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顯煬縱馬飛奔, 一路上都未說一字, 直至送了楊蓁到達教坊司門外,放了她下馬,才對她正色道:“你也不必巧言敷衍我,我清楚你留在王府仍是為了查案,你既然如此堅持, 我也不強迫你放棄。廠衛監察百官, 誠王府中一樣有我的人手, 我會繼續對你予以照應,隻有一點……”


    他忽然頓住說不下去。


    在楊蓁注視等待之下, 他緊皺眉頭憋悶了好一陣, 方道:“皇親貴戚都是三妻四妾、朝秦暮楚的,倘若誠王有意招你做他的姬妾……你別去答應, 那樣於你, 絕不是什麽好出路!”


    說完就調轉馬頭,絕塵而去。看那模樣就好像自知理虧, 唯恐被她追問上一句“為什麽”,須得盡快逃走似的。


    楊蓁當真是懵得可以, 心裏攪動著一份猜測,仿若有個幸福至極、快活至極的小人正在心裏手舞足蹈個不休。


    方才這一陣得悉, 他昨晚以為她葬身火海就急得發瘋,幾乎有心以命相抵, 一早又追來誠王府要帶她出去, 極力想要說服她改變主意脫離王府, 剛又這般囑咐她別去委身誠王,無論怎麽揣測,這些表現似乎都隻能用那一個原因來解釋。


    可是,他明明才剛親口說了對她“並無愛慕之意”啊,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經曆了前世的淒慘結局,楊蓁從來不敢讓自己抱無謂的希望,何況才剛剛聽他否認過。


    她很快按捺下了心神,警告自己:別去瞎想了,難道還真以為那樣的美夢有望成真?想必他不過是因為心地純善,覺得虧欠於我罷了。


    可是,為什麽覺得虧欠就不願她去做誠王姬妾呢?真要是簡單關心她,想為她安排個妥帖著落,讓她一個喪親孤女給誠王做個侍妾難道不是對她最好的出路?


    三妻四妾又如何,眼下但凡家境算得上殷實的男子,哪個不是三妻四妾?讓她將來去嫁別人就能比跟了誠王好?


    為什麽他要一邊說著“我從未起意娶她”,一邊又對她強調“你不許去嫁給別人”呢?


    楊蓁還是好生迷惑。那個不安分的小人也還是在心裏探頭探腦。


    闊別還不滿一日的教坊司已然麵目全非,縱火嫌犯被錦衣衛秘密緝拿收監,五城兵馬司跟著救了一夜的火,卻連內情都無權獲知,隻接手了些善後事務,暫時對外宣稱是失火所致。


    楊蓁回來的時候,死傷者多已得到安置,沒受傷的樂戶們分頭清理著廢墟,隻有聶韶舞的住所那一片張克錦不許人動,他已然跪在那裏嚎哭了兩個多時辰,嗓音都已嘶啞,仍然不願起身。


    楊蓁確認了趙槐、段梁與畫屏三人都平安無恙,稍感寬心,隨後就走來張克錦跟前。


    那個年逾不惑、身形肥壯的漢子,竟然哭得脫了形,令人一眼看去幾乎都認不出他。


    楊蓁聽畫屏他們說了聶韶舞是因被張克錦鎖在屋中才未得逃生,以致殞命,落得屍骨無存的下場,本還對他十分遷怒,恨不得立時砍他幾刀來泄憤,可見了他傷心得理智盡喪這模樣,卻又心酸不已,一腔悲憤也不知該去向誰發泄了。


    真要清算,她自己何嚐不是連累聶韶舞死於非命的人?


    她強忍著兩汪淚眼喚道:“張大人。”


    張克錦轉過頭來,睜著紅腫的雙眼望著她,忽然多了幾分神采:“你?”


    “是我,”楊蓁微微頷首,輕歎了口氣,“都是我引來了災禍,竟讓韶舞大人為人所害……”


    張克錦忽然一躍而起,撲上前扯住了她的衣袖,畫屏與段梁他們正關注著這邊,見狀便要過來阻攔:“張大人!”


    “無妨的。”楊蓁擺擺手攔住他們。


    張克錦瞟了一眼近前並無外人,遂咬牙切齒道:“蓁蓁,你目下可知道了放火的是什麽人?”


