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我幾乎是被身後那股人流給架進狐仙閣的。


    但進門剛一瞬, 我扭頭就想往外走。


    門內縱然燈光晦暗, 樓上樓下翩然迎來的那些人也個個一等一的風姿卓越, 仍沒法阻擋我這雙眼睛一下子看出, 那些妖嬈人影背後隱隱綽綽的尾巴, 或者美好人麵之後,若隱若現而出的那一張張模樣可怖的真相。


    這哪裏是什麽牛郎館,分明是徹頭徹尾的妖怪窩!


    原本湊熱鬧跟著人群一路往這裏走,我是為了避開身後不知何種身份的追蹤者。眼下追蹤者的視線終於消失不見, 誰想才離危機, 竟又自投羅網般落入另一個更為可怕的境地。


    但奇怪的是, 剛才那個叫雅哥哥的,以及同在他那輛車上的小倌兒,從他們身上卻並沒看出任何不妥。所以, 究竟是他們道行太高, 還是這幾個都隻是這些妖怪養在閣子裏, 用來充當誘餌的普通人類?


    邊琢磨, 我邊用力推開身後的人流, 試圖朝外走去。


    然而沒等我擠到門口,忽然衣袖被人輕輕一扯, 隨後聽見有人在我耳邊輕輕說了聲:“這位公子, 既然人都來了, 不聽完老板的琴就走麽,未免太拂了我家老板的麵子。”


    話音未落,身旁人群突然一波躁動。


    隱約中, 似乎大堂正中央的高台上出現了一個人。


    看不清楚他的模樣,但通體豔麗如火的嫵媚,足以點燃人的熱情。


    雖說嫵媚這次並不太適用於男人,但不得不承認,當男人嫵媚時,有時會更勝於女人。


    由此觸動人群仿佛浪潮般往前擠動起來,迫使我不得不跟著跟著一同往裏退回。


    一路踉踉蹌蹌,幾次差點被人推倒,總算穩住腳步時,正想再抽身往外走,突然一陣流水似的琴音驟起,讓這片原本嘈雜無比的空間倏地一靜,仿佛須臾間進入了一道極為詭異的平行空間。


    真奇怪,就這麽一瞬,我覺得自己好像在哪裏見到過類似的場麵。


    雖然是第一次來到這個地方,第一次見到這種場麵,但眼前一切突然帶著種無法捉摸的熟悉感,電流般從我腦子裏飛閃而過。


    或許是夢裏。不過更大可能,應是被梵天珠曾刻意隱藏掉的某段記憶。


    這種感覺讓我莫名顫抖。


    不是因為害怕,而是為了別的什麽原因。它使我立時放棄了逃離此地的打算,一動不動站在原地,朝著大堂中央那張被層層花燈所繚繞的高台上看去。


    高台上花燈搖曳,被天窗吹蕩進來的風,纏卷出一道道甜如蜜糖的香味。


    而端坐在高台上低頭撫琴的那名紅衣男子,衣擺和長發亦是被風吹得搖搖曳曳,香風繚繞下,有時我根本分不清自己是在聽琴,還是在看著他那抹紅得豔煞的身影。


    他在用一張古琴彈奏著一支音調簡單的曲子。


    說不上多好聽的曲子,但聽者如癡如醉,仿佛在被最中意的情人用著最溫柔的話,輕輕撩撥著心裏那道脆弱無比的情緒,然後隨著台上男子那起伏不定的猩紅色衣擺,一波一波逐漸迷失了自己。


    由此,他們仿佛完全感覺不到狐仙閣裏那些妖精的身影,正逐漸靠攏過來,逐漸穿梭到他們身邊,用它們細長的手指穿過他們衣領撫摸他們身體,再將嘴唇緊貼著他們脖子或者鎖骨,纏綿無比地由上而下一陣陣吮吸。


    空氣中於是散發出一股糜爛的氣味,同原本的香甜交纏在一起,仿佛某種催化劑,漸漸讓人腦子遲鈍,漸漸令意識像被一團逐漸濃稠的煙霧所包圍,乃至吞噬。


    所以當肩膀被身後忽然伸出的一雙手輕輕環住時,我幾乎也是毫無知覺的。


    琴音,甜香,妖精們彌漫於四周的喘息……


    一切的一切,讓我腦中空空如也,隻覺得意識旋轉再旋轉,幾乎要脫離身體從腦殼裏直飛出去。


    所幸這當口,突然心髒咚咚一陣急跳,令我渾渾噩噩那道思維猛地清醒了過來。


    我看到了高台上那名紅衣男子的臉。


    本被長發半掩著的臉,隨著他不經意間抬起,清清楚楚展現在我眼前。


    直把我看得手腳冰涼,兩腿發僵,因為我認得他。


    他不是別人,正是我在山上遇見的那名血族。


    模樣應該是刻意變化過的,他身體不同於山上時那般單薄飄渺,此時的他實實在在,並在燈光照射下非常真實地顯露著自己的影子。這也就難怪,一度我完全察覺不到他的異樣,我連愛麗絲小姐都看不透,又怎麽可能看透他。


