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


    來者是萬彩山莊大總管李福。


    他兀自待在西苑的花廳裏, 心神不定來回踱著步,由此散發而出的那股焦躁,即便隔得很遠都能感覺得到。


    素和甄不在廳內, 桌上兩套茶具還在冉冉冒著熱氣,想來應該是去送那位陸大人了。於是我徑直朝裏跨入, 正要問李福找我有什麽事,他卻突然驚跳而起, 隨後像是撈到了救命稻草匆匆跪倒在地, 對著我咚咚磕了兩個響頭:“姑娘!姑娘您一定要救救老爺啊!您一定要救救萬彩山莊啊!!”


    上了年紀的老人突然對我行此大禮,雖不知不覺在這時代已當了不少日子的‘主子’,仍是無法習慣。所以在他又一次想對我磕頭時,我忙往邊上站了站,一邊用力托住他的手將他攔住:“李總管有話起來說,老爺怎麽了?萬彩山莊又是怎麽了?”


    他長歎一口氣,跪地不起:“姑娘,老爺病重, 眼看快要不行了……”


    “病重?”燕玄順一向身體硬朗, 怎麽會說病就病, 而且竟然病到人都快要不行?


    琢磨著, 我立即追問:“什麽病?”


    “回姑娘, 老爺得的是心病。”


    我愣了愣。心病是不太可能致命的, 所以遲疑了下,我再問:“是心髒出了什麽問題麽?”


    “姑娘……”我的話登時令李福哭笑不得。隨即皺著那張黑瘦的老臉,他顫聲對我說道:“不是, 老爺這病是被朝廷給嚇出來的……被活活逼出來的……”


    “朝廷?”越發聽得糊塗了。但心知再隨著他的話問下去,李福隻怕更加焦慮,所以我立即握住他肩膀,在他急得眼裏淚花亂轉時,用盡量平靜的話音對他道:“究竟怎麽回事?李總管,你先莫急,把事情好好說與我聽。”


    片刻後,李福終於慢慢冷靜下來。


    隨後一五一十,他將這些天發生在萬彩山莊的事,簡單對我說了一遍。


    原來,就在我‘出嫁’後不久,萬彩山莊裏突然來了位大太監。


    不比先前的狐狸,這位太監身份更高,來頭更大,他是東廠掌印太監鄭廣元。


    人稱廠公。


    廠公此行也是為給宮裏的孫皇後求瓷。


    但他的‘求’,同樣不比先前的狐狸。狐狸隻是隨口一提,求不到就算。他卻是有求別人,別人必須得應的那種。


    所以當他對燕玄順提出要他製造某件瓷器時,直接宣了皇後的懿旨,根本不容燕玄順說個‘不’字。


    但那件瓷,對燕玄順來說,卻是殺了他也無法燒製出來的一件東西。


    因為它就是連累素和甄的父親素和雲傑被冤入天牢,並在天牢內自殺身亡的那口青花夾紫美人瓷。


    眾所周知,青花夾紫美人瓷是素和家出的工藝,用了素和家最為卓絕的影青瓷製法。所以當聽見鄭廣元的宣旨後,燕玄順以為宮裏有所誤會,便忙急著解釋道:廠公,宮裏是否誤會了什麽,那口瓷分明是素和家所製,這影青瓷的工藝怎能讓我燕玄家來製作?


    鄭廣元一聽,哈哈大笑,道:燕玄順你個小子,當年欺君又瞞了天下人,如今竟還有膽子在咱家麵前裝傻麽?那口青花夾紫美人瓷表麵看雖是素和家的工藝,但內中玄機,你以為自那案子因素和雲傑的自盡而不了了之後,從此就不會再有人知曉了?它分明是以你家變花瓷為內芯,混合了美人血,於是才燒得如此驚心奪魄一口舉世無雙的瓷。此種奧妙手法,試問普天之下除了你燕玄家,還能有誰可做得出來??所以,咱家若不找你,可還能去找誰!


