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你說什麽?”狐狸雙眼睜開, 看著我微微一怔。


    “素和甄在燕歸樓裏曾對我說了一番話,說的都是他與如意的過往。那之後, 我非常明顯地感覺到,如意在試圖控製這身體。”


    “你是說,其實你們兩個魂魄,同時都在這軀殼中?”


    “也許是的。”


    他略一沉吟,道:“怎麽突然想到提起這個。”


    “如果她真的還在這軀體裏, 而我一直找不到離開這軀體的方法, 那時間久了會怎麽樣?”


    “若真是這樣,那……”語氣一瞬間變得沉斂下來, 令我一陣不安。


    正以為他要說出些什麽不好的答案來, 豈料他隨即彎眼一笑,對著惴惴的我道:“那就共用一具身體好了。”


    “你……”


    “也是便宜了素和甄,嘖嘖,兩女事一夫,多好。”


    話音未落, 我按捺不住一把伸出手去,對著他身上啪啪一陣打。


    所謂忘形。


    打完才意識到,眼前這肆意調侃著我的人,全然不是那個被我捏著耳朵跑也不會生氣的店夥計狐狸,而是幾百年前那個根本不知道我是誰的碧落。


    於是驀地一僵, 我兩手高舉在他麵前,一時放也不是,收也不是。


    “氣出夠了?”


    所幸先前那個邪佞妄為的狐狸也已不見蹤影, 隻留一個淡定自若的碧先生,靜靜躺在那兒,麵不改色看著我僵直伸在他麵前的那雙手。


    隨後笑了笑,他又道:“所以你更該跟著我了是不是,否則,興許哪一天那位真正的如意姑娘占這身子的時間多了點,那麽同素和甄幾時圓房,可就再也由不得你。”


    話說得那麽直接,讓我臉又一陣發燙,不過很快堅定搖了搖頭:“未必。如意要嫁的是素和寅。”


    “你怎知道。”


    “素和甄親口說的。”


    “嗬,所謂當局者迷。燕玄如意一向鍾情素和甄,隻可惜素和甄一心帶著仇怨,所以視而不見,而如意也深知這一點,所以即便感情再深,也不敢讓素和甄知曉半點。”


    “素和家究竟和燕玄家有過什麽仇?”我想起這一點也曾聽素和兩兄弟提到過,隻是沒說得仔細,所以我也就聽得個一知半解。


    “素和甄的父親素和雲傑,和燕玄順多年前是知交好友,也是燕玄順原配夫人宜蘭曾經青梅竹馬的戀人。因宜蘭突然抱病身亡,燕玄順悲痛不已,就托雲傑以宜蘭夫人最鍾愛的影青瓷的製法,燒製了一尊青花瓷瓶。


    瓷瓶上繪著宜蘭夫人的像,栩栩如生,旁人將它稱作青花夾紫美人瓷。


    製成後不久,因睹物思人反而更覺悲痛,燕玄順便將那口瓷轉贈予素和雲傑。


    雲傑原是對這瓷瓶傾心相製,鍾愛異常。因此不疑有它,他慎重其事地將那口瓷帶回了家。豈料之後不久,那口瓷不知怎的突然混入貢品中,被獻入大內,由此,被當時的仁宗皇帝一眼相中,擺放入自己寢宮中。


    而沒過多久,宮裏便出了事。據說那時夜夜都能見到一個女人的影子從那口瓷瓶裏走出,在宮裏邊走邊哭。不知是否因此,仁宗皇帝那段時間身體每況愈下,並且夜不成寐。遂找高僧入宮觀看,高僧一見此瓶立即道:瓶內有人的血腥,因此可見封有冤魂,如此晦氣之物,誰有那麽大的膽子竟然敢獻入朝廷?


    說完用佛珠纏住瓶身,又用陳年積累在佛龕內的香灰撒之,果然見到一道殷紅色痕跡從瓶內透出,隱隱捆綁著一個女子的模樣,直把在場所有人都看得魂不附體。


    當天夜裏,素和雲傑便被闖入山莊的官差們,以使用巫術的罪名抓入天牢。


    原是要斬立決的,但燕玄順知曉後立刻上下打點,買通各處要員。又因仁宗身體一直不好,所以最後,終於沒開殺戒。不過盡管如此,雲傑一則憤怒於自己遭人誣陷;二則審問中他剛烈急躁,有理說不清卻又吃盡苦頭。種種情緒交纏於身,因此沒等他夫人設法投狀紙喊冤,他已於氣急攻心之下,在牢裏撞牆身亡。


    當時案子頗為蹊蹺,所以雖然罪名重大,但並沒有涉及到素和的家人。隻是素和家從此後很是蕭條了一陣子,雲傑的夫人也因此自盡而亡。見狀,或許覺得這一切都是因自己而起,燕玄順始終心存愧疚,便索性提出將那對尚且年幼的兄弟接到自己山莊,當親子般照顧。