    登時有如被一桶冰水當頭澆過,我從那段糟糕的混沌中迅速掙脫了出來,緊跟著想扭頭就逃,但放眼四周,每個人眼裏都迷迷蒙蒙,沉迷在這妖精窩**四散的香氣中不可自拔。所以隻能強作鎮定,在身後那人繼續貼近過來時,輕輕拉開他的手,回頭朝他笑笑,然後在他微怔的目光中若無其事地左顧右盼,一邊裝著尋覓更漂亮倌兒的樣子,一邊小心翼翼往大門方向慢慢走去。


    沒走幾步,忽然周圍燈光明顯地暗了下來,而琴音繚繞,也由原先的溫婉纏綿,忽然變成調不成調一些似有若無的重複音節。


    仿佛在預示著什麽。當我因此謹慎地借著別人身影停下腳步時,突然,那被我借以遮擋的人身子輕輕一晃,撲通聲直挺挺跌倒在我腳下。


    一時我站的位置仿佛眾矢之的,所有人都將目光朝我集中過來。


    確切地說,是所有妖的目光。


    隨後一個接一個,那些原本被他們親昵擁抱在懷中的人,紛紛和剛才那人一樣,直挺挺跌倒在地,麵色暗灰,兩眼呆滯,雖然呼吸仍在,但一眼望去,全都仿佛魂魄已不在體內般死氣沉沉。


    這回不假思索,我立刻就往大門衝去。


    豈料腿剛一邁開,人已徑直往地上撲倒,因為邁步同時,身後突然伸展出長長一條蛇尾,倏地攀爬上我身體,再由身子到腳將我纏得嚴嚴實實。


    隨後蛇頭借著身體姿態柔軟一翻,幻化作一張細眉細眼的白皙人臉,低垂下來朝我嫣然一笑:“公子急著要走麽?但雅哥哥這會兒想見您,公子可否賞個臉?”


    雅哥哥?


    我想起那個一身黑衣在馬車上被人爭相圍觀的男人;以及完全從他身上察覺不到妖氣的男人。


    本以為他是狐仙閣養的誘餌,如今聽這蛇妖的口吻,假設看來是不成立了。


    他似乎是狐仙閣一個地位卓絕的人。


    但既然他們老板是台上那個血煞,不知道這雅哥哥又到底是個什麽身份。


    想到這裏,我下意識循著蛇妖的視線往前看,一眼看清他目光所指,登時心再度往下狠狠一沉。


    狐仙閣的老板是血煞,卻沒想到血煞就是那位雅哥哥。


    黑衣換紅衣,所以我完全沒料到他們是同一個人。而若是早在馬車上就把他認出來,我又怎麽會稀裏糊塗把自己硬生生送進這虎穴,如今要想脫身,無論怎樣也是不可能了,一大窩妖和一個血族,我是生是死,全憑他們高不高興而已了。


    蛇妖顯然也深知這一點,因此完全不在意我回答與否。當見台上雅哥哥起身,他長尾一卷直接將我從地上提起,隨後身子一閃,嫋嫋婷婷拖著我徑直朝狐仙閣那條隱藏著無數道雕花門的長廊內,一路搖曳而去。


    雅哥哥行頭真是不少。


    當蛇妖把我甩在走廊盡頭那間最奢華房間的地板上時,他早已端坐在屋中間那把鏤花太師椅上,披著一身墨藍色錦緞長袍,輕輕用手裏帕子擦拭著一支烏黑的笛子。


    屋裏時不時飄蕩著叮叮當當的聲音,那是用各色珠寶做成的鈴鐺。


    一串串懸掛在紫檀木搭築的房梁下,大大小小顏色各異的冰種翡翠、細膩如羊脂的玉石,通體圓潤且毫無瑕疵的珍珠,桂圓大小的紅藍寶石……很多在現代價值連城的東西,被他們像廉價石頭般隨意穿孔,用草繩係著胡亂掛放,直把我看得眼花繚亂,一時倒也稍稍減輕了心裏的恐慌。


    所以在地上趴了陣後,見那血族始終不語,我索性拍了拍衣服爬起身,先行開口,以打破眼前這份仿佛故意逼人不安的沉默:“久聞狐仙閣的大名,沒想到這地方的待客之道還真有點特別。”


    “是麽。”雅哥哥抬眼朝我微微一笑,避重就輕道:“公子玩得可還盡興?”


