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佳憶分析道:“媽媽,你應該比我清楚的,外祖父的後半生,是完全放棄了自己作為‘設計師’的身份,也放棄那段曆史了。他提過自己年輕時的風光成就嗎?有表現出一丁點對過去的懷念和流連嗎?甚至於,他回頭看過自己的前半生嗎?”


    都沒有。他的人生也是被斬斷的,後來的時光是全新的,和前半生沒有關聯,也沒有任何延續。姚佳憶所熟知的外祖父,就是個脾氣暴躁的魁梧小老頭,圍著小孩子打轉,閑了擺弄花草,叼著煙鬥曬太陽。


    除了教姚佳憶,他的日常之中再沒有半點和“設計師”掛上鉤的事情。偶爾會給收容院的小孩子做幾件衣服,也是給姚佳憶練手,表現得像是個老裁縫,領著小徒弟入門。


    姚佳憶絲毫不懷疑,假如沒有自己的話,他的後半生都和“手稿”、“選料”、“定位尺”沒有任何關聯。他拿剪刀也是為了剪開魚頭、雜草和自己的藥盒,而不是刺穿柔軟的布料,沿著石膏粉的曲線,剪出流暢裙擺。


    自己是他的一架橋梁,連接了他的前半生和後半生。


    “那位送筆記本的叔叔說了,外祖父是‘初代設計師’,他請外祖父‘出山’。這是開山鼻祖,坐鎮行業的元老,該是曆史上很重要的角色吧?但是很奇怪的,設計史上完全沒有和他有關的信息。”


    姚佳憶到新城之後,是在楚家的公司工作,日常工作、生活中接觸最多的,就是設計行業內的人、事、物。她聽過很多設計背後的小插曲和有意思的傳聞、典故,對於殿堂級的設計師如數家珍,能背出每一個人的資料、履曆和代表作品。


    但這麽多人中間,就是沒有自己的外祖父。


    一個行業的開創者,那對於這個行業以及從事這個行業的群體來說,是具有特殊的意義的。就算他沒有頂級的作品,拿不出十分震撼人心的成就,也影響不了他在這個行業發展史上的存在。


    或者說,他本身的存在就應該被記載在曆史中。不管到什麽時候,隻要人們提起這個行業,就會想到他這個人,會說“因為有他,這個行業才會有如今的局勢”。


    而對於外祖父,不僅僅是沒有作品,那些逸聞趣事中根本就沒有他的名字。姚佳憶懷疑過他用了化名,但目前還在活躍的大師都有其人相對應,新聞和各種秀場還經常見到他們的身影。


    至於那些已經隱匿的設計師,也沒發現有哪一個和外祖父的特征相似。可能是自己沒有發現。但姚佳憶敢說,世界範圍內稍有名氣的設計師,她都有關注過。剩下那些沒有留心的,多半都是沒有作品、沒有地位的,這不符合“初代設計師”這個金閃閃的標牌。


    這太不正常了。


    姚佳憶說道:“隻是單純地傳承衣缽嗎?一個已經放棄自己專業的人,從自己擅長的領域中徹底脫離出來,連回頭看一眼都不看的人,會想什麽傳承?媽媽,這個邏輯說不通。外祖父但凡表現出一丁點的留戀和不舍,或者是不甘心,我都能相信。但他一點都沒有啊!”


    林秋蓮沒有反駁,算是默認了姚佳憶的這個推論。


    姚佳憶越想越覺得奇怪,思緒在這個闡述和表達中漸漸清晰起來:“而且不僅僅是他自己主動放棄了那份事業,這個行業也把他給踢出去了,對不對?完全沒有和他相關的訊息,好像設計界從來沒有他這個人存在過。那麽……”


    頓了一下,姚佳憶給出了大膽的猜想:“有兩種可能,一是他頂了別人的名字,在設計界活躍了幾十年。後來他恢複真身,回歸普通人的生活,而被他頂替的那個人,還用著那個名字繼續留在設計界。要不然就是,他被別人頂替了。”


    林秋蓮的眼角神經質地抽出了一下,手指在身側收緊,指尖扣在掌心,握住了拳。


    猜對了?對照時間的話,是在說到第二種可能性的時候,媽媽有了這些細微的肢體變化。那就說,外祖父真地被人給頂包了?


