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佳憶早慧,三歲就開始有了記憶,到現在對自己幼時發生過的事情,印象還是十分深刻。她記得自己小時候被外祖父揍,記得外祖母煲的湯有多香,也能想起來到家中做客的小哥哥,背上有一顆紅色的胎記。


    她回憶自己過的這二十多年,發現自己還真是很少會有現在這麽矛盾的時刻。她小時候也是說幹就幹的性格,要不然對一件事就是徹底排斥杜絕,很少會有中立的拖延推諉。即使是放棄學業追隨楚奕辰到新城,也是理智、清醒地思考了三天,然後下定決心。


    那個過程完全處於辨證狀態之中。兩個選擇的利弊全都列出來,然後一項一項開始考量。哪些是能接受的,又有什麽是自己無法忍受的,刪刪減減,最終在矛盾對立的兩條路中間,做出選擇。


    下定決定之後,她就再也沒有猶豫過,毅然地去做了那些事情。


    哪裏像現在,“要不要開門”這種事情,居然都能讓她困擾很久,始終沒辦法給出一個答案。


    難道是因為年紀的問題?以前還是年紀小,有少年人的拚勁,但少了份擔當和責任感,不夠成熟。到了現在,脫離校園和家庭,是一個社會人了,有社會人該有的顧慮,要權衡的因素就變得多了。


    這樣說的話,也勉強算是個解釋吧,給這份猶疑和踟躕找了個理由,心裏還稍微有些安慰。


    姚佳憶自嘲地笑了笑,低頭看背後的燈光投在門上的影子,邊緣有些模糊,輪廓不清晰。她想象著門板的另一邊,也有這樣的一個影子,映著清涼的月光,要比自己這一個高大,也更為深刻。


    或者是,外邊外邊什麽人都沒有,隻有廊柱斜斜地倒下細長的樣子,隨著月亮的轉移,在地上畫出一個虛幻的圈子。


    也隻有這兩種了。想來,也沒有什麽關係。於心有愧才不敢去麵對,自己對淩梓良,該是坦坦蕩蕩,沒有什麽雜念的。也沒有什麽好猶豫的。


    所以說……不管是哪一種,不管他在不在,不出去看一眼,恐怕這一晚上都不會安心了。而且,已經到了這裏,難道調頭折返,回到房間裏睡覺嗎?


    能睡得著嗎?想著外邊可能有一個正在等自己的人,還能安心躺下去嗎?


    姚佳憶想了想,果然自己的本質是不變的,性格早就成了固定的模式,很難有改動。即使現在內心有猶豫、有動搖,還有自己都不理解的茫然,但這種模棱兩可的狀態和處境,才是她最討厭的。


    凡事還是有一個肯定的答案,這才能最能讓她舒心的狀態。在這個問題麵前,其他所有的困窘都要往旁邊靠,是可以暫時放置的。


    那麽,已經有了答案了。


    姚佳憶深吸了口氣,扭動扣鎖,再抬手去壓把手。門開了一條縫隙,頓了一下,繞著門軸緩緩轉動,直完全敞開。外邊的景象一點一點在眼前展現,鄉間小路,夜色,月光,然後——男人的樣貌也變得完整,闊額朗眉,鼻梁高挺,那一雙眼睛蘊藏著星辰大海,深邃不見底。


    姚佳憶瞬間鬆了那一口氣,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是在害怕。


    怕這扇門打開之後,外邊空空蕩蕩,什麽人都沒有。怕自己想了很多,卻全都落了空,到最後雙手空無一物。怕淩梓良沒有來,怕他姿態傲慢又矜貴,連解釋都不肯給。


    也怕自己偶爾發作一次的任性,就將人推到千裏之外,再也沒有靠近的機會。


    原來是這樣……


    姚佳憶長長地舒了口氣,跟著那點往上湧的情緒,把心髒的尖尖給揪了起來,用繩子綁起來係了個死結。


    無解的。算了,就這樣吧。


    他來了就好,他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andre”,這樣就好。


    對麵的淩梓良用表情呈現出了一場生動的“驚愕”,以至於站在原地愣了好長時間,才想起來自己是可以說話的,開口問道:“你怎麽在這裏?”


