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韓大俠就帶著裴珀川離開了新安莊。


    黃管事也告辭而去,他這邊也要繼續運糧與別的物資,而且,他也要調查刺客是誰。


    對他來說,此事一樣不能善罷甘休。


    他離莊而去,帶走了楊河白花花的銀子。


    有了急需的物資,又招募了部分工匠,楊河的很多計劃也可以實施了。


    他首先任命張出恭為工務堂總管,兼任公造所主管,掌製造、收發各種公用器物,主管度量衡及各類模具等。


    眾人這時也恍然大悟,早前楊河任命他弟弟張出遜主管軍需所,他這哥哥反倒被排除在外,原來是重用在這裏。


    莊內各人都很羨慕,議事堂幾大要害堂口,工務堂一直空缺,想不到張出恭一管就是一個總管,還兼任了一個主管,都是要害部門。


    這有技術就是吃香啊,莊內很多民眾,都產生自己,或是讓家中孩兒學一門技術的念頭。


    新來的工匠們也是驚訝,他們私下都打探了,現在莊內很受器重的張出恭兄弟,胡就業兄弟等人,以前都隻是潰兵,想不到個個成了管事,身居高位起來。


    那楊相公用人還真是不拘一格。


    各人心下大動,或許以後,自己也有高升的一日。


    楊河招集眾工匠聚在戲樓廣場上,鬱鐵匠一家,他親家李鐵匠,流亡鐵匠牛金錠父子,鄭姓軍匠,瓦匠顧九,陶姓工匠,灶戶蔣福海,幾個窯夫、坯夫,兩戶木匠。


    還有李天南兄妹,差不多十六戶工匠。


    各專業不一,然眼下都是莊中需要的,最重要的,就是幾戶鐵匠。


    在工匠一行中,鐵匠地位也是很高的,他們若和木匠、瓦匠一齊幹活,吃飯時鐵匠都是坐上席。


    當然,必須不洗手、不洗臉,若洗了臉和手,其他匠人是不允許他坐上席的。


    楊河坐在黃花梨官帽椅上,看著台下眾人,他椅上墊著厚實的狼皮,就是當日“吳口”廢墟射死的那隻頭狼,已經鞣製了一番,可以當坐墊了。


    這狼皮長兩米多,毛發非常的濃密,鞣製後軟綿綿的坐著頗為舒服,而且非常保暖。


    旁邊幾上擺著熱茶,上麵泡著嚇煞人香,楊河不時喝幾口,然後手上有精致手爐,都是波濤洶湧贈送的。


    大冬天的,頗為愜意。


    旁邊嚴德政宣讀著,主要是工匠的待遇與製度。


    楊河打算將工匠分為合同工與臨時工,合同工,最少幹三年,視技術保密程度,他們活動範圍局限不一,最保密的,甚至隻能在新安莊內活動,連莊門都不得出。


    稍保密的,可以在新安集活動活動。


    臨時工,會比較自由,但也必須至少幹半年活。


    他們的待遇,將分不同等級,如學徒、技工、技師幾等。


    內中學徒與技工,更分初、中、高三級,每級待遇不同。


    比如高級技工,每月底薪就差不多有一兩銀子,還有獎金,又包吃住,他們居住的房屋,三年後,也可歸他們所有。


    而技師,就要看你帶出多少學徒,甚至技工了。


    他們待遇也更好,每月底薪最少二兩銀子,磚瓦房的四合院也肯定會分一套。


    當然,帶學徒也是有標準的,不是隨心所欲亂帶的。


    下麵眾工匠安靜聽著,都有一種新奇的感覺,楊相公莊子的規矩,真與別處不同啊。


    不過大體來講,這個待遇是很不錯的,比如這個每月固定的底薪,這時都有忙節與閑季,不可能每月工錢固定,學徒更談不上什麽工錢,這裏卻月月有固定的錢拿。


    還有獎金,更讓人耳目一新,幹得多,幹得好,就獎勵得越多,在這大明別處哪裏聽過?