    鈞窯變花瓷,曾經帶給燕玄家無限風光,但終因改朝換代而逐漸沒落,最終導致失傳。


    窯變無雙,隻留昔日風光。


    卻偏偏在明仁宗——也就是宣德皇帝的父親死去的那一年,又驚鴻一現過。


    它就是被素和家獻進宮中的那口貢品瓷。


    也是一口被精心設計過的瓷中之瓷。


    ——披著青花外衣的鈞窯瓷。


    鬼斧神工之作,並曾因它獨特之美,讓仁宗皇帝對它一見傾心,擺在了自己的寢宮中日夜觀賞。但後來因瓶身出現詭異之相,讓它成為一件不祥之物,由此險些害得素和一家幾乎家破人亡。


    然而直至最近素和山莊那一場火災發生之前,始終無人知曉這口瓷內中所藏的貓膩。


    更無人知曉,它是以青花瓷的外殼所包裹的一件幾近失傳的物品。


    因此連累素和雲傑蒙冤受屈這麽多年,做巫器意圖謀害君王的罪名雖沒有坐實,卻也始終沒有得到過洗脫。


    但這口瓷被火燒後才顯露出來的秘密,隻有素和山莊中的人才知曉,卻又是怎麽會在短短幾天時間裏,就傳到了遠在北京的皇宮之中?


    又為何當年這一件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不祥之物,如今皇宮裏的人,竟會指明了要人去重新燒製它?


    種種疑問隨著李福的述說在我腦子裏飛閃而過,我忍不住打斷了李福的話,問他:“所以當年雲傑伯父蒙冤一事,果真是因我爹爹所為?”


    李福聞言肩膀一抖,哭喪著臉看向我道:“姑娘,老爺當初也是年輕氣盛,一時衝動做了錯事,畢竟你娘親……”


    見他說到這裏欲言又止,我立即追問:“我娘怎麽?”


    “姑娘……這個恕老奴無法直言。況且那麽些年過去,老爺也始終因受著良心責備,時常寢食難安。所以姑娘……”


    “既受到良心譴責,為何當初不肯直言坦白,即便那時雲傑伯父已亡故,總也能洗脫他的罪名啊!”


    “姑娘……一切豈是姑娘說的那般容易?所謂木已成舟,一旦老爺坦白言明,那便是欺君之罪,到時所有牽扯一並壓落下來,隻怕萬彩山莊從此萬劫不複……”


    “但現如今還不是一切都已敗露了?”


    “唉……”李福無言以對,隻能長歎一口氣,跪在原地兀自抹了抹眼淚:“姑娘說得是。隻是現在老爺已被那瓷逼上絕路……宮裏人說了,若老爺不能按時將瓷交出,那麽不僅要以欺君之名治他的罪,還將罪加一等。所以自那之後,老爺便一病不起,三太太亦不知所蹤,好端端一個家,如今鬧得人心惶惶,眼見近來老爺連湯水都喝不下去,老奴著實已是走投無路,所以厚著一張老臉趕到此地,隻求姑娘能暫時拋開對老爺的責備,趕緊跟老奴回去,救救我家老爺……若他有個三長兩短,老奴也不活了……”


    說罷,索性嚎啕大哭起來。


    我不知該怎樣安撫這樣一個情緒失控的老人,遂有些束手無措地站在一旁。


    那樣由他暢快哭了一陣,見他總算漸漸又平靜下來,才再道:“李總管莫哭,若那口美人瓷真的是我燕玄家的工藝,可見還沒完全失傳,不知爹爹為何會急成這樣?他大可以再做一個獻進宮裏就是了。”


    “姑娘有所不知,當年製造那尊瓷的外殼的確是雲傑老爺所製,但內裏的變花瓷,隨時燕玄家的工藝,卻並非是出自我家老爺的手藝。”


    “不是他?那是誰??”


    李福苦笑著搖搖頭:“老爺沒提起,所以老奴不能無端猜測。不過,那會兒莊裏唯一懂這手藝的師傅,大約五年前就已經病逝了,這事兒姑娘您難道已經忘了麽……”


    “所以現在莊中無人會製這種瓷了是麽?”


    “沒錯。所以老奴急著趕來,一則想請姑娘立即跟老奴回去見見老爺。二則……”


    說到這裏有些吞吞吐吐,我忙問:“二則什麽?”