    “閣裏的哥哥們個個美若天仙,當然玩得盡興,雅哥哥肯賞臉見在下,在下更是受寵若驚。但聽說雅哥哥價格不菲,所以雖承蒙好意,隻怕在下是根本請不起的。不如……”


    “噗嗤……”話沒說完,邊上那條蛇妖掩嘴一笑:“聽說?你從哪兒聽說。我家老板從不接客,價格不菲從何說起呢?”


    “既然雅老板從不接客,不知見我是為了何事?”


    “我對公子有點好奇。”


    雅哥哥無論說話亦或者微笑時的表情,看起來溫文柔和,讓人錯覺似乎我在現代見過的那個他、以及在山上時遇見的那個他,跟眼前此人根本不是同一個人。


    但正因為這樣,讓我對他見我的目的更加難以判斷。


    所以隻能繼續試探著問他:“好奇什麽?”


    “既是女兒身,何必男兒裝,既然姑娘對狐仙閣早有耳聞,想必也該知道,咱們閣子的常客多是些什麽人。”


    “出門在外,總是男裝比較方便些。”


    “倒也是。”他點點頭,繼續朝我打量了幾眼:“姑娘挺有意思,見到我們家小憐顯了原形居然毫無驚色,莫非以往和妖精打過交道。”


    我知道他們既然能以真身顯現在我麵前,那麽再扯別的也沒什麽用,所以隻能坦白道:“隻是天生的一雙陰陽眼,所以比常人看的多些,所以見到大仙時還能勉強維持鎮定。”


    “既如此,想來你也已非常明白,這狐仙閣究竟是個什麽所在了。”


    我沒吭聲。


    他於是再次朝我微微一笑:“所以你總該知道自己將有個什麽樣的結局了吧。”


    “你要殺我滅口。但既然這樣,為什麽剛才不讓這位大仙直接殺了我。”


    “我隻是為了確認一件事。”


    “什麽事?”


    “你身上的氣味,我覺得似曾相識,我不確定你是否就是當年一位我所認識的故人。”


    “那現在確定了麽?”


    “雖還未完全確定,但我覺得,我可以給你兩個選擇。”


    “哪兩個?”


    “一則讓小憐在這兒直接咬斷你喉嚨。二則,喝了我眼前這杯茶,然後盡可離開此地。”


    “這是什麽茶?”我朝他麵前那張桌子看了看,見上麵孤零零放著一杯早已冷卻的茶,顯然是早就預備在這裏。


    “這茶若是知曉了它的名字,幾乎無人肯喝它。所以知不知道它名字,對你來說沒有任何意義。”


    “因為我別無選擇是麽。”


    他莞爾,隨後抬起手中那支被他擦得光亮剔透的玉笛,朝著桌上輕輕敲了敲。


    我隻能慢慢朝桌子邊走了過去。


    端起杯子時,見裏頭晃動著一汪清水。似乎是白開水,之所以被稱作茶,大約是因為上麵還孤零零飄著一片葉子。“這茶大概是叫孤獨。”於是我忍不住歎了口氣道。


    他聞言噗嗤一笑:“還能說笑便好。你叫什麽。”


    “他們都叫我如意。”


    “他們?”眉心微微一蹙,他若有所思朝我看了看:“那你自己叫自己什麽。”


    “無所謂。”說完,我再次朝杯裏的水看了眼:“是不是我喝了它就會忘了在狐仙閣的一切?”


    “也許吧。”


    “應該不是。”我看著他那雙意味深長的眼睛,搖搖頭:“如果隻是這樣,應該不會沒人願意喝它。”說完,不等他開口,我把那杯水一飲而盡。


    “茶葉也一起吃下去。”他說。


    我除了照辦別無它法。


    茶葉很苦,我後悔沒有生吞,而是咀嚼了幾下。


    於是那股淒苦的滋味仿佛生了根似的停留在我舌頭上,令我除了對之後的未來一片不安之外,又多了份痛不欲生的苦難。


    不過再艱難,總算還是咽了下去,隨後聽見雅哥哥淡淡說了句:“它叫斷腸。”


    我一驚:“吃下去會爛斷肚腸的斷腸麽??”


    “不是。”


    “那這名字是什麽意思……”


    他笑笑沒回答,隻朝一旁小憐遞了個眼色。


    旋即被那條蛇妖長尾一卷再次綁了起來時,我不由掙紮道:“雅老板!不是說喝完就放我離開這裏嗎?!難道你要食言?!”


    “我隻是讓他送送你。”


    “我自己能走!”


    “你自己走麽?嗬嗬……”他笑得頗為古怪,我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但沒等我來得及繼續追問,小憐已一個轉身,倏地帶著我朝屋外扭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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