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說不清異樣究竟來自哪裏。風聲, 草木聲,細微而雜亂的蟲鳴……


    這當中必然有一樣不太對勁。


    當我下意識朝狐狸看去時, 循著他目光,我忽然明白了。是風聲。


    周圍始終有風在盤旋, 但風並不大, 即便吹過樹梢也是一種似有若無的輕薄。


    然而風聲卻很大。


    持續不斷如一**湧來的潮汐般的聲響,最初離得遠,並不容易察覺。當被我感覺到的時候,這聲音離得應該已經很近,所以很快我意識到, 那並不是風聲, 而是腳步。


    一大片如潮汐般的腳步聲, 來自前方一團白茫茫的煙霧。它看似緩慢但極為迅速朝著這方向蔓延過來,不多久, 空氣裏隱隱透出股鐵腥味, 讓周圍蟲鳴聲一瞬間靜寂下來。


    這氣味讓我想到狐仙閣裏的雅哥哥。但顯然不是他,那是一輛跟狐仙閣拉客時倌兒們坐的馬車非常相似的車。


    黑色車身, 黑色華蓋,巨大得仿佛一座會移動的房子。


    但倌兒們的車是用馬拉的, 它卻是人來拉。這些人體型類似山魈, 上身格外發達,而□□則相對細弱。但跟山魈不一樣的是,他們四肢看起來異樣的長且柔軟,仿佛沒有骨骼關節似的, 於是走起路來仿佛飄飄蕩蕩,由此同地麵摩擦出的聲音,集中在一起,便好似一波接著一波的浪潮。


    被那一片白茫茫煙霧所圍繞著,他們呈四個方向分布,整齊劃一地推著用整條楠木精雕細琢而成的輿杠,飄蕩蕩一路而來。輿杠上無比精巧的鏤花對比著他們身軀的粗糙,有一種難以名狀的詭異之美,就如同車窗內那隻斜搭在窗框上蒼白的手,對比著車身通體的黑。


    當走得再近些時,我呼吸不由一緊。


    不是為這眼前越發清晰和詭異的一幕,而是因為突然想起來,這些東西我曾見過。


    就在我昨晚與狐狸過夜的那個洞外,密密層層所覆蓋的那一圈怪物的屍體,不正是這些似人而非人的怪物麽。


    如今直立而行,他們與人類看起來更為接近一些,所以沒法再繼續當做純粹的怪物來看。


    隻是若說是人,臉又怎麽能長成這樣,像是五官來不及生長就被臉皮給包攏了起來,隻留黑洞洞一張嘴,每每開合吐氣時,裏麵那一嘴宛如鋼針般的牙齒看得著實讓人觸目驚心。


    所以不由自主抓緊了狐狸的衣袖,我輕輕問了他一聲:“這都是什麽……”


    他沒有回答。按了按我的手示意我站在原地,他則將先前纏鬥時弄亂的衣裳輕輕一整,隨後迎著那輛隆隆而來的車,徑自走了過去。


    走到車頭前,那輛車在離他一步之遙的距離戛然停止。


    車門沒開,但車裏有道話音淡淡傳了出來:“這回你倒是沒再遁形。”


    “稽荒先生既然親自找到這裏,碧落再遁形也是枉然。”


    “你身後這位姑娘是誰?”


    問完,見狐狸久久沒有回答,車裏傳出似笑非笑一聲低哼:“找了十多年,現在你終於打算要放棄那梵天珠的轉世了麽。”


    狐狸笑了笑:“敢問稽荒先生,車內所帶之人,又是何人。”


    車內人因此也沉默下來,過了片刻,發出輕輕一聲低歎。


    四周白霧層層疊起,變得更濃,似乎有意掩蓋著周圍那些模樣怪異的人在聽見車內那聲歎息後,隨之而起的躁動。


    歎息如□□,帶著一種似有若無的曖昧。


    然後車門由內朝外打了開來。


    門內旋即衝出一股濃腥,猝不及防,熏得我險些幹嘔出聲。硬生生憋住後,仍是被迅速湧起的淚花迷了眼,朦朧中我見車裏漆黑一團,隱隱綽綽有道白色人影坐在門口處,仿佛對著狐狸點了點頭。


    本以為他就是跟狐狸交談的那位稽荒先生,然而再仔細一看,卻竟然是個死人。


    不知死去多久的一具屍體,年輕英俊,□□,蓬勃的生氣透過皮膚緊實的線條幾乎呼之欲出,奈何被臉上那道青灰的死氣牢牢封鎖,最終隻能靜靜沉澱在他那雙美麗眼睛斑白的視網膜內。