    “二則,上回老爺已差人來問過,不知姑娘是否在出嫁時帶錯了什麽東西出來。現今老奴仍想代替老爺問一句,但不妨直說,那東西是咱莊裏的傳家之寶。所以姑娘若真是把《萬彩集》帶了出來,還望能讓老奴帶回,那上麵記載著曆來燕玄家所有瓷類的燒製方式,若能從中找出那種瓷的燒製方法,必可救老爺的性命……”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即便《萬彩集》真的在如意這裏,即便你能將它帶回萬彩山莊,但宮裏頭給莊主的時日是多少?這些時間可夠新建一座專燒變花瓷的鈞窯?而你家莊主潛心研製琉璃瓷那麽久,又是否還能在這點時間內重新拾起變花瓷的燒製之法?所謂差之分毫失之千裏,若不是對這技藝嫻熟於心,又怎能恰如其分地燒製出當年那種進行過特殊點彩的變化瓷?”


    素和甄淡淡一番話從門前傳來,立時令李福停下抽泣,往房門方向磕了一頭:“姑爺說得是。但是,隻要有哪怕一線希望,老奴還是想盡力一試。”


    “李總管忠心耿耿,著實令人敬佩。莊主的病情,也著實讓人擔心。那麽娘子,那本《萬彩集》,可是否真的是被你不慎從家中帶出來了?”


    我看著李福迅速轉向我的那道期盼目光,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


    遂隻能輕輕搖了搖頭。


    “你瞧見了,”素和甄笑了笑,將視線再度轉到李福的臉上:“你家小姐說她並沒有將《萬彩集》從家中帶出,不知李總管可願意相信她的話?”


    李福的臉色微微泛白。沉默片刻,他顫聲道:“小姐說沒有帶出,那必定是沒有帶出,不由老奴信或者不信。”


    “既如此……”


    眼見素和甄就要下逐客令,我忙打斷他的話道:“既然如此,我就隨李總管一道回一趟萬彩山莊,看看我爹的病究竟如何了。”


    “你爹的病?”他聞言目光閃爍,似笑非笑往廳內踱了近來:“你爹的病唯有那本《萬彩集》可救。既然《萬彩集》不在你手中,你回去又有何用。”


    “他畢竟是我爹,現在病重得已連湯水都吃不下,我這當女兒的難道就不該回去看看他麽?”


    “是啊姑爺……”聽我這麽說,李福當即再次朝素和甄磕了個響頭:“自老爺病後一直對小姐惦念得緊,還望姑爺體諒則個……”


    素和甄輕瞥他一眼,笑了笑:“你家老爺向來知曉,雖燕玄家手藝自古傳男不傳女,但如意自小對製瓷手藝無師自通。況且三太太雖懷有子嗣,但一則還未出生,二則男女未知,因此若不幸他病故,能繼承他這一門家業的,如今唯有如意這一人。所以李總管不妨實話告訴我,如意這一走之後,可還有回來的時日?”


    “姑爺此言差矣,小姐總歸是姑爺您的妻子,哪有走後再也不返回素和山莊的道理??況且隻是回門省親。若姑爺您還記得的話,小姐原該在嫁入您家後七日內回到娘家省親,但那時您寫信說小姐身子染恙,老爺便沒有催促。現如今老爺病得不輕,姑爺總該讓小姐回去看一看了吧?縱然姑爺對老爺因當年之事心存有間隙,老奴也知沒有臉麵替代主子乞求姑爺的諒解,但萬望姑爺看在老爺那幾年對待您兄弟二個著實不薄的份上,也看在孝順這兩字的份上,網開一麵,讓小姐回去見見老爺……”


    話沒說完,見素和甄若有所思望著自己,李福把頭一低,旋即沉默下來。


    “李總管,”而素和甄麵上依舊帶著淡淡微笑,眼裏不知幾時卻已籠上一層寒霜:“你既然也知道當年之事,卻怎還敢對我提孝順二字?若執著於此二字,我就該為當年你家莊主煞費苦心利用宜蘭夫人的血害死我父親,而親手殺了你家莊主才是。”