    神經驟然緊繃起來,姚佳憶整個人都變得緊張,肌肉在輕微的顫栗中發熱,脖頸也變得僵硬難耐。似乎快要接近真相了,在幾十年前被掩蓋的過往,馬上就要被扒出來了。搬開上邊的廢舊石料,吹散漫天的塵土和灰燼,能看到它的原貌。


    舔了下幹燥的嘴唇,姚佳憶做了心理建設,終於開口問道:“是梅迪契家族,對不對?”


    林秋蓮瞬間抬頭,目光變得很……直。隔開這個距離,完全沒有任何阻攔,連空氣都變得虛無,縹縹緲緲的塵埃消失不見,直接落到了姚佳憶的眼睛中。


    又猜對了。


    姚佳憶深吸了一口氣,憋在胸膛中,胸膛中的情緒也鬱結成團,長久都散不開。她輕輕點頭:“我知道了,我……明白了。我會重新考慮和淩梓良的婚事。”


    “不用。”


    林秋蓮終於開口,聲音幹啞,差點破音撕裂。她停下來,艱難地咽了口唾沫,然後才繼續說道:“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先靜下來聽一聽,過後再決定要不要和他結婚。”


    林秋蓮和姚佳憶對視,目光悠長沉靜,像是廣袤無垠的星光瀚海,能包容一切。她正在恢複平靜,把剛剛的失神狀態給趕走,也壓下心頭翻湧的各種情緒滋味,讓自己盡量保持“正常”。


    不同於淩梓良略帶侵略性和攻擊性的寬闊,林秋蓮不是那種用強大的氣場把人吸附進去的存在。她更偏向於柔和寧靜,就等在原地,敞開懷抱。如果願意進去呆上片刻,那就隻管邁開腿往裏走。如果不願意,她也不強迫任何人。


    她看著姚佳憶,聲音越發和緩輕柔:“婚姻是你的自己,該由你自己來做出選擇。我不幹涉你,也不想成為你的絆腳石或者是負擔。阿憶,別急著做決定,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別讓其他的人或者事影響你。”


    “那……現在你願意告訴我了?”


    就在低矮潮悶的儲藏室中,鼻端縈繞著幹果蔬菜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林秋蓮第一次講起那段過往。


    “設計”這個概念很早就有了,往前數上百年,已經初具征兆,有了些自發的、零散的苗頭。不過一直以來,這都是個體的行為,是某個人表達離經叛道和特立獨行的方式,多半是為了宣泄和表達自我,沒有形成規模。


    從梅迪契家族創辦了mja集團開始,“設計”才漸漸成為一個行業,是從業者能夠賴以生存的技能和本領。


    這些曆史,姚佳憶是十分清楚的,有仔仔細細地看過。包括mja集團的前身和後來的發展過程,她以前也翻閱過,了解大概。前段時間淩梓良帶著投資到新城來,黎、楚兩家聯合舉辦接風宴,為了宴會的準備,姚佳憶又去查了mja集團的詳細資料。


    mja集團最初也是做實體礦產行業的,西方的地產行業剛有了苗頭的時候,梅迪契立刻投入房地產行業,混得風生水起翻雲覆雨。泡沫危機前夕,梅迪契當時的家主察覺到“口紅經濟”的現象,才轉型,放鬆了實體業,開了服裝、鞋包、化妝品的產線。


    mja集團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有了明確的定位,以女性消費為主打。


    後來泡沫崩盤,經濟大蕭條,各個領域進入冬季冰封蟄伏的時期。梅迪契縮減規模,減少產出和消耗,硬生生挺了過來,是為數不多屹立不倒的家族。mja集團受到的影響也很小。


    經濟複蘇的時候,mja集團就著手奢侈品的開發,“設計師”的概念也被搬上了曆史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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