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深宮大內, 至元皇帝一樣是不眠不休。


    那份名單已然放到了皇帝麵前的炕桌上, 因是楊蓁的親筆字,徐顯煬望著那娟秀的筆畫就滿心滿腦想的都是媳婦,連皇上與幹爹說了些什麽,都沒聽進耳去。


    馬車這會兒想必已然出城了,抵達昌平小葉村時或許正好天亮……即使不是直接想的楊蓁, 他也必是想著與她相關的事。


    皇帝沒去留意徐顯煬的發呆, 聽說了誠王無恙的消息, 他這會兒臉色與精神都已好了許多,向何智恒問詢了一番之後, 他垂眼望著那張名單, 手指點著桌麵,靜默忖思了好一陣方道:“這些人, 無論籌劃了些什麽, 畢竟尚未觸犯刑律……”


    徐顯煬偶然回過神,正好聽清了這一句, 忙插口勸道:“皇上您臨到此時可不能再對他們心慈手軟了啊!縱使這一回謀害王爺是寧守陽一人所為,這些人也必為脅從或是知情, 再要怙惡不悛,必然受其所害!”


    皇帝抬眼望望他, 又與何智恒對望了一眼, 兩人都是啞然失笑。


    徐顯煬一怔,也反應到自己怕是斷章取義,錯會了什麽, 忙躬身道:“臣失禮,皇上恕罪。”


    皇帝笑問:“智恒你說,顯煬他方才想什麽呢?”


    答案再好猜不過,可何智恒偏有意道:“回爺爺,王爺尚在城外養傷未歸,顯煬定是掛念王爺安危,才魂不守舍。”


    皇帝點頭:“有理,朕也如此以為。”


    徐顯煬擰起了眉頭:這話若是被那小子聽見,不知又要笑成個什麽賤樣。


    皇帝道:“朕方才想說的是,這些人畢竟尚未觸犯刑律,咱們總不能直接派人上門捉拿,還需想個萬全之計才行。”


    有了名單確實占據了很大的主動,可本朝皇權受著層層製約,皇帝想要拿人殺人都要師出有名,才好調動足夠的力量。可是,當然也不能等到對方自己奉上罪證再動手。


    而且,眼下需要顧慮的還不止於此。


    皇帝望著桌上名單,眉心鎖起一抹憂慮:“這些人雖說稱得上位高權重的並不多,可也遍布六部六科,而且文武兼備,即使咱們已然拿住了他們的把柄,又怎可能通過尋常流程、傳令至內閣議定,再交由刑部大理寺去處置他們?”


    “爺爺說的是,”何智恒同樣愁眉不展,“那樣的話,不等各衙門動手,對方便已被驚動,真要惹得他們豁出命去做困獸之鬥,咱們怕是也沒有萬全的應對之策。”


    “正是,”皇帝起身踱著步,“可若說不去走尋常流程,僅僅動用廠衛去突襲拿人……恐怕也沒有勝算吧?”


    何智恒猶疑道:“或許,隻有動用禦馬監調兵一途可行。”


    依國朝律法,兵權早被多相製衡,兵部、武將、禦馬監各自持有一部分兵權,互相節製。


    其中所謂的武將如今也大多由耿德昌那樣進士出身的文臣擔當,這名單上就涵蓋幾個;兵部更是文臣的地盤,這名單上也涵蓋幾個,另外沒在名單上的官員,也有可能因與寧守陽私交深厚而被他鼓動;隻有禦馬監是內宦衙門,基本掌握在皇帝手裏。


    正常時候,這三方誰都無權私自動兵,如遇到外敵入侵或是謀逆叛亂之類的突發情況,皇帝可以自上而下調兵,但另外那兩方同樣可以以此為由動兵。文人們的嘴總是厲害的,他們想編個能唬住下級兵士的理由,那是隨口就來。


    “眼下出了淇瑛遇刺這回事,他們大可以對外宣稱,是淇瑛有意反叛,他們迫不得已出兵鎮壓並勤王,將咱們調動的兵將都說成是反王的黨羽來攻打。尋常百姓不明所以,下級兵士同樣不明內情,到時候……”


    皇帝麵上帶著些憔悴,雙目滿含憂慮,“縱使咱們的兵力占優,有著勝算,可是,眼下國朝內憂外患,倘若真在京城之內觸發一場大亂,前景如何,誰都不好預料。這場仗若可以不打起來,才是最好。”


    對此何智恒也提不出什麽主意。


    如今不論是主動出擊,還是暗中備好迎戰,都難以避免京師之內一場巨大兵亂,即使布局得當,穩操勝券,也可以預料到將來京營必定元氣大傷,到時若被關外的戎狄聽到消息,南下攻進來可怎麽辦?


