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王府的侍衛統領薛哲最近一段日子過得不大安心。


    那個兩個多月前曾在宮女所裏被他吆五喝六強令上車的小姑娘竟然進了王府, 似乎還成了王爺跟前的紅人, 受著誠王府中難得一見的優待,薛哲這些天一直在嘀咕,那個小姑娘會不會對他記仇,將來在王爺跟前吹他的枕頭風,害他丟了差事, 甚至是丟了命……


    可惜他沒機會登門去找蓁蓁姑娘賠禮——婢女們平日走動的區域侍衛們不被允許隨意進入, 而且王爺一早就下了明令, 任何府中下人與侍衛不得私自靠近蓁蓁所住院落,違者立斬一足。


    “王爺既看重蓁蓁姑娘, 不如由屬下安排幾人在其居所周圍日夜守護, 畢竟前些時府中才剛來過賊人……”


    這日薛哲得到機會向誠王匯報事宜時,順道提出了這一建議, 隻要王爺答允下來, 他便可以借機接近蓁蓁,好歹說上幾句好話, 緩和一下過結。可惜……


    “不必。”誠王隻輕飄飄給了他兩字回複,便去悠然品茶讀書, 不再理他。


    薛哲隻好悻悻告退。


    一個侍衛統領如何想的,誠王才無心去關注, 不給楊蓁的住所加人守護,他有自己的考量。


    真要在那裏設防, 又是防誰呢?那些曾經想殺她的人要是真有本事把手伸進王府, 就也會有本事得知她並非耿芝茵, 那樣也就沒必要再對她下手,徒惹驚動王府的風險。


    真要設防,防的反而是那個更想護著她的人而已。


    以那個人的本事,恐怕即便是在楊蓁住處五十步開外設置暗哨盯梢,都難以瞞得過他,真去那麽幹,隻能是自取其辱、途惹他嘲笑罷了。


    誠王才不想惹他嘲笑。


    真想防住那個人,除非把楊蓁那個院子也如西跨院一般,嚴嚴實實地守成一座天牢,可是真要那樣把她當成個囚犯般對待,還如何能達成自己的目的?


    所以,誠王樂得省心,反正由著那人來去自如也沒什麽大不了,還能輕鬆把守護她的任務交出去,何樂而不為?


    不過誠王也確確實實沒有想到,徐大人竟然把王府當做了自家府邸,幾乎夜夜都過來,還夜夜都在這裏留宿。


    徐顯煬每晚夜深人靜之時必會進來,對此楊蓁總覺得不可思議也難以放心。


    “你確信不會被王爺察覺你來?”


    徐顯煬笑:“自然確信,我哪有那麽笨,被他察覺還不自知?”


    “那你說,他會不會安排人手暗中盯著這裏?”


    “如果他夠聰明就不會,因為他該知道,隻要有人貓在五十步之內,都會被我察覺。”徐顯煬說得頗為自得,又撫著楊蓁的臉蛋寬慰,“你放心,依我看,他倒是有意在給我行方便。”


    楊蓁愈發不解:“那又是為何呀?”


    “他不是在討好你麽?自然不能把你像耿芝茵那般困囚起來,可是他又知道隻要不去那般嚴防,就不可能防得住我,是以,索性就不防了。”


    楊蓁聽得半懂不懂,誠王究竟在打什麽主意,她是越來越猜不透了。


    徐顯煬倒是賓至如歸,收拾好了就往床上一躺:“睡吧睡吧,回頭記得把我帶來那兩身換洗衣裳收好,被人見到未免麻煩。”


    楊蓁隻好隨他睡下,她這幾日時常覺得好笑,與他做了夫妻,卻連他自己的家門都尚未踏進一步,反而與他住在別人家裏。這樣日子何時是個頭呢?


    幾天下來,誠王在正屋時都沒怎麽喚楊蓁在跟前,與她說話也不多,仍然那樣好吃好穿地待她,隻是這天晚上,忽然反常地留了她吃飯——


    不是留她伺候進膳,而是讓她坐在一旁,陪他一同進膳。


    誠王素性簡樸,菜肴並不十分豐盛,隻比楊蓁平日自己所吃的多上一倍的菜色而已。


    楊蓁來了王府已有半個多月,其間連王妃陪他一同進膳都未見過,哪想得到他竟會要自己陪吃?她手裏捏著沉甸甸的雕花銀筷,渾身緊繃,根本不知如何把麵前飯食送進嘴裏。


    誠王見她頭也不抬,更不敢伸筷子,碧瑩為她布了什麽菜她便吃什麽菜,一口菜能嚼上半天,便笑道:“你如此拘謹,是怕我呢,還是怕你家徐大人?”


    楊蓁驀地抬眼望他,驚得險些掉了筷子,難不成他是知道了徐顯煬夜夜都來的事?


    誠王看上去並沒在意她的驚詫,垂著眼簾問道:“他對你好麽?若是好,又為何留你在此,沒有領你出去?”


    楊蓁還是相信自家男人不至於那麽笨,被人察覺了尚不自知,聽了這話心下稍安,反問道:“王爺既然知道徐大人對我的心意,又為何放任自由,不做處置?”