    所以,門開一瞬看起來像是在對狐狸點頭,實則是因為失去重心而斜靠到門框,於是頭顱牽著脖子微微顫動了幾下。


    繼續往外滑倒時,一雙手從車內的黑暗深處探出,搭著屍體的胸膛將它輕輕扶住:“有趣歸有趣,也是極美的,讓我總能想起當年狐仙閣裏的你。可惜都一樣,總也就留不住。”


    話音剛落,一張白如細瓷的臉從屍體肩膀後頭浮現了出來。


    尖細的臉頰尖細的鼻子,尖細的下巴擱在屍體肩頭,生生像把長著五官的紡錘。眉眼也是尖細的,貼近在屍體臉側,同那張英俊的臉相比,就仿佛是個模樣詭異的怪物。


    然而當眼梢一轉眼底波光微一流動,卻又是媚態萬分。


    嫵媚得讓人除此之外再看不到其它。


    他用這眼神朝狐狸輕輕一瞥,隨後抱著那具屍體慢慢站起身,細薄嘴唇沿著它頸窩線條一路遊移,到嘴唇邊將它脖子用力一擰,一口吸住那屍體的嘴吱吱地吻了起來。


    這會兒總算看清了這位稽荒先生的全部模樣。


    同那屍體一樣,他也是通體□□。但讓我吃驚的是,明明他嘴裏發出的是男人的聲音,狐狸也尊稱他為先生,可是他身體的輪廓分明是個女人。


    豐滿處掐得出水,纖細處如蛇般窈窕,光看身體不看臉,堪稱絕代佳人。


    即便同為女人都能看得麵紅心跳。


    然而當目光繼續下移時,匆匆一瞥間,我不由再次吃了一驚。


    他下半身卻又是男性特征極其明顯。


    半邊男身半女身?我知道古代是沒有變性手術一說的,所以,這位稽荒先生,他到底算是男人還是女人?


    兀自看得發怔時,聽狐狸笑了笑道:“稽荒先生追尋碧落來到此地,莫不是就為了讓碧落觀賞先生這一副上品玩偶的麽?”


    聞言,又對著那屍體的嘴深吸了兩口,稽荒先生這才戀戀不舍將嘴唇從屍體上移開。


    帶著一嘴從屍身上吮吸出的血,他目光泛紅,仿佛連嘴上揚起的那道笑也是鮮紅的:“阿落,這些年紅老板惦念你得緊,難道你不知?”


    “知曉。近來尤其如此,竟因此請出稽荒先生親自出馬,真叫碧落三生有幸。”


    “你這麽會說話,怎不去紅老板麵前親口對他說上一番,或許他因此就能忘了你瓦解無霜城一事,你也可重回無霜。”


    “嗬,碧落與無霜城早已沒了瓜葛。況且無霜城的瓦解幾乎由刹大人一手造成,碧落隻是個引子,我以為稽荒先生早就該明白這一點。”


    “無霜城的事或許的確如此。但阿落可知,紅老板自退隱之後沉寂多年,此番為何突然會下令要追殺你。”


    “不知。”


    “那麽阿落可有聽說過華淵王已死這個傳聞?”


    “有所耳聞。”


    “你怎麽看待這則傳聞。”


    “眾所周知,自刹大人建都無霜城後,華淵王便從此銷聲匿跡,所以關於他已死的傳聞時常傳出。但你我皆知,隻要他不見陽光,便絕無死去可能,所以傳聞這東西,聽聽便可。”


    “確實如此。然而不幸,他的屍身近日卻在他九座地宮之一的瓊陽宮中被人發現。”


    “他真的死了?”


    “你似乎有些詫異。”


    “始料不及。”


    “地宮終年不見陽光,也幾乎終日密閉,因而屍身保存完好,由此從中得知,他在十多年前就已經被害。而以他屍氣所煉化的言靈水,則直指那殺害了他的凶手,正是當年曾與他幾乎形影不離的那位狐仙閣頭牌。”


    說到這兒,稽荒先生枕在屍體肩膀上的頭微微抬起,狹長雙眼一彎,似笑非笑朝狐狸看了看:“我想你應已明白那凶手我指的是誰了,阿落。”


    狐狸笑笑,沒有回答。


    “而你也應該知道,自無霜城一戰後,華淵王恐怕是眼下血族中所殘留的唯一名血食者。所以,他對我族中人而言具有怎樣的意義,想來你也應該是心知肚明。”


    “先生說得沒錯。”


    “所以我著實不太明白,當年曾聽說華淵王同你交情匪淺,你亦知曉他在我族中的地位,因此,你為了梵天珠而滅無霜城,自是因為有你的理由。但無端端殺了華淵王,卻究竟是為了什麽?”