    可話說回來,現在這種局麵怎麽才能避免打起來?難道去與寧守陽講和,哄他說刺殺誠王的罪過既往不咎,請他別來搞內訌?那不是笑話麽?


    “皇上,”徐顯煬忽又出了聲,“臣倒有個主意,或可以不起戰亂,便解決眼前危局。”


    皇帝知他年紀雖輕,腦筋卻常比何智恒還要敏捷,當即眼睛一亮:“快說!”


    ……


    此時的布局務須爭分奪秒,僅僅一個時辰之後,徐顯煬與何智恒已然進到了錦衣衛北鎮撫司的案牘庫裏。


    存放與此的案牘資料盡屬絕密,庫房的守衛森嚴可想而知,大門常年緊鎖,門外日夜皆有守衛,進入查檔者需有上命,嚴格錄檔。


    而即使是在如此嚴密的守衛之下,今夜徐顯煬與何智恒要來取的東西,都還不是直接擺在庫房書架上的,而是藏於一個非皇帝親信廠衛首腦一概不知的私密角落。


    徐顯煬手端著紫銅燭台,自庫房東北角起,沿著北牆往中間一塊地磚一塊地磚地數過去,直至數到第三十六塊地磚,他蹲下身,將燭台放到一邊,手指仔細地扣進磚縫,小心翼翼地將那塊地磚掀了起來。


    空氣裏漫開一股土腥味。地磚之下露出一個長方坑洞,裏麵放置著一個長條鐵匣。徐顯煬取出鐵匣,打開匣蓋,從中拿出一卷卷軸。


    他自懷中取出一方帕子,將卷軸表麵的浮土擦了擦。


    何智恒在一旁看得擔憂,囑咐道:“輕著些,留神弄破了。”


    徐顯煬一笑:“依幹爹的意思,還是舍不得將這寶貝拿來用上。”


    何智恒苦笑一歎:“畢竟是祖宗傳下來的好東西啊。不過,還是你說得對,眼下就是危急存亡之秋,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是時候用上了。再不用……說不定就再也沒機會用了。”


    徐顯煬望著手中卷軸,也是感慨萬分,可同時也是鬥誌昂揚:“沒錯,是時候叫人見識一下錦衣衛的天大本事了!”


    父子兩個走出案牘庫時,東方已隱隱泛了白,天將破曉。


    徐顯煬又忍不住想到:蓁蓁這會兒想必已到了嬸嬸家吧……


    *


    因聽說隨同楊蓁的馬車去往昌平小葉村的僅有一個車夫和兩名男隨從,寧守陽為謹慎起見,不好派去大隊人馬引人注意,就僅派了府中五名家將前去,由程凱的弟弟程奇帶隊,料想五對五地收拾兩個女子三個男人,而且還是突襲,應已足夠。


    他們輕騎前往,比楊蓁的馬車快速了許多,雖啟程晚了好一陣,待到達時卻也與楊蓁一行人相差不遠。


    沒想到剛行至小葉村外,正見到送楊蓁來的那輛馬車迎麵緩緩地駛出了村口,兩個騎馬的護衛也隨在旁邊,一邊走還一邊悠然地聊著天。


    程奇這一行人夜間都沒有親見馬車出城,僅僅聽過了描述,但此地不施行馬政,像這種小鄉村裏,根本沒有平民百姓會養馬,所以說,絕不可能有這等巧合,迎麵過來的必定就是護送楊蓁那三人無疑。


    程奇等人都覺奇怪:他們這是剛把人送到,就要回返,連護衛都不留一個?