    誠王望她失笑,拿筷子點了點她:“多虧你沒有進宮,倘若皇兄問你話時,你也這般頂撞,至少你得挨上一頓板子。”


    他真是難得待人如此親和,甚至語調中還透了幾分從所未見的寵溺之意,連一旁侍立的碧瑩都顯露出些許驚訝。


    楊蓁起身福禮:“那我先謝過王爺的不罰之恩了。”


    城王道:“看你在這兒是吃不飽的了,還是叫他們將飯菜為你送去住處,你自行吃了,早早歇著吧。”


    “是,多謝王爺。”楊蓁巴不得早一刻離開,聽了這話簡直如蒙大赦。


    誠王又閑閑地道:“以後再見了徐顯煬,不要把我這裏的所有事都報給他聽,需要時,我會叫你去報。反正他留你在此,也不是為了聽你說這些雞毛蒜皮的,對吧?”


    說後一句話時,他朝她望著,臉上笑意好似溫煦暖陽。


    楊蓁實在是不明白,這人到底在想什麽呢?


    她當然不會聽他的,當晚等徐顯煬來了,楊蓁就如實都對他講了。


    徐顯煬倚靠著床柱坐著聽完,默了一陣,將她攬來懷裏問道:“蓁蓁,你日日與他如此周旋,會不會覺得厭煩?”


    與一個男人周旋,她當然覺得厭煩,當然不可能樂在其中,但又能如何回答呢?


    楊蓁輕歎道:“我相信,想過上無憂無慮的好日子,總是要先來受些苦的。”


    徐顯煬輕撩著她的頭發,幽黑的眸子裏滿是歉然:“倘若我足夠有本事,就無需你來受苦。”


    楊蓁卻又笑了:“倘若從沒有過這樁案子,你我又如何能有今日?如此論起來,誠王還可算是你我的媒人呢。”


    “好,以後若有機會與他挑明,我便鄭重謝謝他的大媒。”徐顯煬扯著唇角,頗感好笑:謝他什麽?謝他曾把我媳婦送進教坊司麽?


    還謝他呢!若非顧念他的身份,總需給今上留麵子,將來我非得尋機狠狠整他一把不可。


    這還真算不得徐顯煬癡心妄想,別看如今他是個見了誠王還需下跪的地位,若等到將來誠王離京就藩,再想上書皇兄討些什麽好處,諸如王府破敗需要修繕、家將老弱需要換新之類,像徐顯煬這樣的天子近臣想要借機刁難,就有著大把的機會,是以尋常藩王總少不得時常為京中權臣送禮討好。到了那時,誠王可就沒機會在他跟前擺威風了。


    自然,此時徐顯煬是想不到將來會是誠王掌管天下。


    楊蓁問:“你說,他在你眼裏,算是個好人麽?”


    “他在我眼裏……很難說是善是惡。”


    徐顯煬蹙了蹙眉,覺得有些話確實是該對她說說了。他能感覺得出,這丫頭雖說初心不變,但這些天下來,已經潛移默化被誠王影響,提防之心越來越弱了。


    “原先剛做了他的貼身侍衛那一陣,我覺得他這人可好了,待人和氣,不擺架子,對仆從下人也都關懷有加,至於對我,簡直世上除了幹爹,就屬他對我最好了。直到……我聽說了一件事。”


    時隔數年,他仍對剛聽說那樁舊事時的心境記憶猶新,也可以說,是心有餘悸,“一個自小伺候他的宦官,在我們看來,算得上與他最為親近的下人,隻因為私自拿了他屋裏的一個香爐出去變賣,就被他叫人拉出院子,活活打死了。”


    楊蓁吃了一驚:“他……不像是愛財的人啊。”


    誠王不光對她很大方,在近日來的諸般細節均可看出,他絕不是個惜財的人。


    “沒錯,他不是因為愛財,不是因為心疼那件玩意。他隻是惱恨身邊的人背著他暗中搗鬼,”徐顯煬緊皺雙眉搖搖頭,“可是,你說說,不過是個鎏金香爐罷了,一個與他朝夕相處十幾年的人,就被他取了性命,而且聽說在定罪之後,他見都未見過那宦官一麵,沒去聽那宦官一個字的辯解申訴。世上能有多少人會無情至此?”


    楊蓁不禁暗中感慨,外人多把他徐顯煬視作冷酷無情之輩,卻不知他其實是外冷心熱,有情有義得很,他對弱小之人會有憐憫,對善待過他的人也很念舊情,見了誠王冷酷的作為也會很看不過眼。


    其實宦官不過是家奴,富貴人家當中如誠王這般,對家奴不講情麵的人恐怕比比皆是,並不罕見。而且誠王處死了那宦官,也未必毫不傷心,隻是不會在外人麵前表露罷了。


    他那人確實待人疏離,從不輕易顯露真實情緒。


    徐顯煬接著道:“別人都說君王之心深不可測,我未得機會與今上朝夕相處,對其並不了解,隻知道誠王雖不是君王,卻也當得‘深不可測’四個字。他想些什麽,縱是最親近的人也難以探知。前一日尚且與你親密無間,轉過天來說不定就叫人治了你的罪,還連一個見麵申冤的機會都不給你留。


    與他相比,我倒覺得反而是今上為人磊落隨和得多,幹爹也是如此說的。誠王就是那樣的人,看似溫和,其實性子陰陰的,涼涼的,不能因此就判他為壞人,可這樣的人,你敢真心待他麽?”