    “姑爺……”李福聞言臉色大變。


    有些吃驚,又帶著點惶恐的憤怒,他張了張嘴但沒敢直言對素和甄說些什麽。


    最終隻能扭頭望向我。


    他想讓我這燕玄家的大小姐出麵幫幫他。


    但從素和甄這番話可見,他已正式舍棄了他臉上那張麵具。那張原本因為缺乏確鑿證據,於是一直虛於客套而戴在臉上的麵具。


    所以我隻能視而不見,兀自在一旁保持沉默。


    事實上,那張麵具應是從素和甄見到火災後的那口變花瓷後開始,就一點點被他不動聲色地摘除了吧。


    所以宮裏的人之所以突然會知曉那口美人瓷的奧妙,可能也是因了他的緣故。


    畢竟中間還有個可以起到至關重要作用的人,那便是同樣對那口美人瓷十分感興趣的陸晚亭。若是由陸晚亭將這口瓷的奧妙帶入宮中,也就不難解釋為何消息流傳的速度會如此之快,畢竟他是條半龍,回到京城對他來說,隻不過是瞬息間就能辦到的小菜一碟。


    唯一的疑問是,無論素和甄還是陸晚亭,手中沒有那件瓷瓶的話都是空口無憑。而那瓷瓶早已被鋣帶走,那麽在沒有證據的情形下,宮裏人又為何會輕易相信當年那口瓷瓶的製作者是另有其人的?


    不過無論怎樣,現如今,燕玄與素和兩家的恩怨既然已昭然若揭。作為燕玄如意,我被帶回這裏後隻怕已是自身難保,豈能在這節骨眼上再把自己往漩渦裏推。


    琢磨著,一眼見到李福那副瞬間明白過來後的蒼涼神色,終覺有些不忍。所以不得不在他默默起身時,將頭別到一邊,不去看他那雙依舊緊盯著我的眼睛。


    他於是隻能彎了彎腰,慢慢朝素和甄一躬到底:“既如此,那老奴隻得回去將姑爺的這番話轉告我家老爺了。”


    “送客。”


    簡單丟下這兩個字,素和甄便不再朝李福多看一眼,徑自走到桌邊坐下,端起尚有餘溫的茶輕輕呷了一口。


    仿佛轉瞬已忘了李福的存在。


    這令李福僵立在原地,梗著脖子仍想再說些什麽。


    但遲疑片刻,最終選擇在一旁小廝過來催促前,轉身往門外走去。


    走得頭也不回,仿佛帶著某種決然。


    但當跨出門檻後,卻突然一個停頓,他在門外撲通聲跪倒在地。


    緊跟著再次朝廳內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隨後帶著點兒哭腔,他看著素和甄道:“姑爺,老爺說了,所謂罪加一等,隻怕是全家人都要受到株連。株連啊……所以,老奴還望姑娘和姑爺能三思。夫妻本是同林鳥,冤仇相報何時了……”


    “所以你家莊主才會以那樣出人意料的爽快,同意了我與他兩家的聯姻,便是為了防備類似今日這局麵,對麽。”


    這番話如同素和甄眼裏的神情,平和得沒有一絲溫度。


    聞言李福霍然抬起頭,正想再說些什麽,廳堂那兩扇大門已在素和甄目光的示意下,被守在門外的小廝轟然一聲緊緊關閉。


    屋內瞬間籠罩在一片昏暗和靜寂中。


    隻聽見素和甄的呼吸,一下一下,似乎有些微微的急促。


    由此顯露出他平靜神色中所隱藏的情緒,不知是怒,還是別的什麽。因此我站在原地始終沒有出聲,也不敢輕舉妄動。


    過了會兒,聽見他問我:“你想回去麽。”


    “我是他女兒。”我答。


    他笑笑:“你安心,那邊我會讓人替你過去看看。”


    “這不一樣。”


    “的確不太一樣。不過,前次你逃離山莊,此次就無需再以這借口來嚐試離開此地了。你說對麽。”


    簡單一番話,說中了我心裏這一點細微的念頭,所以我再次沉默下來。


    而他目光朝邊上微微一側,道:“齊先生來了麽?”


    他身後顯現一道身影。


    不知獨自在暗處站了有多久,他從不遠處那道角落中靜靜走出,到素和甄身旁,不動聲色用他那雙鬼火般閃爍的眼睛看了看我:“二爺有何吩咐?”


    “帶她走吧。”


    “要帶我去哪兒?”我立即問。


    素和甄沒回答,隻將手中茶杯再次托起,慢條斯理地呷了一口:“帶她走,齊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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