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楊河拿起繳獲的幾個火摺子與材料,這些火摺子製作很粗糙,隻用糙紙擰為繩樣塞在竹筒裏便罷,簡單得令人發指。


    好的火摺子製作其實很複雜,需要的原料多,但複燃容易,保存時間也長,有時火種可達兩天之久,這幾個火摺子估計半天都不到,有若普通火柴與芝寶打火機的區別。


    這幾個兵顯然也考慮到這點,準備了一大堆糙紙時時更換。


    此時他們火摺子都有陰燃,火種點燃後吹滅,外麵用竹筒蓋住。軍中使用火摺子較多,特別是火銃兵,火摺子屬於必備之物,他們不可能戰時再用火石臨時點燃火繩。


    看過幾個火摺子,楊河一一蓋好塞在腰間,其實他很少用火摺子,畢竟是火種,不好放到包裹或是口袋裏,否則會有安全隱患,時時更換也麻煩,他都用火石。


    不過這邊有一大堆材料,還有現成的火摺子,楊河就收起來,在燒火用火上,火摺子確實比火石便利一些。


    又看了一些繳獲,內中沒有楊河感興趣的東西,也就罷了。


    下午時分,楊河關緊門戶,給弟弟妹妹洗了個澡,他自己與楊大臣也衝了涼,但衣裳卻不換了,每日連床都沒有,就算合衣躺在茅草上,也容易髒皺。


    在宅院內,楊河可以感覺到外麵的動靜,他幾次從關緊的大門中看出去,都可以看到一些難民在附近探頭探腦,猶豫不決想過來,卻又不敢走到門前。


    他還看到那個懶收巾帶著一個麵黃肌瘦的女人與幾個虛弱不堪的小孩,躲躲閃閃的走到宅院前,他來回徘徊,幾次三番想要敲門,最終還是停下了腳步,然後那女人不滿地罵他:“窩囊廢。”


    那懶收巾滿臉的愧疚與無奈。


    在他們準備晚飯的時候,似乎又聽到了外麵小孩餓的嗚嗚哭泣聲音,楊河走到大門處看了看,沉默良久,又回到了正堂。


    當晚他們吃了晚飯,就在堂中燃了一堆篝火,又在四周準備了簡易但又必要的拒馬障礙物,然後將那塊布幔墊在身下,又用一塊布幔蓋在身上,四人偎依一起,就那樣靠著睡覺。


    和昨晚一樣,楊河又睡不著,他呆呆聽著外麵寒風呼嘯,看風吹得堂內篝火搖動。他睜著眼睛,腦海中不知在想什麽,然後良久累了,什麽時候朦朧睡去,卻在半夜時分,被一陣哭聲驚醒。


    此時堂內黑暗,篝火隻餘炭火,偶有未盡柴火發出微弱光芒與“啪啪”輕響。


    他仔細聽去,卻是邊上楊大臣在哭。


    他的哭聲悲傷欲絕,斷人腸肺。


    楊河柔聲道:“大臣,怎麽了?”


    楊大臣嗚咽道:“嗚嗚……我想老爺太太了……嗚……都怪我沒用,保護不了他們……”


    他嗚嗚直哭,隻是責怪自己,對他來說,在楊莊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回憶,他從小父母雙亡,是楊河父母將他養大,雖作為楊河的書童,卻視他若子,楊河也不拿他當仆人看待,然而這一切都沒了。


    他在人前表現樂觀,其實內心不安全感甚重,這些天每日又在經曆驚心動魄之事,突然就崩潰了。


    他的哭聲吵醒了兩個孩童,二人也跟著哭起來,隻是要爹爹娘親。


    楊河心如刀割,他的弟弟妹妹一個五歲,一個六歲,本是開心玩耍,無憂無慮的年紀,卻短時間內經曆這麽多事,特別遭遇這一係列慘絕人寰的人間痛事。


    而且自己醒後,二人也無時無刻不在擔驚受怕,就象今天的事,若自己中彈了,他們怎麽辦,楊河不敢想象那種後果。


    他內心那種剜心的痛又湧上心頭:“……吾愧為人子……”


    往事一回憶都是壓不住悲憤,他自責,為什麽不勸住父親,他痛恨,恨自己為什麽沒有堅持本心。


    或許因後世楊河關係,又知道了恩師紀懋勳未來的結局,那種折磨就更為深楚。


    “賊既破歸德,尋陷鹿邑,知縣紀懋勳死之。”


    他不敢回憶,當告知自己要走的時候,恩師那種失望的目光,他卻沒有怪罪,隻歎息後溫言說道:“人各有誌,好好存續此身,勿忘書信回來報知平安。”


    每每想起,隻讓自己無地自容。


    “……吾愧對恩師……”


    這個身體殘留的意識無時無刻不在悔恨,每當此時,楊河的心就象刀剜一樣的疼痛。


    隻是……


    執念雖說如此,楊河卻知道不能怪他做錯選擇,這是曆史的現實,因為就算留在鹿邑,早晚也是死路一條。


    身在局中看不到未來方向,但站在幾百年的曆史高度,楊河卻知道中州局勢已不可挽回。


    很快李自成會攻陷南陽、襄城等諸多城池,殺副將劉國能,總兵猛如虎,巡撫汪喬年等,然後十二月再圍開封,開封府所屬十餘城盡歸敵手,留在中州死路一條。


    初時不逃往歸德也是明智之舉,依曆史的發展,明年初李自成便會圍攻歸德府城,因守軍堅決,城破後李闖怒將俘虜的數萬人聚於城西,不論貴賤盡殺之,前往歸德也是死路一條。


    不逃往鳳陽、廬州府也是明智之舉,沒有變故的話,李闖在攻下歸德後,將會遣軍攻打鳳陽府,連陷境內多個城池。


    還有張獻忠,與革、左五營配合,攻陷一直沒有攻下的廬州城,然後連陷含山、巢縣、全椒、六安、霍丘、無為、廬江等府州縣。廬州府,鳳陽府,幾乎沒有不陷的城池,甚至與南京一江之隔的六合都被攻克過。


    江北局勢更為糜爛,沒有地方是安全的。


    就算張獻忠走了,袁時中又來了,還有諸多土寇,嘯聚焚掠。


    崇禎十六年清軍更入淮安府劫掠,連陷海州、贛榆、沭陽等城池,然後是十七年的混亂局麵,最後清軍大舉南下,兵禍連連,便是江南也不可避。


    不論逃或不逃,天下其實沒有地方是太平的。


    楊大臣哭聲越發悲切,兩個孩童的哭叫聲越發淒厲,楊河同樣淚流滿麵,他還知道,他回不去了,這一切是如此的真實,他必須在這個人命賤如蟻的時代掙紮求存。


    每每想到這裏,他內心就一陣陣撕裂般的痛楚。


    他這個身體的執念與殘留意識也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他,不斷在他腦海中說著什麽,最成更匯成一個聲音,在他耳邊轟然回蕩:“殺盡流賊,誅絕胡虜!再造山河!……”


    “好,我答應你。”


    楊河忽然說道:“我答應你!”


    他臉上尤帶著淚,但神情已經冷靜下來,他摸到身邊的斬馬刀,冰涼冰涼的。


    來了就來了,那又如何?


    天下何處是桃源?


    就在我的心裏。


    生命的意義是什麽?


    那就是守護!


    是的,楊河心中有種明悟,他有守護的責任,就如身邊這一大二小,自己不能讓他們落個如今天那些人的下場。


    “我最憐君中宵舞,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


    “大臣,我們會活下去的,還會活得很好。”


    楊河靜靜說道。


    他對楊大臣說,也是對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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