    東家每月給你工錢,你就應該好好幹,甚至還有人看管督促,這裏卻用物資刺激。


    孰優孰劣?他們自然更喜歡這個。


    隻是各人奇怪,楊相公刺激各人拚命幹,隻是打製出來的物什,用不完怎麽辦?


    這事當然不歸他們管。


    李天南弟妹興奮的議論,言自己阿哥,肯定會被評為高級技工。


    最讓眾人心動的還是這個包吃住,昨晚的晚宴他們都有參與,按這種吃喝,州城每月五六兩的檔次都不能下來,而按現在的米價,各人居住在城內,每月光買米,就是一個沉重的負擔。


    楊河其實還給他們另一個選擇,就是住吃另補貼銀米多少,讓他們自己開夥。


    然經過昨晚的經曆,眾工匠不約而同,都要選擇吃食堂。


    至於高級技工三年後得房,中級技工五年後得房,眾人倒沒什麽感覺,畢竟時間遠了點。


    他們更看重眼前的,比如這個吃,比如每月底薪多少,獎金怎麽算,自己被評為哪一級。


    眾人竊竊私語,都是將要開展新生活的興奮。


    鬱鐵匠笑嗬嗬的與親家李鐵匠議論,一看新安莊,他就喜歡上這裏,他願意在這裏安家落戶。


    而當日楊相公親自拜訪,看來自己一個高級技工免不了,親家手藝精湛,同樣可能被評為高級技工。


    然後三年後,各一套房子就入手了,在新安莊有個家,要知道,在邳州城內,備置一所宅院多麽的艱難。


    瘦高有力,瞎了一隻眼的顧九聽著眾人說話,一邊盤算自己的技藝,雖到邳州,然自己的手藝沒落下,應該會被評為高級技工,然後……


    他心中一陣火熱,又想起渾家女兒跟自己出廬州後,就一直飽一頓饑一頓的苦日子,不由一陣心酸。


    蔣福海有些惶恐,他的瘦妻周氏一樣淒慘的站在身旁,二人打聽過了,莊中並沒有煮鹽的活計,那一個灶戶能在這邊做什麽?


    如果在新安莊也朝不保夕,不能安頓,又怎麽尋找自己失散的女兒?


    蔣福海暗暗心焦,他要求不多,一個初級技工就行了,甚至學徒也可以將就,隻要能吃飽飯,有地方住。


    李天南聽著身旁弟弟李天西,還有妹妹李竹娘的私語議論,則是沉吟不定。


    老實說,他還是想上京師鑄炮,隻是……


    算了,先攢一筆盤纏再說,在莊中幹個三年,就當報答楊相公的救命之恩吧。


    胡就業與曾有遇今天不知出了什麽狀況,總在廣場上走來走去。


    其中胡就業總在鬱鐵匠一家不遠處轉。


    曾有遇則在李天南兄妹不遠處轉。


    李天南妹妹李竹娘好奇的看了他們一眼,心想:“這二人好奇怪。”


    台下一片興奮的議論,隻有那個鄭姓軍匠皺著眉頭,臉色忽晴忽暗,心中竟有滿腔的鬱恨,萌生了離開的念頭。


    其實當日在邳州城內,與他同來的那戶軍匠要走的時候,他已經猶豫不定。


    路遇刺客時,更是暗暗後悔,感覺新安莊不太平。


    昨日晚餐時,別的工匠興高采烈,他卻是搖頭,那楊相公不會過日子,窮奢極欲,金山銀山也會敗光,看來新安莊很快就會衰敗下去,介時樹倒胡猻散,怕會連累自己。


    台上那莊中嚴管事宣讀種種規矩,鄭姓軍匠更是皺眉,規矩太多,怎麽幹活都要管。


    還有什麽獎金,什麽未來分房子,他都沒有聽進去,這種甜言軟語,這輩子他聽得少嗎?


    最後聽到技師的評選,關鍵要看帶出多少學徒,甚至技工,他更是全身發抖,這是要破壞行規啊!


