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問題出口,姚佳憶發現淩梓良立刻變得僵硬許多。端酒杯的手卡頓住,連神色都不自然起來,目光落在麵前的酒杯上,長久沒有挪動。


    少見他會有這樣的反應。和平時的運籌帷幄不同,這樣的淩梓良,是緊張的,也散發出偏執的情緒。


    怎麽會有這種反應……難道他在我家看到了什麽不好的東西?仔細想想的話,休息室裏有沙發,有鍾表,有茶具,都是很普通平常的東西。市場上買來的,不是名貴古董,沒有什麽特殊的物品啊……


    姚佳憶叫了一聲:“andre?你還好吧?”


    淩梓良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抬手按住自己的眉心,使勁揉了揉。之後,他才抬頭,一臉歉意地表示:“大概是當時的心情還沒有完全緩解,回想起來隻覺得有點壓抑。”


    跟物品沒有關係,是心情的原因嗎?


    真得很難想象啊,淩梓良這樣的人,居然有被情緒左右的時刻。一直以為他無比強大,是無堅不摧、無縫可入的。他對所有的事情都遊刃有餘,對自己的掌控能力也很絕對。


    如今這樣,受情緒所控,消沉低落,意外表露出脆弱和敏感。


    要說他現在是分裂了,麵前呈現出的是他的第二人格,姚佳憶也沒有理由不相信——即使知道這根本不可能,但也比“淩梓良十分脆弱”這個事實更容易接受。


    氣氛一度冷了下來,姚佳憶很難開口去問他細節。這實在是太驚悚,大概和被人告知“太陽其實隻是一個乒乓球大的小石頭”、“太陽並不會發光”這種悖論信息一樣。理智上都在抗拒,不願意去探求這個真相。


    但不可否認,心底有一隻小貓爪子,軟綿綿地撓下去。撓得人癢癢的,一下又一下,根本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不想問,卻還是想知道的。


    能讓淩梓良如此失態,能讓他露出這般脆弱神態的心情,是什麽樣子的?灰色的?烏雲一樣無邊無際?還是鋼鐵一樣,硬邦邦的?或者是,在狹窄的房間之中,空氣越來越稀薄?人在逼仄的空間中,被困住,無法逃脫。


    自己不是他,無論如何感同身受,無法知曉那種心情。


    姚佳憶發現,在麵對淩梓良的時候,自己總是被一刀斬開,成了兩個相對立的矛盾體。複雜到難以辨明,找不到其中的根源,也做不到整合統一。


    分裂的,根本不是淩梓良,是自己啊!


    姚佳憶腹誹,內心有個小人在咆哮,還一邊瘋狂地揉自己的頭發。好久之後,小人頂著一頭雞窩,手掌往下,貼在臉上。真實的自己,掩著麵長歎了一聲,指尖微微顫抖。


    這種分裂矛盾的心情,何嚐不是一種失控?


    是自己一直在努力戒掉的,沉淪。


    理智在掙紮之後冒出頭,思緒漸漸清晰明朗起來。焦躁慌亂的心情壓不下去,隻能藏起來,塞到角落的小木屋中,不讓其露麵。這樣,人就能恢複正常,如往常一樣,是克製警醒的自己。


    姚佳憶端起被子,喝了口果汁,咽下之後問道:“我接受你的道歉,事出有因,我原諒你。還有其他事情嗎?”


    淩梓良微愣,目光在姚佳憶被蜜桃汁沾濕潤的嘴唇上停留片刻,略帶無奈地反問:“你不問我這個‘因’是什麽嗎?”


    “那是你的事情,不是嗎?”


