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練樂舞是教坊司一項重要職責,那座寬闊的天井大院就是個排練場,每天都能見到師父們領著各自的人馬在上麵,有排舞的,有排戲的,也有彎腰壓腿練功的,周邊吊嗓子與奏樂的聲響也是不絕於耳。


    器樂組的排練地設在一樓西北角的一座大廳裏,因眼下是夏季,平日排練時都是大敞開所有的槅扇門。從門外一過,便可清晰看見裏麵的樂工們演奏笙簫樂器。


    楊蓁每日下午去到天台收回晾曬好的衣物,拿木盆端著回來時都會特意繞個遠,停在這座樂廳之外看上一會兒。


    直至今天,終於被她等來一個機會。


    “哪個的瑟沒有校準,快些自行調了!”


    負責排練器樂的人也是個中年婦人,身形卻比月姐苗條高挑得多,脾氣也比月姐大得多,成日鎖著一對眉頭,對一眾器樂樂工吆五喝六,一開口便似吃了□□。


    楊蓁聽月姐說過,那是教坊司的右韶舞,姓聶。


    教坊司在奉鑾之下設左右韶舞兩名,雖是品秩極低的小吏,在教坊司裏卻有著不小的實權。像聶韶舞這樣以女子之身擔任韶舞一職,是教坊司曆史上都極少見的。


    傳說都是因她精於樂律,無人可以替代,才有了今日的地位,身份高貴的內外命婦們常有人點名要她為自家飲宴上排樂編舞,是以連禮部專管教坊司的官吏們都要給她幾分薄麵。


    聽了聶韶舞的吩咐,廳中一共八個司錦瑟的樂工忙都附耳低頭地調試琴弦,可等調完一奏,聶韶舞還是立即喊了停。


    “叫你們調個琴都做不成,難道還要我下場替你們動手?”聶韶舞發起火來,手中的紫荊藤條在桌案上敲得啪啪響,“等到了大祭上還這等德性,連我都要陪你們掉了腦袋!”


    八個樂工麵麵相覷,再怎樣撥弦調試,也尋不著哪裏出了問題。


    聶韶舞將藤條一拋:“罷了,今日到此為止,晚間你們誰都別想吃飯!”


    眾樂工頓時發出一陣叫苦之聲。正這時候,隻見一個穿著素淡的小姑娘走了進來,這些人雖然沒人與她說過話,卻都認得她就是幾日前新來的那個叫蓁蓁的丫頭。


    楊蓁一聲不響地走到一個鼓瑟樂工跟前,開口道:“師傅,勞您把這瑟豎起來試試。”


    八個鼓瑟樂工雖然找不到毛病所在,但都服氣聶韶舞的耳力,也便都在疑心是自己的琴出了毛病。那樂工聽楊蓁如此道,便依言從琴架上搬下錦瑟豎在了地上。


    隻聽哐啷啷地一連串輕響,一枚銅錢自錦瑟底部的琴孔掉了出來,原來這便是問題所在。


    眾樂工齊齊發出一陣唏噓讚歎,那樂工笑道:“小姑娘你好生厲害,這副耳力,除了韶舞大人之外,我這輩子都未見過!”


    聶韶舞冷眼看著,這時也走來了跟前,樂工見狀連忙告了罪,將錦瑟擺好。


    楊蓁向聶韶舞施了禮:“見過韶舞大人。”


    聶韶舞打量著她道:“你就是那個叫蓁蓁的?”


    “是。”


    聶韶舞轉向旁邊一個樂工道:“今日排練之後,你過去與張克錦說一聲,將這丫頭調來我手下,以後專司調琴。都坐穩當了,咱們再把《飛龍引》排上兩遍!”


    接下來她便回去前麵繼續排練,一個字都沒再對楊蓁多說,可眾位樂工卻紛紛朝楊蓁投來又是佩服又是羨慕的目光。


    楊蓁暗暗鬆了口氣。聶韶舞在教坊司的權柄地位比張克錦也不遑多讓,而且又身為女子,若能得她庇護,境況定會安穩許多。


    分辨樂音的耳力是種天賦,並非勤學苦練可以習得。當年父母俱在之時為楊蓁請了師父教習古琴,她對樂律的天生敏銳一直被師父讚歎不已。


    家破人亡以來,本以為這點本事再無用武之地,卻想不到再次用上的時候,竟是在教坊司。


    離開樂廳的時候,楊蓁的腳步都輕快了許多。端起門外的木盆正要走,她就留意到不遠處站著的一個男人正在望著她。


    那人四十上下的年紀,一身邋遢肮髒的綠衣,半臉亂蓬蓬的胡子。他看向楊蓁的神情並不像餘人那樣色眯眯的,而是臉色木然,眼神陰冷。


    這已經是楊蓁至少第三回發現他瞪著自己,她向月姐和趙槐他們都打聽過,知道這人名叫葛六,擔著一個比段梁稍大的小官——徘長。


    她猜不透葛六對她打著什麽主意,隻知道被他這般瞪視著,比被那些色鬼涎著臉窺伺還要毛骨悚然。一看見葛六又在看她,楊蓁忙不迭地端盆就走。


    想不到慌張之下,剛一轉身便迎麵撞在了一人身上。


    “哎呦!”一個脆生生的女子聲音驚呼出來。


    楊蓁連忙退步道歉:“對不住,是我走得莽撞了。”