    姚佳憶:“……”


    這是什麽蠢問題?用這樣的開場白,是因為實在找不到更好的話了嗎?說一句“今晚的月亮十分明亮”難道不比這樣的問題要……呃,也沒有自然多少。


    姚佳憶無奈:“這裏是我家。”


    淩梓良回神,幹咳一聲,解釋道:“我是說,你怎麽現在跑來開門?”


    “聽到汽車的聲音了——我媽媽聽到的。”結巴了一下,姚佳憶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為了緩解尷尬,她又很刻意地補了一句:“她讓我下來開門,不然敲門聲會吵醒小孩子們。”


    也不算是說謊吧……雖然是自己聽到的汽車聲音,但確實是媽媽先猜到來者會是淩梓良。不然自己隻會當成什麽過路的行人,不會在意的。而且也是媽媽催著自己下來開門的,說了很多遍。也是她說吵醒了小豆丁們,她不負責收拾爛攤子。


    嗯,事實就是這樣的,自己說的都是實話,沒毛病。


    姚佳憶低頭,盯著門框角落積累的汙垢,掩飾自己的尷尬和不自在。也借著月色的清淡,把發熱的臉頰隱在陰影之中,不露端倪。


    對麵傳來淩梓良的聲音,還是帶著錯愕,處在震驚之中沒有緩過來,也就沒有發現姚佳憶的不自在。他自己倒是有些拘謹,聲線是繃起來的:“還沒有休息?”


    姚佳憶呼出一口氣,抬頭,順便撥了下耳邊的頭發,散下來擋住耳朵:“已經睡下了,又起來了。”


    淩梓良的目光往下移,看一眼姚佳憶身上的裙子,又不動聲色地挪了回來。他選擇性失明,當自己什麽都沒看出來,也就什麽都沒有說。


    姚佳憶看明白他的含義了:“……不能穿著睡衣出來見人吧?我是換了衣服才出來的。”


    “嗯。”悶聲應道,頓了一下,淩梓良又補了一句,“抱歉。不過,我能進去嗎?”


    倒是夠坦然……還以為他會耐不住呢,不好提出來,就在這裏站著聊下去,等自己主動請他進去。不過換個角度想想,他可是淩梓良,什麽大風大浪他沒見過,還會有他頂不住的場麵嗎?


    他大概是不會有“不好意思”這種情緒的。在他的世界中,隻有他“想做”和“不想做”之分,再無其他分類。所有他想做的,就是應該的,是合理的。沒有人能反駁,沒有任何阻礙。


    這麽想,著實會有些沮喪。這個世界就是不公平,掌握資本的人,就掌握了話語權。


    然後……就不太想讓他進門了誒……姚佳憶琢磨了一下自己的心態,懷疑自己現在是有些仇富了。不過也不太準確,換了其他人代入一下,比如黎禹行,她也不會覺得有抵觸情緒。


    偏對淩梓良。並且是今天的淩梓良,很難控製自己的情緒。


    姚佳憶沒出聲,還在醞釀該怎麽說。


    淩梓良又開口道:“對於那個項目,我是想做出解釋的。要說起來會有點麻煩,需要一點時間。”


    姚佳憶繼續抬頭。兩個人距離很近,就隔了一道門框,保持麵對麵的姿態。淩梓良又比姚佳憶高很多,要對視的話,就需要一個低頭,另一個仰著頭。


    夜色濃鬱,月光在悄悄流轉。對麵的樹枝投下影影綽綽的斑點,不太清晰。


    姚佳憶反問:“你是覺得,你解釋之後我就會表示理解,然後就接受了嗎?”


    “要聽實話嗎?”


    這麽說的話……就是讓自己不怎麽開心的答案?已經知道了,不用說了。


    淩梓良很誠懇:“原本我是這樣想的,認為你聽完整個策劃,會同意的。”


    原本?居然還有這樣的限定詞?看來和自己想象得不太一樣。


    姚佳憶問道:“那現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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