    “但,我的事情,就是你的事情。我們是夫妻。”


    啊……說到這個問題了。姚佳憶一直在等一個合適的切入點,能夠自然地提起這件事,好往下討論一番。剛剛一直在說淩梓良的病症,自己要是硬把話題轉過來,顯得落井下石,又是火上澆油似的。


    現在倒好,他自己先開了口,倒是個好的時機。


    姚佳憶放下杯子,抬頭看過去。她從進門開始就一直是嚴肅正經的,繃得很緊。這個時候再多些低沉肅穆的情緒,表麵上倒也看不出來什麽變化,連氣場都不動。


    但在她抬頭的瞬間,淩梓良的眉梢動了一下,又迅速壓了下來。“砰”的一聲,他把酒杯放到桌子上。冰藍色的液體在杯壁內激蕩搖晃,有幾滴受了驚,濺出來,落在桌麵上。


    姚佳憶的話還沒出口,就讓這狀似發怒的行為給頂了回去。她嘴巴半張,露出白淨的貝齒,錯愕難信地盯著淩梓良。


    什麽?這是什麽狀況?他在生氣?為什麽會生氣?


    不不不,重點應該是……他現在到底處於哪種情緒之中?是哪個“人格”在主導這具身體?


    自己熟悉的那個雅痞紳士,待人一向隨性寬和,愛調侃揶揄身邊的人。還是自己從未見過的那一位,暴戾恣睢,敵視一切,很容易失控?


    就現在的場景來看……他莫名其妙又爆發出強烈的怒意,根本看不出來理由……像是後者啊……


    怎麽辦?之前的鎮定劑沒有效果了嗎?他的情緒又糟糕起來了嗎?我該做點什麽?


    感覺,最應該做的事情,是站起來轉身走開。越快越好,盡早遠離失控的淩梓良。不然他情緒到了激昂的高處,產生暴力行為怎麽辦?他對自己動手的話,自己肯定打不過他的!


    小時候練的那些擒拿術,也就是強身健體而已。應付路邊的小偷還夠勉強,跟淩梓良抗衡……姚佳憶有自知自明,不會拿自己的雞蛋去撞他那塊石頭。


    所以我現在要走嗎……我要是突然站起來,會不會刺激到他?他會不會提前實施暴行,先揍我一頓?


    那我還要走嗎?


    兩秒鍾的沉默。


    還是淩梓良先開口打破沉默:“我父母和祖父都不在,今天見不了他們了。之後會有場家族內部的聚會,需要你出席,你準備一下。”


    不是你自己把他們支開的嗎……


    姚佳憶沉了沉心,吸了口氣,還是堅持問了出來:“你確定要這樣?你現在也知道藤崎望的用意了,應該也明白的吧?這場契約的目的已經不成立了,完全沒有繼續下去的必要。”


    “契約是什麽?”


    嗯?契約……不就是真結婚,然後做假夫妻嗎?淩梓良失憶了嗎……


    淩梓良又問:“契約精神是什麽?”


    哦是說這個啊!要按照這個來說,不管哪一方違約,都是破壞了契約精神,在商談中是會被唾棄的。也就是考慮到這方麵的關係,姚佳憶擔心淩梓良不能開口,才會主動提出中止契約的意圖。


    姚佳憶很誠懇:“話是這樣說,但知道實情之後,我有點不安。明明這場契約繼續下去對你也沒有什麽好處,結果我還在享受那紙合同中的便利和福利。好像是在占便宜。”


    “你不用這樣想,”淩梓良的指尖在桌上輕輕點了點,“第一,是我自己判斷失誤,那就要承擔相應的後果。換句話說,假如我在談數百億的商業合作,對方會給我一次修改的機會嗎?”


    不會……但……


    姚佳憶強行辯解:“但現在明明有避免損失的方法,可以挽回這數百億的資金。為什麽不用?”


    淩梓良繼續說:“第二,現在推翻契約,影響我的聲譽,這個作用可能會延續到mja集團的市場中。我付給你的酬勞並不多,用來買我和mja的信譽,十分劃算。”


    “所以說我提出來的啊!和你沒有關係,不會影響你的信譽。”


    “第三,”淩梓良頓了一下,“如果是你這一方出現狀況,你會撕毀契約嗎?”


    當然不會!人得有擔當,不管出什麽狀況,咬著牙也要撐下去。


    姚佳憶無奈:“還有第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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