    邳州城的鐵行,一鋪最多讓帶兩個徒弟,楊相公要讓眾人帶多少?


    這教會徒弟,餓死師傅,那楊相公明目張膽要破壞規矩啊!


    楊河定的製度條例,待遇種種,他說不出一二三四,但隱隱感到不妥,似乎這邊會有一隻怪獸將要誕生。


    這讓他感覺恐懼非常,別的不說,大量鐵匠徒弟帶出來,以後他的子孫如何在邳州城謀生?


    他喃喃道:“過份……太過份了……破壞行規……”


    他喃喃說著,不知不覺聲音大起來,最後眾人都聽到了。


    嚴德政吃驚的住了口,楊河眉頭微皺,淡淡道:“你說什麽?”


    所有人目光,都向他看去。


    鄭姓軍匠看眾人目光投來,特別那些新安莊的頭目莊丁,個個目光森寒,不由嚇得魂飛魄散。


    他卟嗵一聲跪倒在地,慌亂的連聲道:“……沒……小人沒說什麽……小人求楊相公饒過……”


    楊河道:“方才你說過份、破壞行規?”


    胡就業與曾有遇一直在廣場上走來走去,此時都是大步走來。


    胡就業更怒罵道:“我日嫩管管,你小子胡說八道什麽,討打是吧?”


    看他身材高大,麵目猙獰,身上帶著血氣與殺氣,還一手按著刀把,那種壓迫力直逼過來,鄭姓軍匠感覺全身寒毛都涑栗起來,他麵色慘白,猛然就號啕大哭起來,用力叩頭道:“饒命,饒命啊。”


    他哭聲淒慘無比,他身旁有渾家,還有一個兒子與女兒,見男人突然跪倒在地,還大哭起來,一個個也是麵色發白,驚慌失措的跪倒在地,都是大哭哀求饒命。


    一時間,這邊一片哭叫聲。


    眾人目瞪口呆,胡就業呆站在當場,罵道:“日嫩管管,老子還沒動手呢,怎麽就哭了?”


    曾有遇也是站住,颮出一句話:“男兒有淚不輕彈。”


    楊河皺著眉頭,心中一陣不悅。


    那鄭姓軍匠不斷叩頭,聽身旁老婆孩子的哭聲,心酸難言,猛然他頭腦一熱,心一橫,滿臉鼻涕淚水的大叫:“不錯,你們新安莊破壞了規矩,這獎金是一個,還有多帶學徒,這是破壞了行規。”


    他更轉向鬱鐵匠,嚎叫哭泣:“鬱爺啊,這新安莊以後是要斷了邳州各大小鐵匠的生計,你也是邳州人,還入了行,就放任不管嗎?”


    他大哭著,痛苦難言。


    鬱鐵匠與身旁的李鐵匠不語,良久,鬱鐵匠說了句:“老漢是新安莊人了。”


    場中工匠都是轉開頭,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新安莊待遇好,有前景,他們自然願在這。


    況且,一把刀都沒有打製出來,也未入城銷售,怎麽破壞行規了?


    至於學徒帶出來,可能擾亂邳州的市場,那是以後的事,現在管不著。


    他們眼不見為淨,隻是鄭姓軍匠一家哭聲不斷傳來,讓人心煩意亂。


    見眾人不理,那鄭姓軍匠全身發抖,他看著沉默的各人,哆嗦道:“你們……沒有天良,沒有天良啊……”


    楊河看了他良久,冷笑一聲:“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同時心中一歎,果然還是來了,端倪初現。