    麵前是兩個女子,被她撞的這個與她年紀相仿,也是十五六歲,身形高挑纖細,穿著一身豔麗的桃花紋褙子,下配紫羅蘭色羅裙,黑發斜綰墮馬髻,簪著一支珠光閃耀的金花,臉上薄施脂粉,眉眼如畫,麗質天生,一雙妙目正端詳著楊蓁。


    旁邊的一個年紀小著兩三歲,容貌與穿戴都平平無奇,一看就是個做雜役的小丫頭,這時正拽著那個美貌女孩的衣袖笑道:“你看我就說吧,她若是打扮起來,樣貌怕是還在你之上呢。”


    楊蓁心頭微顫,情知但凡女子,尤其是相貌過人的女子,幾乎全都受不了被人鄙薄容貌,這小姑娘的話簡直就是明晃晃地煽風點火。


    她忙道:“姑娘說得哪裏話,這位姐姐容貌過人,簡直天仙一般,哪裏是我能相比的?”


    那美貌女孩聽了那小丫頭的話本也沒露出什麽不悅之色,一聽她這話更是噗嗤一笑:“聽說你們耿家當年也是大富大貴之家,你這大家閨秀出身的女子竟還如此會說話,倒也少見。”


    又上下看了看她,“翠兒也沒說錯,你若是換下這身衣裳,好好打扮一番,說不定真要比我好看。”


    楊蓁不期她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一時幹愣著不知如何應答。


    那女孩子朝樂廳裏瞟了一眼,抬手攜住楊蓁的手臂,硬拉著她往一旁走了幾步,低聲道:“聶韶舞一向待人嚴苛,動不動就非打即罵的,你惹上她做什麽?將來在她手底下做事,有你的苦頭吃。”


    她動作語氣都分外親熱,宛然已當楊蓁是個摯友一般,楊蓁更是無言以對。


    那女孩看著她又是掩口一笑:“我的模樣很嚇人是怎地?我叫畫屏,是隔壁流芳苑來的。這幾日聽見好多人議論你,便來看看你。”


    “流芳苑”就是隔壁直接隸屬教坊司的官辦青樓,楊蓁一聽她報出這個地名就更加呆若木雞。


    麵前這女孩子竟是她平生所見的頭一個妓.女,而且她說起自己的身份,竟然沒有一丁點的自卑自慚,仿佛隻是在說自己家住哪村哪店一般平常。


    另外,她雖然裝扮稍顯豔俗,人卻顯得清靈純真,沒有半點想象中該有的媚態。原來風塵女子就是這樣的麽?


    畫屏看她發呆,似乎也未多想,隻是好笑,又欠身細細看她:“哎,你這頭發是天生得這麽黑,還是用桂花油養好的?我這十來年用的桂花油,怕是有好幾壇子了,頭發卻還是又稀又黃,簡直無法見人。”


    楊蓁終於被她的純真質樸給逗笑了,懇切答道:“我沒用過桂花油,是天生這樣的。你的頭發也很好看呐,要是這樣都無法見人,那外頭的女子怕是都不敢見人了。”


    畫屏被她讚的喜上眉梢,撫著雲鬢道:“你也如此說,看來倒是真的。”


    一旁的小丫頭翠兒撇嘴道:“人家說的是客套話罷了,偏你這麽愛當真。”


    “去!”畫屏瞪她一眼,再轉向楊蓁又是一臉春花般的笑容,“下月初一是我掛牌梳攏的日子,你也過來捧個人場吧。”


    “梳……攏?”楊蓁一愕。


    所謂掛牌梳櫳,就是青樓妓館為精心培養好的新姑娘推出見客的儀式。屆時會有恩客們當場競價,出價最高者可成為新姑娘的初夜郎君。


    畫屏既然尚未梳攏,也便還是個未曾接客的清倌,怪不得還不見半點媚態了。


    楊蓁所不解的是:她怎會說起掛牌梳櫳來毫不抵觸,甚至還當那是個好日子,有所期待似的?難道她不知道自那時起,她便要過上生張熟李的賣笑生涯?


    “怎麽,”畫屏忽閃著一雙大眼,“你不懂梳攏是何意思?”


    楊蓁實在好奇得厲害,又見她為人爽利可親,便斟酌著字句道:“你當梳攏是件好事?你……不怕麽?”


    畫屏怔了怔,又嗤地笑了出來,右手搖起輕羅小扇:“你是好人家來的,說起這事自是要怕了。我可是在五歲時便被賣進教坊來了,十年前便對自己要走的這條道心知肚明,還能有何可怕的?這回若能趁著梳攏的機會博個好彩頭,闖出名聲,便是於我最好的出路,將來也不愁遇見個達官貴人贖我出去,做個大戶人家的姨奶奶。倒是你,”


    她伸手托了托楊蓁抱著的大木盆,輕鎖眉心,似是替楊蓁憂慮,“不論是做漿洗,還是調琴,都是一輩子難有出路的活計。哎,初一那天你一定要來啊,將來我若是攀上了達官貴人,也叫他贖你出來!”


    說著熱絡地拍了拍楊蓁的肩,畫屏便與翠兒攜著手走了,一路還嘰嘰呱呱地說笑著,那爛漫快活的勁頭,與外麵自由的小丫頭們全無兩樣。


    楊蓁目送她們走遠,不禁暗暗感歎:真是各人自有各活法。


    想起月姐,她心裏又是溫暖又是酸澀——在這種醃臢地界裏,竟然也會遇見這些熱心純善的人們,當真是難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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