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梓良也意識到自己的態度不合適,立刻壓住了氣場,讓ben來繼續講。他的手還壓在下巴上沒有挪開,指節舒展,覆蓋下去,稍微擋了下神色中的尷尬。不過遮不住那雙深棕色的眼睛,也避免不了目光中的試探和觀測。


    他在看姚佳憶,在觀察姚佳憶的神情,留意著姚佳憶的反應。深邃的目光中有些拘謹和局促,畏懼似的,也對自己之前的舉措感到懊惱。星目疏朗,藏著點點不安,和他一貫的作風完全不符。


    他是……怕自己會生氣,一怒之下再次把他給趕出去?


    這會是andre先生給出的反應?他居然會有怕的時候?


    如果他想的話,他有很多種方式可以留在這幢小別墅裏。他能找到很多理由,說服不了自己,可以從媽媽那邊入手。再不然,幹脆以硬碰硬,態度堅決地表示他不會離開。


    如果真是那樣,自己也拿他沒有辦法的。在金錢和權利至上的時代,他對任何人都有碾壓式的掌控能力,能指使自己去做他希望的任何事情——這不是“骨氣”或者“反抗精神”可以發揮餘熱的地方,人的精神力量永遠敵不過現實。


    雖然說以他的教養和性格,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他是不會對自己采用“逼迫”的強硬手段。但同樣的,不是走到了絕路,他也不應該會表露出“不安”或者“恐慌”這樣的消極情緒。


    而對於他來說,這一生都不會有絕路的。


    所以他這種細微的情緒流露,比之前的駭人氣勢更讓姚佳憶驚訝,也讓姚佳憶無所適從。姚佳憶遲鈍地品著這其中的別扭感,琢磨著這一晚真是打開了眼界,見識到了此前完全不曾聽聞的andre。


    和傳聞中那個始終遊刃有餘的商業奇才完全不同,和自己之前相處過的那個坦然悠閑的雅痞紳士也不一樣。


    但事實上,他完全不必如此。


    既然已經進了門,就不用再慌張。他可以安安穩穩地坐在這個老舊的沙發上,把他要講的話全部講出來。


    他完全沒有必要去……嗯,去恐慌。這種情緒和他本人實在是太不搭了,好像是從別人身上撕下來的標簽,失手貼錯了地方,黏在了他的身上。這本身是不屬於他的,不管是現在,還是在沒發生的未來,都不屬於他。


    況且,對於剛剛的小插曲,姚佳憶還是能理解的,畢竟他也不是有意為之——他在盡力挽救,這個態度足以表明了他是無意的。


    想來mja集團做到現在的規模,內部係統結構是十分完整的。各個崗位都有專業的人士負責,領域內的交涉和談判都有負責人,平級對平級,各司其職。能讓淩梓良親自去談的,必定是大宗的生意,對方也是和他同等重量的人。


    boss和boss之間的較量,和一般的職員間來往肯定不同,表麵上是平和的,暗地裏的洶湧卻不知道要絞碎多少礁石。他要在這種量級的會議桌上取勝,做到所向披靡無往不勝,早就練出來了那樣尖銳的氣場。


    剛剛算是意外,“商談”這個關鍵詞觸發了他潛在的習慣,迅速把他帶入了情境之中。倒也不能怪他,畢竟他平時就這樣和別人談生意的,並不是單獨針對自己。真要說起來,倒是自己不夠格,達不到他的境界,沒辦法和他相抗衡……


    所以,瞬間被他的氣勢給碾壓了,才會覺得“沒有反駁的餘地”。


    要是正經的商業會談,那些大佬們大概不會這麽慫吧?總要能抗衡一下的,好歹把個人意見保留一段時間,做出闡述和辯解、爭論之後,到了末端結束前,才被淩梓良給拿下。


    嗯,還是自己的水平不夠。


    姚佳憶看淩梓良一眼,十分直接:“你不用看了,我不會因為這個就把你趕出去的。我還要聽你的項目計劃,萬一真地對孤兒這個群體很好呢?”


    淩梓良:“……”


    被當麵戳穿那點小小的不安,這對andre先生來說,也是一種難得體驗一次的窘迫和尷尬。他向來心態穩,臉皮又深,幾乎沒有不自在的場合,什麽樣的場麵都能撐下來的。現在節奏被打亂了,不在他的掌控之下,著實有些難堪。


    姚佳憶說完之後就沒再關注他,留他自己一個人處理情緒,轉而對ben說道:“你來說吧,我想知道具體的措施。”


    ben去看淩梓良,目光之中藏著征求意見的深意。


    淩梓良剛端起奶茶,手臂頓在半空,說道:“講,全部。”


    ben應了一聲,放下花生酥,進入工作狀態,十分嚴肅正經:“要從孤兒這個群體的生存環境來講。yea你和這個群體的接觸比較多,應該比我們更清楚他們的處境。”


    姚佳憶點點頭。ben這個人算是親和派的,從來沒有給人壓迫感的時候。不過他有一個底線原則,就是談工作的時候一定是十分嚴肅的,連表情和聲線都緊繃起來。好在他這種嚴肅隻是“克製”型的,整個人的氣場都往內收斂,並不對周圍的人造成什麽影響。


    並且他做事的效率十分高,講解也很直白簡潔,能迅速切入重點。淩梓良讓他來講,不單單是因為淩梓良自己沒把控好情緒,也有這方麵的考量。


    ben說道:“根據手上現有的資料,我把這種處境歸納為兩個方麵:第一,經濟上的困難。你們這裏好一些,能保證衣食無憂。但有更多的地區,孤兒院是很清苦的,甚至在最基本的食宿上都顯出窘迫。第二,是社會地位得不到承認,該享受的社會權利都無法實現。比如入學受教育的權力。”


    姚佳憶的眉心開始往一塊皺,目光低沉下來。她不太確定地反問:“就這樣?”


    ben板板正正應道:“暫且歸於這兩個大的方麵。或許還有其他方麵,但目前來說,還沒有更多的數據和資料支持。”


    姚佳憶不讚同:“不用你們去調查,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們。他們最根本的問題,是在情感上啊!不能像正常的孩子一樣擁有自己的家庭,沒有體會過父母之愛,沒有來自家庭的依靠和保護……這種環境帶來的不安和惶恐,才是他們麵臨的最大困境。”


    ben沉默下來,有片刻的時間都沒有開口。但很明顯,他不是讚同姚佳憶的說法,因為自己忽略了這麽重要的事實,才無話可應。他呈現出的,是另一種封閉自我的緘默——我有話要說,但是沒辦法反駁。


    姚佳憶能察覺到區別,停下自己的強調,反問:“我說的,有什麽不對嗎?”


    ben抬頭看姚佳憶一眼,然後轉頭看淩梓良,尋求場外幫助。


    淩梓良歎了口氣,把解釋的任務接了過來,無奈說道:“你說的那些,確實存在,沒有人能反駁這一點。但關鍵在於,我們所能做的,是給予他們援助,是一個外界扶持的力量。我們不能幫那些孤兒重生。”


    姚佳憶有點難信,艱難地消化淩梓良話中的意思:“你是說,就不管他們在情感上有多受傷了?隻講那些物質的條件,給了錢,然後就結束了?”


    “不是不管,”淩梓良強調,“是管不了。換個角度來想,林老師這麽多年,是如何對待這裏的孩子的?用了心思的吧,那他們找到歸屬感了嗎?”


    沒有。不管林秋蓮如何體貼,不管她的關切有多細心,也無法讓那些孩子的心穩下來。孩子們會與她親近,也會把她當成最愛的人,但那些孩子心中對父母的缺失,是永遠填補不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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