    楊蓁搖頭:“還不知道,聽說徐大人已擒住了嫌犯,但想必那也隻是嘍囉,幕後主使是誰尚待繼續盤查。”


    徐顯煬沒來得及為她細說昨夜過往,是他手下的錦衣衛告知了段梁與趙槐,以告誡他們一切小心,不要輕舉妄動,楊蓁也是剛剛才聽他們所說。


    “好,”張克錦將頭一點,“你且記著,日後查案算我張克錦一個,你們但有差遣之處盡可喚我,我縱是舍卻性命不要,也要報此大仇!”


    楊蓁淌下淚來,用力點頭:“大人放心,咱們必不會讓韶舞大人死不瞑目,必會為她報仇!”


    與她說完了這幾句話,張克錦才算稍稍恢複了正常神誌,也容許了手下樂戶過來清理廢墟。


    楊蓁本就沒什麽東西可收拾,如今住處被燒毀,更是一無長物,剩下的事隻有陪一眾同伴說說話。


    昔日熟悉的樂戶們除聶韶舞之外也有幾個葬身火海,大夥湊在一處免不了灑淚一番。好在除段梁趙槐張克錦三人之外,連同畫屏在內的餘人都不知道對方是為殺她而縱火,也便無人會遷怒於她。


    見到楊蓁一身簇新打扮,比之從前的素淡裝束嬌美許多,再聽說她已得王爺看中,日後便要留在王府當差,一眾樂婦們都是羨慕不已,好幾個都出口求她,日後但有機會,盼她也能提攜她們同入王府。隻畫屏卻懨懨地寡言少語。


    楊蓁不好多待,離開時,段梁趙槐與畫屏三人送她至門外。


    楊蓁拉了畫屏道:“我應承你的事將來一定為你辦到,你且在此等我消息。”


    這話絕非空口許諾,今日與徐顯煬說清那時,心知可能自此與他分道揚鑣,楊蓁打算的便是將來把替畫屏脫籍一事著落在誠王頭上,隻需她逢迎妥當,求誠王幫她給個小樂婦脫籍會比徐顯煬出手還要輕而易舉。


    畫屏卻苦笑搖頭:“你竟還在惦記我,怎不想想,王爺莫名其妙將你領去王府,真會善待你麽?那些無知婦人還當你是得了美差,我又怎會不知,其實你是掉進狼窩裏了,能保得住你自己平安無事,就不錯了。”


    楊蓁心下感動,拉了她的手道:“怪道你方才不來出言求我薦你入王府去,原來是看得清這一步。你見事如此明白,我倒還放心了些。”


    畫屏昂然道:“我不能隨你入王府去,我要留在外頭,尋機為你通風報訊。以後你若是受了委屈,一定想法兒送個信出來,我沒本事救你,也一定想法兒攛掇得徐大人去找王爺拚命!”


    楊蓁噗嗤一笑,眼中卻又閃起淚花,強忍下心酸,又囑咐趙段二人關照畫屏,就此辭別離去。


    段梁的驢車也在火災中燒毀,還有意徒步送她一路,也被楊蓁謝絕。


    走出一段路,楊蓁又駐足回望,那座毀了半邊的教坊司筒子樓矗立於灰藍的天空背景之前,好似一堆雜亂的柴草垛。


    這個魚龍混雜的地方,毀了聶韶舞一輩子,卻也成就了她十幾年,不論男人女人,誰都不愛來這兒,誰都不愛與這兒扯上關係,但被迫來了的人還是以各自的方式適應著它,頂著賤籍的名頭努力活著。


    他們當中或許僅有少數能稱得上是好人,但要真去與那些殺人放火的惡人相比,他們又無疑都是良善之輩。


    這裏的人從上到下,個個都盼著能離開,甚至說,恐怕大多數都比楊蓁更強烈地企盼著離開,可如今她能離開的時候,他們卻還隻能繼續待下去,將來也會如聶韶舞一般,死在這裏麵。


    世道就是如此,縱然還沒惡劣到她前世那個地步,可憐可悲又無奈的人們,總是有的。


    終於要徹底脫離這個地方了,她也同樣討厭這個地方,同樣盼著離開,一直盼了近三個月,可惜真得離開的時候,心裏的恐慌卻又多過了欣喜。


    畢竟她即將去到的那個地方,說不定惡人與風險,都比這裏更多。


    *


    “你可知道,當日我為何會選定你替芝茵入教坊司?”


