賊,暫時來說,還沒經過足夠的大戰與惡戰。


    不過九爺認為,就是麵對適量的流寇,正麵攻擊的話,確實很難攻破新安軍的戰陣。


    這月來九爺一樣感觸良多,這種森嚴的戰陣大明已經很少見了,特別新安莊犀利的火器,更是讓他歎為觀止。


    九爺當然有看過隊兵們的實彈演練,每每心驚不止,那種齊射的威力,不說匪賊流寇,就是韃子都很難承受。


    還有那種裝填速度,更是快速無比,與官兵的鳥銃,或是大明別處的火器截然不同,卻是使用後膛裝彈,就在原地,排銃打了一陣又一陣,每一陣觀之都讓人心驚肉跳。


    然後將鉛子,引藥,火藥全部裝在一個紙殼,也是第一次看到。


    九爺問過了,這種叫“新安銃”的後膛鳥銃,一杆成本就要八到十兩銀子,當時他聽了暗暗咋舌,這種花費,恐怕整個大明也隻有楊相公舍得花這個錢。


    他聽著眾人發言,各類總結,然後那黑壯的中軍官飛速用鉛筆記下來。


    雖然經曆多次,但現在聽之觀之,仍然有一種新奇的感覺。


    這時九爺又聽楊大臣道:“老實說吧,匪賊流寇正麵攻打我們軍陣,俺老楊都不怕,但我擔憂的是側翼。賊寇避開我們正麵,從側翼撲來,這事情就不好辦了。”


    韓大俠不讚同:“側翼我們也是有防護的,賊寇很難攻破我們的火器正麵,所以殺手隊都可以布置在兩翼,他們重盾長矛,等閑賊寇怎麽攻得入?去年打銅山匪,他們就衝不破我們的重盾長矛陣。”


    楊大臣道:“那是因為匪賊死衝,正對著盾牌衝來,若他們繞到盾陣側麵後方,事情就不好辦。除非我們排得密不通風,或者兵力多可以堵住,否則總是漏洞。”


    他說道:“而且我們現在演練,都選好了地勢,後麵側麵有山有水,省了一些兵力防護,但若在平地上呢?”


    他擔憂說道:“就象十天前我們在賀莊那邊演練,都是平野,連條河都沒有,隻能結成方陣。我們軍中兩百杆火銃,要護四麵,每麵隻有五十杆。又分二層,每層二十五杆,一次能打死幾個賊人?”


    韓大俠沉思道:“這倒也是,所以我們就要選好地勢,地勢不利,我們就不打!還有你說的側翼,相公不是提出解決之法了嗎?”


    楊大臣怒道:“你以為賊寇是你婆娘,什麽都跟你配合?讓你選了地勢再打?”


    韓大俠也怒道:“兵力不夠怎麽辦?”


    看他們爭吵得要打起來,九爺等人連忙上前勸說。


    ……


    楊河笑了笑,這種部下對軍事方略的爭吵他並不阻擋,楊大臣說的也是他考慮的。


    他現在兩總兵,火器隊、殺手隊士卒各兩百人,因為兵少,所以他很注意挑選地形,一般後方,甚至某一側麵都有山有水,可以作為防護遮掩之所。


    這省了他的兵力,也可以將火槍全部集中到某一麵,形成最大殺傷。


    當然,戰時判斷敵人會從哪一麵主攻,這也是學問,頗為考驗麾下的判斷能力。


    畢竟陣列布下後,又要臨場變陣,就不是那麽容易的事。


    然後正麵火力強悍,又有擲彈隊配合,他的殺手隊就可多布置在兩翼,左右各一百人,列成各兩個小方陣,每方陣五十人。


    他們各分五排,第一排重盾,二三排長矛,從實戰來看,這樣的組合敵人是非常不容易攻破的,基本上第四排的重盾,第五排的長矛手都是閑著。


    但考慮到這個陣形也有缺陷,就是移動轉彎不便,敵人正麵衝擊失敗後,可能會繞過陣列正麵,從側麵空地攻進來。


    所以楊河解決方法,就是原第四排,第五排仍作為預備隊,但他們有了新任務,就是堵塞防護側麵。


    若賊寇從側麵繞來,看他們人數多寡,出動六人,十人,二十人,四十人不等,每次都是重盾長矛配合,這樣就可以防護側麵,全陣的八十人,每邊的四十人,都可作為這個用途。


    再配合各軍官護衛,突擊隊等成員,基本可將側麵繞來的賊寇擋住。


    當然,這也是建立在賊寇人數不是太多的情況下,否則他軍陣再強,也有可能被攻破了。


    他目光掃向楊大臣與韓大俠二人,此時二人鬥雞似的怒視,都是麵紅脖子粗。


    他們兩個很奇怪,經常吵得麵紅耳赤,然很快又嘻哈的和好,總體韓大俠很多判斷基於現實現狀,楊大臣的思維則很飄忽敏銳,經常想到很遠的地方去。


    他目光又在身前各人掃了一眼,看那錢三娘似乎若有所思,正看來看去,她的眼睛太亮太烈,被她看到的男人,都露出不自然的神情。


    楊河又看向錢仲勇,笑道:“九爺也說說。”


