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淩梓良拿出和人談判時的功力,不要求多滿,哪怕是七分,就足夠應對姚佳憶了。


    但關鍵在於,他是個公私分得很清明的人,有一條分界線。於公處理事務,他的精神是高度緊繃的,可以周全到所有的細節,單憑氣勢碾壓對手。而一旦脫離工作狀態,他需要徹底的放鬆,讓自己的頭腦得到休息。如此轉換往複,才能保證他的高效率。


    現在正是他的休息時間。雖然深夜還保持清醒,身體仍舊沒有得到休憩。但他慣常於高強度的活動,體力和耐力都很好,不眠不休的熬夜對他來說完全不是問題。他最需要放鬆的是大腦,要把緊繃的神經給放開,讓精神得到片刻安寧。


    所以沒留神,一不小心就踩了姚佳憶的陷阱,把自己給掉下去了。


    在下落的過程中,淩梓良還覺得而有些好笑,心想這個丫頭真是機靈。她比自己想象的還要敏銳,有著超出尋常的觸覺,能在短時間內捕捉到細小的枝節。不僅如此,她還很擅長分析,能順著掌握的信息,順藤摸瓜往上遊走,一把抓住最根本的核心。


    現在,自己就被她給抓住了。


    淩梓良習慣於分析自己的失誤。不過是瞬間的事情,他已經充分調動了大腦的神經和細胞,把整個過程回憶了一遍。他把所有的已知條件都排開,並列的那些,是縱向對比的,羅列出一個大的框架體係。


    他站在這個框架的中心,去猜測未知的那一部分,然後做出預判。


    眨眼的功夫,他已經有了答案:躲不了了。這丫頭要是笨一點,或者遲鈍一點,自己還能講個借口糊弄過去。但她實在是太聰明了,內心又敏感,思維還足夠活躍。大概要給自己一個小時的時間,才能編造出一個完美無缺的故事來講給她聽,不會留下破綻,不被拆穿。


    然而現在,並沒有那麽長的時間。


    等在眼前的,是她的目光。始終注視著自己,明亮又銳利,帶著光,也帶著看穿謊言的清明。甚至於,還有一些狡黠,像是小動物惡作劇得逞,正躲在自己的窩裏偷偷快樂。


    她是在等著自己出糗?


    認識到這個事實,淩梓良居然一點都不生氣,也沒有惱怒。反倒是生出了一些期待,願意去配合她,陪著她玩那些小心思和小把戲。不管是以旁觀者的態度,還是參與進去,總之,能看到她那麽明亮的眼睛,能感受到歡快的氣氛,這就足夠了。


    還有一點,淩梓良十分清楚地意識到:不過是瞬間,就形成了現在的局麵,根源還在自己身上。原本來說,這個丫頭是自己的員工,是和自己有合約關係的人,在很大程度上都是偏公的。對待她不比和zero相處,不是朋友,也不是家人,不能隨意隨性。


    但事實上,自己的觀念在潛移默化之間發生了變化,把“和她相處”這件事當成了私事,在麵對她的時候,就當是獨處一樣放鬆。


    這才讓她有了可乘之機,抓住自己言語之間的把柄。


    淩梓良想,本我的那個自己,是把她當成了什麽人呢?如此熟稔,又親近,沒有距離感。這算是什麽?


    這是個很難想象的問題,淩梓良沒有找到一個很準確的答案,在兩種觀點之間模棱兩可地猶豫。


    姚佳憶追問道:“嗯?我很好奇,會是什麽樣的場景?”