    說話間,他直起身拋開懷中屍體,搖曳著他那副奇特身體施施然下了車。


    徑直走到狐狸麵前時,他一直看著狐狸的眼睛,隨後在狐狸平靜如水的目光中,撚起他臉側一縷發放到鼻尖處輕輕嗅了嗅:“是否正如外界所傳言,你想趁著無霜城垮,內部動蕩之際,一舉滅了我族。”


    “華淵王素來對刹大人是個威脅,若他是被刹大人所殺,先生可還會這樣問刹大人麽?”


    “亦或者,同華淵王所丟失的一件東西不無關聯。”


    “不知華淵王丟失了什麽。”


    “他的心髒。”


    “嗬……稽荒先生說笑了,血食者哪有什麽心髒,而碧落也從未碰過華淵王一根手指。”


    “阿落的意思是,言靈水所顯現的華淵王那最後一點記憶,是錯的。”


    “我的意思是,事無絕對,眼見也未必就是屬實。”


    狐狸的這句話一出口,遂令稽荒先生沉默了一陣。


    不知是否因此,周遭那片白霧看起來更為濃重了一些,層層疊疊隨風飄蕩,帶著濃濃的鐵腥味,似有若無地朝著我和狐狸的身旁聚攏過來。


    霧氣中有喘息聲此起彼伏,可見稽荒先生先生此行並不僅僅帶著那些推車人那麽簡單。


    但狐狸對此似乎並無察覺,隻若無其事地將手朝我輕輕一指,示意我不要輕舉妄動。


    按捺著不安僵立在原地時,我見稽荒先生低頭一笑,身形忽閃間,人已像道影子般輕飄飄到了狐狸的身後。


    如同先前抱著那具屍體般妥貼,他一邊緊貼狐狸發絲嗅著從中溢出的淡香,一邊張開雙臂無聲抱住了狐狸優雅挺拔的背脊。細眼微彎,血紅色舌尖朝著他脖子上輕輕一舔,柔聲對狐狸道:“跟我走吧,阿落,去紅老板那兒同他當麵說清楚才好。畢竟,今日是我,明日就不知會是誰來同你交涉了。”


    話音剛落,就見狐狸脖子上突然顯出紅色蛛網般一片痕跡。


    仿佛毛細血管突然爆裂,並以肉眼可辨的速度急速擴張。見狀我立刻明白過來,這稽荒先生的舌頭有毒。


    他用這方式將毒埋進狐狸體內,不知是否正因為這樣,所以狐狸遲遲沒有任何舉動。


    情急中,我不顧一切便要朝狐狸身邊跑去。但剛一邁步,突感到手腳一滯,緊跟著一頭栽倒在地上。


    有什麽東西把我手腕和膝蓋給牢牢纏住了。


    那是一些從周遭白霧裏探出的東西,柔軟,細長,仿佛某種觸角。


    它們束縛住我的同時,有更多從那片霧氣中探出,無聲無息朝著狐狸身上蔓延過去。


    不出片刻就沿著他的腳繞住了他大半個身體。然而不知為什麽,明明已將狐狸穩妥掌控在手心,稽荒先生的臉色卻微微一變,隨即鬆手朝後退開半步。


    與此同時,狐狸的身體突然哢擦一聲脆響,在一陣顫動後四分五裂。


    碎裂同時,身體化作無數塊黑色的石頭,滾落到地上竟從中汩汩溢出片黑汁與白煙。


    仿佛裏頭包著一團瀝青,這些黑汁落到地上,竟連地麵也立刻被蝕出點點黑洞。


    “連石頭都會為了先生的誠意而融化,試問能有幾人能擋得住稽荒先生這樣氣派的交涉?”而我頭頂上方輕飄飄傳來狐狸的話音。


    他盤腿坐在我身後那棵大樹上,目光灼灼,好整以暇看著那霍然抬頭朝他望去的血族。


    稽荒先生一動不動與他對視了片刻。


    繼而目光移開,他若有所思朝滿地碎石看了一陣,再次抬頭望向狐狸時,眼裏已沒了先前的輕佻:“先後被佛骨和蚩尤刺所傷,仍能避開我這雙眼睛,不愧曾是九天之上的仙物。不過再怎麽躲避,以你現在的狀況,又能跑到哪裏去?”話說到這兒,他忽然將手淩空抬起,朝著狐狸徑直一指。


    本以為他指著狐狸是要對他說些什麽,然而由上往下,他須臾間方向一轉,指的那個目標卻成了我。


    隨即我感到自己喉嚨像被什麽東西突然間狠狠一壓,再一扯。


    伴著撕心裂肺而來一陣劇痛,整個人登時無從抵抗,一頭朝前直撲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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