    今日清晨時分,楊蓁沐浴更衣之後被領去正屋,誠王對她稍加打量之後,問了她這樣一句話。


    楊蓁搖頭:“還請王爺告知。”


    誠王微微含笑道:“你那時也算小有名氣,我正是偶然聽說,這一次選來的宮女當中,有一個姑娘最為出挑,單隻年紀稍大了些,這才叫侍衛長過去將你領了來。想要尋個女子李代桃僵,自然要挑一個與芝茵有所相似的,倘若年紀、相貌、氣派相差過大,縱有那兩個樂戶幫著遮掩,也難免要引人懷疑。我行此計,為的就是避人耳目,自然希望做到圓滿。”


    他語調中透著些自嘲,“本來呢,領了一個受人矚目的備選宮女出來也是要冒些風險的,不過我倒不怕這個,大不了事情傳去皇兄耳中,我去解釋一句,說是自己想要你來王府服侍,皇兄必然不會深究。隻可惜我算漏了一點,你既如此出挑,旁人也都不是瞎子,怎會看不出來?偏偏這看出來的人當中,竟有了徐大人,我這麻煩可就大了些。”


    “王爺謬讚了,”一直垂著眼的楊蓁驀然抬起眼眸,“敢問王爺一句,您帶了我來,還有意留我在王府,難道就是因為看中我與耿家小姐有那幾分相似?”


    誠王靜靜注視著她,唇畔略掛著一絲笑意,默了一陣方道:“你是像她,除了容貌不像之外,確實處處都有幾分像。那晚在教坊司門外初見你時我都還未想到,你竟會如此像她。”


    楊蓁自知若比才智謀略,誠王不知要高出她多少倍,但若相比對微妙情感的體察,她卻不見得輸給他。


    單是從這番話當中,她已然體會得出,誠王有意留下她,絕不僅僅是為了向徐顯煬挑釁較勁,或許探尋她與徐顯煬究竟在聯手調查些什麽是原因之一,但恐怕最重要的原因還是——他真的對她本人有了興趣。


    當然,這興趣絕非男女之情,誠王或許會因她與耿芝茵的那點“相似”而對她好奇,有心將她帶來近前慢慢探究,卻不可能這麽快就像對耿芝茵那樣對她動情。


    以前世新帝的淩厲手段來看,他可不像是那麽多情的人。


    但盡管如此,這份興趣也足夠她拿來利用,成為她將來占據主動的第一份資本。


    離開本司胡同走向誠王府方向,路途大半都是京城的中心地帶,周圍遍布達官貴人的府邸,街道自是既平安又清淨。


    楊蓁獨自步行,回想起樂婦們羨慕她能做王府婢女,說不定將來還能做成王爺的侍妾,簡直是一步登天,她不禁苦笑。


    如果任由事態像前世那樣發展,皇上駕崩,誠王上位,此時做了誠王的侍妾,將來便可受封皇妃,那確確實實是一步登天了,可那樣的話,就隻能眼看著徐顯煬走上老路。


    將來又該如何行事呢?想要找到耿芝茵,再從其口中探知秘密,絕非易事,想要博取誠王的信任,甚至是得到他的寵愛,說服他相信徐顯煬,以扭轉未來走勢,一樣不是易事。


    總之眼下計劃些什麽都是無謂,隻能走一步看一步。


    因早上那次見麵,沒說上幾句話便被徐顯煬到訪打斷,楊蓁還以為自己回來後誠王會再次叫她過去問話,沒想到誠王倒把這一步免了,直接安排了一位嬤嬤接待了她,開始教她學規矩,準備做他的近身侍女。


    “咱們誠王府裏的規矩不次於皇宮大內,本沒有進來個人便去王爺近身侍奉的先例,這一回都是王爺看重你,親口要你去服侍,才開了你這特例。你可要專心,盡快學好規矩開始當差,別叫王爺久等。”


    陳嬤嬤顫著富態的重下巴,對楊蓁訓話,麵色雖冷,語調卻並不十分嚴厲。


    楊蓁猜得到,下人們都看得出誠王對她的特別看重,知道如她這樣的年輕婢女名為下人,說不定將來哪天就可能成了主子,他們都懂得眉眼高低,即使眼紅,即使有心欺生,也沒有誰敢冒著觸怒王爺的風險,輕易得罪她。


    “近身侍奉”,還要“盡快”,不讓王爺久等,楊蓁琢磨著這些字眼,心下緊張之餘,也有些躍躍欲試的企盼,真想快些看看,那位王爺究竟想要對她做些什麽。


    以她前世對那位新帝的風聞來看,他決計是與“好色”兩個字毫不沾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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