    這一住便是數年,而如意,便就是在那個時候同他倆漸漸交好的。


    時間久後,年長又溫厚的素和寅,自是已同燕玄家形同一家人。但素和甄卻始終敬而遠之,並懷疑當年之事或許是燕玄順故意所為。


    他的懷疑或許不無道理,因為在素和雲傑被抓入天牢後不久,當時的瓷王之名便順理成章落入已無對手的燕玄順手下。而燕玄順明知雲傑對宜蘭夫人的情愫,卻仍將烙有宜蘭夫人肖像的瓷瓶贈予他,這一舉動著實讓人玩味。而且自那一天開始,雲傑的妻子臉上就再也沒有見到過一絲笑容,所以最後鬱鬱中自盡身亡,怕是同這一點也不無幹係。


    因此,素和甄始終對燕玄順是存有敵意的,所以對燕玄如意也總是若即若離。也所以,再大些後,對此已有洞察的如意便隻能藉由同寅在一起,去悄悄接近素和甄,一解自己相思之苦。


    大約三人間的誤會,就是那時所形成,若非後來寅病重,隻怕到了現在,三人間依舊會是個無從選擇的結局。”


    不緊不慢將那兩家當年的事徐徐對我說完後,狐狸輕吸了口氣,看向我嫣然一笑:“所以如意的魂魄若真的還在這身體內,你繼續留在素和家的話,想必會相當有趣。”


    我沒有在意他的調侃,因為發覺,素和甄對曆史的改變,影響之大,竟然已波及到了他的父輩。


    原本青花夾紫美人瓷應該是素和甄的作品才是,現今則成了他父親當年的作品。但更重要的是,正如素和甄所料,這口瓷瓶的問題,的確和燕玄順有關。因為前些天那口瓷被燒裂後顯露出的內部套瓷,正是燕玄家的獨門手藝。


    顯然在將瓷瓶轉贈給雲傑時,燕玄順對瓶子所了手腳,用他精湛的手藝把瓶子改成了瓶中瓶,並且混合了宜蘭夫人血液進行‘點彩’。


    所以想必素和甄那時就已經明白,自己父親的死果真是和燕玄順有關。


    而這種幾乎是假借他人之手謀殺了他父親的行為,雖不明確原因,但極為卑劣。也必定令素和甄心裏的仇恨更深。


    隻是素和甄對此什麽也沒說,即便在跟我談起那口瓷時,仍沒有透露出任何情緒。


    我知道他絕不可能就此罷休,卻不知道他究竟會對此做出些什麽樣的盤算。而燕玄如意的命運又將會因此遭遇到些什麽樣的變化,這同樣也是個讓人不安的問題。


    不過幸好如今也算是暫時遠離了那一切。邊想,我邊在狐狸不動聲色洞察著我的目光中問了句:“但這麽私密的故事,不知先生為什麽會洞察得那麽清楚,仿佛當初身在其間似的。”


    狐狸目光微閃,沒有回答。


    “不過,這就讓我對某個人更感興趣起來。”


    “什麽人?”


    “聽丫鬟說,在我到來之前,如意曾與一個神秘而可怕的男子私下偷偷會麵過不止一次。倘若如意姑娘真的對素和甄懷有情意,那麽她一直私會的那個人,跟她又究竟是個什麽樣的關係。為何她會對那人言聽計從,甚至為他不惜讓自己曾經的貼身丫鬟冒險去將自家的傳家寶貝偷來,想去交給他?”


    “這個麽,若哪天有緣,不如你親口去問問燕玄如意。”


    “我倒是對此有個設想。”


    “什麽設想?”


    “如意一直對素和甄心存情愫,但因自知素和甄對自己父親有著化解不了的心結,因此明白,兩人可能終究是有緣無分的。此時某人出現,告訴她素和寅的病情,又以一種無法抗拒之姿,讓她感覺自己是唯一有手段治愈素和寅頑疾之人,由此讓如意存有一個念頭,期望能用某種方式去請此人醫治好素和寅的病,由此,令素和甄化解了心頭對燕玄家的猜疑和怨恨。”


    “而那方式便是向某人送出他所想要的那件燕玄家的珍寶,是麽。”狐狸笑笑。


    “沒錯。”


    “既然這樣,那麽這位‘某人’你可已知曉他究竟是誰?”


    “連一直陪伴在如意身邊的丫鬟都不知,或許連如意自己也不知,如果我反而能知道,那我豈不是活神仙了。”


    “嗬嗬,話雖如此,但看你說得倒是一派胸有成竹般振振有詞。”


    “先生能回答我一個問題麽。”


    “什麽問題。”


    “那本《萬彩集》,別人要找到它的目的,我大致能猜得到。但先生要得到它的目的究竟是什麽,我卻總也推測不出來。我總覺得以先生這樣神通廣大的一號人物,著實不該如此渴求這麽一件所謂的神物。即便先生想要坐上紫禁城那張王位,也該是信手拈來的簡單,難道不是麽。”


    “哦呀……”這番話聽完,狐狸眼波一轉,朝我眉梢輕挑:“你是在恭維我麽,丫頭。”


    “我隻是實話實說。”


    “看你這樣子,倒好似同剛才換了一副模樣。”


    “是變得更糟糕了麽?”


    他笑笑:“不是。”


    “總也不會變得更好。”


    他再笑。隨後坐起身,從那堆被他剝落下來的我的濕衣裳裏,慢慢拈出了那本《萬彩集》:“我找它,原是想用它來替我尋找一個人。”


    “什麽人?”


    “我的心上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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