    他們這邊五人都做了行旅打扮,程奇心裏盤算著,如果被對方看出可疑過來詢問如何搪塞,卻見那三人慢悠悠地行過他們身邊,看上去並未留意他們。


    一名家將小聲問:“程二爺您看……”


    程奇回首望了那馬車片刻,見車輪顛簸,顯見車身很輕,裏麵應該已沒人乘坐,他說了聲“走”,催馬朝村裏而去。


    徐顯煬的家眷被送回娘家,因家中僅有兩名女眷,不便留下男人守衛,這也好想象,算不得有多稀奇。這下隻需對付兩個女人,程奇心裏就更有底了。


    唯一不好的,就是他們這趟來為了輕裝簡行沒有帶馬車,本想是劫下這輛馬車裝運楊蓁與楊嬸,現在這樣若是在村口與那三人動手,又怕驚動村裏的楊蓁她們,隻好先去抓人,再考慮返回頭去劫車。


    眼下是冬閑時期,天氣又極冷,村民們鮮少這麽一大早就出門,大多都還窩在溫暖的被窩裏不肯出來。


    楊嬸的家宅所在早已探明,程奇帶著其餘四人都下了馬,牽馬來到院門之外,見到木板門扉大開著,寬闊敞亮的大院子裏麵,積雪被掃到兩邊,一個穿著青藍棉袍的中年婦人正捧著個竹笸籮,抓了裏麵的麥粒子,撒到地上喂雞。


    映著初升朝陽,眼前便似一幅悠閑雅致的田園水墨畫。


    可惜看到的人全無欣賞的興致。程奇先擺好一臉笑容,上前去扣了扣敞開的院門,待楊嬸望過來,他便走進了門:“您是楊家嬸子吧?我等是何廠公的家將,特來護衛您與少夫人的。”


    見楊嬸麵露迷茫,他緊接著解釋:“小人也知道,叫男護衛守在這裏有所不便,但廠公思來想去還是無法放心,於是派了我等過來,好歹確認少夫人已安全抵達,看看周圍有無異狀再說。”


    “哦,”楊嬸笑著點頭,“那您幾位快進來吧,天怪冷的,先來喝口熱茶再說話兒。”


    程奇還不忘客套一句:“進屋去……是不是不大方便?”


    “方便方便,鄉下人沒那麽多規矩,平日裏街坊鄰居還不是時常串門子?幾位小哥都快進來吧。”楊嬸放下笸籮,一邊在圍裙上擦著手一邊往裏讓,甚是親切禮遇。


    程奇轉回頭,朝四個手下使了個眼色,兩名家將隨著他走向正堂屋,另兩個則趁著楊嬸麵向屋裏的當口悄然奔向一側,自房屋側麵朝後院兜了過去。


    北方鄉下的屋子大多都是正房三間的格局,楊嬸家算是本地中等富庶,比不得地主,但住的至少是端端正正的磚瓦房屋。隻因冬日窗紙糊得很厚,屋中白日裏也十分昏暗。


    此時太陽已然升起來了,外麵還到處是雪,光芒亮得刺眼,一步邁進昏黑的正堂屋裏,除了正對門口的一小塊地方之外,什麽都難看清。


    耳聽著楊嬸仍在說著:“鄉下人家沒什麽好茶,您幾位先坐……”


    程奇急於看清楊蓁在不在跟前,就駐足在門內,使勁閉了閉眼睛,還沒等睜開,忽感覺到脖子邊上一陣涼,不知蹭到了什麽,他微微一動,便感到那處傳來一陣細微痛感,原來挨在頸邊的竟是一柄利刃!


    “別動。”耳邊一個清朗的男子聲音低喝道。


    程奇霎時驚出一身冷汗,睜開眼定睛一看,楊嬸已然不知所蹤,麵前共有四個男人,自己帶進來的那兩個每人脖子上架著一柄鋼刀。兩個拿刀的人當中,站得離自己近些的這個年輕魁梧,並不認識,看其臉色發白,就像大病初愈;遠一點的那個他就認得了,那是前日還在寧府當中見過麵的李祥。


    至於架在自己頸間的這條霜刃窄窄直直,不是鋼刀,是柄長劍。程奇紋絲不敢動,轉著眼睛朝劍柄那端望過去,這一望才是吃驚更甚——那人他也認得!


    “你……”他怎會在這兒?


    “別動。”誠王又說了一遍,手中劍柄微轉,以吹毛立斷的鋒刃對著他,“叫後麵那兩個進來,快!”


    單是與劍刃稍稍挨了幾下,程奇便感到脖子上已被劃出幾道細口,頸間動脈岌岌可危,一時也顧不得寧死不屈了,朝後麵道:“鄭蕭劉永,快進來!”