    楊蓁依偎在他懷裏,喃喃道:“我倒覺得,他這陣子頻頻向我示好,就是想要創個機會與我……不,其實是通過我來與你,坦誠相待。不然,他還能是為什麽呢?”


    徐顯煬嗤然冷笑:“若真如此,他又何必叫你不要事事都報給我知呢?”


    楊蓁一滯,也反應了過來。誠王目前的表現,倒像是在試圖拉攏她,想要叫她疏遠徐顯煬倒戈向他。


    他為何會有此打算還不好推想,但是將來一旦被他發現她隻是存心敷衍,甚至是發現她與徐顯煬已經親密若此,根本沒有被拉攏倒戈的可能,到時會如何處置她,恐怕真的不是件值得樂觀的事兒。


    徐顯煬抓緊她的手,直視著她的雙眸正色道:“我為你說起這樁舊事,就是想提醒你小心。蓁蓁,你知道我答應你留在這裏查案其實並不情願,你若想要我放心留你查下去,就千萬時刻提高警惕,不要行險,哪怕進展慢些,哪怕前功盡棄,也千萬不要冒進。


    誠王絕不是個好相與的人,萬一……萬一你將來發覺自己觸怒了他,你就放下所有傲氣去跪地求他饒恕,千萬不要由著你平日的性子頂撞他。不然,你說說,他是今上的親兄弟,倘若你傷在他手裏,我該當如何?難道殺了他為你報仇麽?到那時縱使我真來殺了他,又如何還能救得活你?!”


    楊蓁感覺到他手上都打起了顫,似乎已見到她步了那個宦官的後塵,怕得不得了,她忙安撫道:“你放心,我又如何是那不知深淺的人?我還要陪你過上一輩子呢,絕不會輕易行險的。”


    此時一想,她也體會出了自己片刻之前還留存的幼稚,得了誠王幾天的善待,她已然隱隱將其視作了一個隨和可親的人,可是,那畢竟是個連相伴十多年的貼身下人都可以隨口處死的人,她又憑什麽認為自己在他心裏,會比那個宦官更有分量?


    當初徐顯煬是叫她對誠王裝作放下提防,可不是叫她真去放下提防啊。


    徐顯煬歎口氣道:“你不知道,每日晚間我來找你之前都會提心吊膽,生怕來了這裏就聽說什麽異常消息,聽說你出了事。若說誠王要對你如何,別說我鞭長莫及,連那些王府裏的密探都不見得能有機會為我送個信。恐怕我還無知無覺的,你便遭了毒手。”


    楊蓁也明白他留她在此有多不情願,心裏又是愧疚又是無奈,反握了他的手道:“咱們的日子還長著呢,我正是為了以後能長久安心地過日子,才要做眼前這些事,又怎可能會去冒險呢?”


    徐顯煬如何可能放得下心?別說放心,對她這些話都隻是半懂不懂,為何查不清一個耿芝茵日子就不能過了呢?


    問過了,她不說,他隻好不再囉嗦,繼續自我安撫,聽之任之。


    直至次日清晨徐顯煬離去之時,楊蓁對他所渲染的誠王之陰險還僅有個膚淺的感受,想不到才過了一個多時辰,誠王就給了她一記真切的體會。


    “蓁蓁,陳嬤嬤叫你過去見個人。”


    在正房當值時,楊蓁聽見碧瑩來傳話還很意外,又不可能有誰跑來王府探望她,有誰會需要她去見呢?等到了陳嬤嬤曾教她學規矩的那道小院,楊蓁驚訝見到——陪著陳嬤嬤站在那裏的竟是畫屏。


    畫屏穿著一身簡約素淡的衣裳,相比教坊司分別那天似乎稍胖了一些,臉蛋圓了少許,一見到她就露出喜色,卻沒敢出言,而是謹慎地望了一眼身旁的陳嬤嬤。


    陳嬤嬤隨和笑道:“蓁蓁姑娘,要說王爺對你可真是好,竟然單單是怕你悶得慌,就把畫屏姑娘調了來陪你。等我教她一個月的規矩,便叫她做你的貼身丫鬟,到時你們便可日日夜夜都在一處了!”


    畫屏得了她示意,才過來拉了楊蓁的手道:“蓁蓁姐。”


    楊蓁隨便一想便可洞悉誠王的用意,他料到光是昨日那般一說,不可能叫她聽話,於是就弄來一個人質在手裏,要挾她若是不聽他的吩咐,便對這人質下手。


    徐顯煬曾說過楊嬸那邊早已安排了人手看顧,誠王想要隨便把楊嬸接來是不易辦到,也就退而求其次,接了畫屏來充當這個人質。


    一時間楊蓁心裏翻江倒海:我還正在越來越拿他當個好人看待,他竟然就對我使出這等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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