    淩梓良麵不改色,依舊保持表麵上的平靜和淡定,很自然地接了話題:“我沒有印象了。”


    “可是你剛剛說,‘似乎是有見過’。這是你的原話哦,andre先生。”


    淩梓良無奈地笑起來,勾著嘴角,提醒道:“我後邊也說了,又不太像,我記不清了。”


    “那麽請問andre先生,被你記錯了的那個人,是在什麽場景遇到的呢?”姚佳憶眨眼,越發顯出她的古靈精怪,“我們可以去重溫一次試試,說不定你腦海裏被藏起來的那部分記憶,一下子就出現了。”


    這是揪住了那一句口誤,一定要挖到一個滿意的答案才肯罷休。淩梓良心知是自己失誤,以為模棱兩可的回應是最容易糊弄過關的,能給人留下猜想的餘地,自己有機會逃出生天。


    然而事實上,玩笑歸玩笑,揶揄也是尋常無所事事的時候用來解悶而已,鬧活了氣氛。真正談論事情的時候,自己向來嚴肅板正,有一說一,二就是二,是不會給出那樣不確定的回應的。


    剛剛的心態沒把握好。自己都沒察覺到偏差,就被這個丫頭給發現了端倪。


    淩梓良苦笑,中國話怎麽說來著,這是自作孽呢!他又拿了張紙巾,在嘴唇上按了按,無奈地說道:“你這樣讓我很沒有麵子的。”


    姚佳憶的笑意加深,緩慢地點頭,若有所思的樣子:“你不是在這種地方講麵子的人吧?”


    淩梓良放下紙巾,抬頭看對麵的姚佳憶,跟著笑起來:“但你也要給我個台階才好。”


    “好啊。”姚佳憶盯著淩梓良的眼睛,一字一句很人真地問道:“andre,我們是不是很早以前就見過麵?”


    一秒……兩秒……三秒鍾……


    片刻的沉默之後,淩梓良輕輕歎了口氣,點了下頭。


    姚佳憶愣在原地,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麽反應,顯得十分呆滯。她一直追問,要一個答案,想聽到淩梓良親口承認。現在該是如她所願的了,卻又顯得十分突兀,像是超出了她的預期,大腦不知道該怎麽處理。


    或許在本能的潛意識中,姚佳憶還是拒絕這個事實的,希望它從來沒有發生過。畢竟這和她現有的認知相差太遠了。在她的腦海之中,完全沒有和淩梓良相關的記憶,她不記得自己什麽時候有見過淩梓良。甚至於,她根本不知道這個存在。


    對於她來說,這完全是要把一段陌生的記憶,用強硬的手段塞到她的腦袋中。要在原本和諧的記憶之海中擠出一塊地方,逼迫她去安放一個本來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外來的都是突兀又別扭的,很難和自身原本就具有的記憶和平共處。


    這種感覺並不好受。尤其姚佳憶是獨立又追求自我的人,少有被人左右、被人改變的經曆。這和她的人生理念都相悖了,不符合她的性格。


    然而相對立的那一麵,站在淩梓良的角度,用他的視角去看兩個人之間的相處,那味道可就變了。


    他明明是有記憶的,十分清楚彼此之間有什麽樣的過往。然而他卻裝作不知情,當彼此是初次見麵,仍舊是陌生人,需要重新去認識。


    這……難道不是在戲弄自己嗎?仗著留存有記憶,洞察全局,掌握著節奏,把一無所知的自己玩弄於鼓掌之中。他就看著自己像個失憶的傻瓜一樣去表演,做一個居高臨下的觀眾。


    這有點過分了吧!?


    說好的會尊重人呢?這叫尊重嗎?這種隱瞞、欺騙的行為,也能算是紳士可以做出的嗎?他這算是什麽呀?欺負人嗎?


    姚佳憶有點生氣,深深吸了口氣,控製自己的脾氣。


    下一秒鍾,淩梓良先她一步,開口繼續說道:“其實是我的問題,如果相認的話,我會有些尷尬。”


    繼續說,我看你能講出什麽一二三四的合理原因。


    淩梓良頓了一下,表情有些遲疑,像是在猶豫。掙紮到最後,他輕輕歎了口氣,坦白道:“你還記不記得,在你家被你外祖父打屁股的小男生?那就是我……”


    姚佳憶:“……小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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