    這種鄉下房子的正堂屋都有前後兩扇門戶,後門虛掩著,這時被人自外推開,與此同時,程奇見屋內畢竟是三對三,便起意趁那兩人進來時博上一把,叫了聲“動手”同時偏頭朝一邊閃避過去。


    卻沒等他這“手”字說個完整,太陽穴上就挨了誠王的鎏金劍鐔重重一磕,程奇頓時栽倒在地沒了意識。


    那兩個被李祥與郭塘分別製住的家將聽了他的話,剛起了一齊動手反抗的心思,就見首領自己先撲倒在地,於是又都怔怔地不知該當如何。


    眼見那餘下兩人已然邁進門檻,郭塘也如誠王那樣拿刀柄將麵前這人磕暈,準備協助誠王對付那兩人。李祥也照貓畫虎,結果在對方頭上磕了一下,那人就“哎呦”一聲摔倒,根本沒暈,仍掙紮著要爬起,李祥不由懊惱皺眉:真該向顯煬多學幾招。


    而在此期間,誠王早已一陣風般撲向後門進來那兩人,先虛刺一劍逼得前麵一人慌忙側避,之後一劍朝後麵那人分心刺到。


    走在後麵那家將根本沒聽清程奇那聲示警,也沒看清麵前局勢,剛抬腿跨過門檻,就覺心口一痛,糊裏糊塗地中了一記殺招,慘叫一聲朝外仰倒下去,大股的鮮血噴濺到屋後尚未掃清的積雪之上,在厚棉被似的雪地上燙出一團團凹陷。


    誠王迅速撤劍回身,與郭塘一前一後,將兩柄利刃架在了最後那名家將頸間。那家將根本都不明白怎就中了埋伏,但見同伴盡皆倒地,也便扔下了手中單刀投降。


    誠王與郭塘又是同時動手,將其擊暈在地,再一同轉頭去看——李祥還爬在地上追打那個挨了好幾下都沒暈的家將,邊打還邊罵:“我叫你不暈!我叫你不暈!”


    誠王擰眉道:“留神別弄髒了人家屋子。”方才有意繞過前麵那人刺殺後麵那個,他就是這樣的考量,雖說眼下這房子肯定是不能再安穩住下去了,可要是一舉給人家弄得鮮血滿地,未免顯得他本事欠佳。


    那個可憐家將終於躺在地上不出聲了,李祥抹了抹頭上的汗,抬頭笑道:“叫您見笑,我這點功夫跟您比確實差了個一天一地。”


    彼時平民中習武者甚少,大戶人家的家將多是進府之後才由武師教授些招式,學個半吊子。寧守陽派來的這五個人在他家家將當中自是身強體壯、身手也高過常人的,但若拿去與真正找了名師自小習武的誠王相比,就差了一截子,畢竟像徐大人那樣的武功奇才還是極其罕見。


    誠王不屑道:“你這點本事竟也做了徐顯煬的臂助,可見錦衣衛是沒人了。”剛想接著說一句“瞧我們郭塘重傷之下都比你強”,忽想起那同樣是個錦衣衛,隻好悶聲忍了下來。


    “那三個人想必已回來了,你去叫他們來處置這五個人。”他向李祥交代。


    解決這五個人不過眨眼間的事,其間楊蓁一直站在旁邊通往梢間的門口,手扶門簾觀戰,見他們打完了,她上前幾步,向誠王關切道:“您腳上那傷不礙事麽?”


    誠王輕鬆一笑:“早已好多了。”


    楊蓁臨到此時才想明白,他之所以沒叫送她來的那三個何府護衛留下共同對敵,想叫敵人掉以輕心怕隻是次要目的,更重要的,是為了在她麵前顯擺一把自己的功夫。


    怪不得徐顯煬曾評價他這人“正經起來著實嚇人,不正經起來又像個孩子”,楊蓁以前對此還從沒有多少切身體會,今日總算見識到了。


    護送她來的那三個人裏,趕車的車夫最不起眼,實際那就是當年教徐顯煬入門功夫的那位賣藝師傅,兩個跟車的年輕隨從就是師傅的兩個兒子,這父子三人論單個的功夫是都及不上他徐大人,可也決計遠超常人。


    徐顯煬料著在這京畿剛出了親王遇刺大事的當口,寧守陽想派人來搗鬼也絕不敢多派,有這父子三人在,來十個八個寧府家將都能輕鬆應對。所以無論是送楊蓁過來,還是接了楊嬸與誠王他們安全返京,都不在話下——若非楊蓁堅持要親自來接嬸嬸,他根本不想叫她來的。


    話說回來,要是那三人在這裏,確實就沒有誠王出手顯擺的機會了。誠王本人的武藝,根本沒被徐大人考慮在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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