    眾人都看來,九爺抱了抱拳,粗豪的臉上頗有慎重。


    他想了想,說道:“相公,屬下其實和大臣兄弟想的一樣,戰前能選好利我的地勢,那最好,但恐怕事情總不會那麽如意。以後我們征戰對手,是馬隊多的流寇,甚至有可能是……韃子。這些賊匪,個個騎卒眾多,奔襲驚人,就算不會騎射,但至少都有馬上劈砍的能力,若我等突然遇到,又是平野……”


    眾人都露出擔憂的神色,未來這種情況不會沒有,張鬆濤道:“以我軍現在形勢,平野遭遇,若是賊多,隻能結成方營,然方營……”


    他搖了搖頭,眾人都明白他的意思,方陣全部龜縮,太死板,全麵挨打,就幾乎沒有幾個不覆滅的。


    便如現在官兵野外遇到流寇,遇到韃子,都是結成方陣,很多還是車營,但傳來的消息都是慘敗。


    韓大俠神情有些恍惚,似乎在想什麽,他說道:“野外遇敵,唯有結成大陣,步軍在中間,騎兵在兩翼,能攻能守,才能取勝。”


    九爺搖頭道:“這樣的官兵都是精銳敢戰,結成什麽陣都能打勝。”


    楊河點頭,野外對戰,最正統,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如韓大俠所說,步兵在中間,騎兵在兩翼掩護,可攻可守。


    但這有個前提,騎兵要多,而且還要非常強悍。


    明初明中的時候,這種陣形可能很多,但到現在,就算官兵馬隊多的,平原之地遇到敵人,不論流寇還是韃子,基本也是結成方陣,龜縮在陣內不敢出來。


    原因很簡單,官兵的馬隊打不過對手,兩翼被一衝就開,達不到掩護中間步兵的目的。


    一次次下來,現在明軍出行,就算軍中有騎兵的,也都是龜縮陣內,待步兵打贏了,再出陣追擊。


    隻可惜現在官兵的步卒,就很少有打贏的,所以各軍伍的馬隊,相比步兵的優勢,隻是用來逃命罷了。


    楊河現在情況也是這樣,兵少,馬隊更少,遇到小股敵人還好,可以將騎兵隊擺在側翼掩護,找機會攻擊。


    但若遇到大股的敵人,特別他們馬隊多的,也隻能將自己的騎兵隊保護在陣內了。


    讓楊河略感安慰的是,他的步兵還是很強的。


    搖搖頭,楊河說道:“飯要一口一口吃,我們現在兵少,馬隊少,但以後總會多的……所以,待前往睢寧時,哨探方麵,就要勞煩九爺了,探清賊情,可否有流賊前來睢寧,人數有多少。能吃下我們就打,找個好地形,在野外消滅他們。人太多,不能吃下我們就不打,謹守城池就好。”


    九爺鄭重抱拳:“這是錢某人份內之事,相公放心,屬下一定哨探清楚。”


    場中各人神情凝重,山雨欲來風滿樓啊。


    各人也知道了,三邊總督汪喬年之死,還有歸德、陳州、鹿邑、亳州等地失陷之事,甚至楊大臣,齊友信,嚴德政等人聽聞家鄉淪陷消息,都頗為悲痛。


    各人還聽聞大股流賊浩浩蕩蕩東進,圍攻宿州的事,未知可會繼續東進。


    楊相公作為睢寧練總,肯定很快要前往睢寧城。


    曾有遇臉上仍然笑嘻嘻的,隻眼中閃過一絲不甘,他們哨探隊被忽視了。


    看看天色,楊河正要下令收兵回去,忽然就聽到南麵原野上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九爺加入後,莊中馬匹多了,楊河也讓九爺訓練了幾騎傳令兵,各駐新安莊與焦山莊,一聽那蹄聲,就知道是從新安莊趕來的傳令兵,應該是傳遞睢寧城那邊的消息。


    眾人麵麵相覷,楊河心中暗歎:“還是來了。”


    事實在月中的時候,睢寧知縣高岐鳳,就已經派人催促幾次,現在月底了,肯定不能再拖延了。


    果然他一回到新安莊,就見到睢寧城來的信使,卻是知縣高岐鳳身邊一個親信門房,手持知縣的親筆書信,言從逃難民眾得到消息,流賊攻宿州不克,陸續有人馬東進靈璧。


    他們極有可能會順官道北上,請楊大人速速率兵前往睢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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