    在古代社會發展生產,提升技術,創立製度,其實有一個因素不容忽視,甚至成為強大的障礙,或是敵人。


    那就是各地的行會。


    行會唐宋時就有,明清時更為強大。


    為了維護市場,限製競爭,各行各業都會成立行會,然後有著種種嚴密的行規訂立。


    比如未入行會者,不得在本地開店經營,要經營,就要交“上行銀”,這個入行會的錢各地不一,但普遍不少,如在湖廣各地開個篦店,規定的“上行銀”是二十兩。


    行規還嚴格禁止本地同行與外來同行合夥開店,否則將重罰銀兩,仍毋許開店。


    更禁止各作坊分工合作,流水線作業。


    如清時的漢口銅匠行會,就對銅水煙袋製作有著嚴格的規定:“至各人之業此者,每煙袋一枝,隻準一手造成,至可用而止。不準爾盒我杆,蓋李底張,配搭而成,違亦議罰。”


    又禁止上街做廣告,隻準在自己店門口招募生意。


    “新開鋪麵,不得對門左右隔壁開設,亦不準挑擔上街發賣”,後世的廣告手法肯定行不通,便如上街發傳單什麽,可能才廣告一天,就被同行上門打個半死,還沒有人同情。


    運氣不好,可能還會被取消做生意的資格。


    又有原料,工資,銷售,甚至設備數量等方麵,都有著種種限製,嚴密規定。


    至於帶學徒,那更是規定嚴格,基本是出一進一,不能擅帶,否則嚴懲!


    比如蘇州金箔作曾規定收徒隻許一人,有某人違眾獨收二徒,於是眾忿甚,將他召到公所議事,百多同行一擁而上,將他活活咬死,而且抵罪的四人早準備好,應付官府那邊。


    行會種種規定,除質量方麵考慮外,更多是為了控製市場流通商品的總量,免得各家賣力竟爭,破壞了同行的生計,畢竟農業社會市場總量小,你一家發展了,同行就要死一大半了。


    先進器械的出現,一樣會遭受普遍的敵視,因為可能剝奪了同行的飯碗,擾亂了市場。


    搗毀機器運動,東西方都普遍出現過。


    又有種種別的規定,比如你工匠未入行會,未開有自己店鋪,那產品隻能寄存同行店鋪發賣,便如牛金錠父子,就是將打製出來的產品交給李鐵匠發賣。


    三百六十行,行規無數,障礙無盡。


    新安莊現在是作為“消費者”形象出現,當然飽受邳州各商行的歡迎,甚至挖人,各行會工匠也是喜聞樂見,因為減少了城匠的竟爭,自己市場份額擴大了。


    反正離開容易進入難,想在城中開店,請再交二十兩的“上行銀”。


    暫時楊河不會與各行會敵對,因為他現在基本自產自用,自己都不夠用,怎麽會賣出去?


    然強大生產力總有外溢的一天,隨便一個衝擊波,就會淹死無數的蝦米。


    那未來他楊河恐怕會多了一個強大的敵人。


    就是大明各地數之不盡的行會。


    還有無數恨他入骨的商人工匠們。


    就象這個鄭姓軍匠,就覺察到什麽了。


    隻是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要破開陰霾,總會有那些蠅營狗苟。


    楊河可以想象未來自己敵人很多,也不在乎多那麽一兩個。


    他冷冷的看著這個嚎哭的鄭姓軍匠,現在樣子極可憐,然可憐的外表,是可恨的內心。


    自以為堅持什麽,然隻是個油子。


    兵油子,匠油子,辦公室油子,此人隻是個匠油子罷了。


    他不跟隨自己,是他沒那個福氣。


    隻看蠅頭小利,目光短淺之輩,不值得挽留!


    他說道:“你不必多說,留下安家銀子,滾蛋!”


    他起身環顧台下眾工匠:“還有誰要走的,現在就走,我決不挽留!”


    台下眾人一陣騷動,他們相互而視,沒有人動。


    鄭姓軍匠失望的看著各人,良久,他戀戀不舍的從懷中掏出安家銀放下。


    眾工匠讓開一條路,都是冷漠的看著他,人各有誌,反正自己覺得新安莊挺好,不走。


    鄭姓軍匠失魂落魄,他喃喃道:“會有報應的,會有報應的……”


    寒風中,他踉蹌著腳步,帶自己的妻人家小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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