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燕歸樓的路,途經圈養雪獅的地方。


    沒等走近就能聽見一陣陣悶雷似的哀鳴從那方向傳來,如泣如訴,想必, 那頭巨獸正在哀悼它那再也回不來的同伴。但旁人聽著會感到非常可怕,所以王婆子一臉蒼白,原本麵容嚴肅地在轎邊對我說些什麽,後來索性跟在轎夫邊上, 半步不敢離開。


    而她究竟剛才對我說了些什麽,我沒仔細聽, 因為一路上我都在盤算著一些問題。


    現在看來,目前是有三撥人想得到《萬彩集》。


    一撥是那位欽差大人陸晚庭。如今可以明白了, 他把屠雪嬌安插在燕玄家試圖尋找到的東西,既然如屠雪嬌所言,曾經唯一能掌握開啟它鑰匙的人是宜蘭夫人, 那麽那件東西一定是《萬彩集》。另一撥則是那個跟如意傳出‘醜聞’的神秘人。第三撥, 就是狐狸了。雖然他沒有直接言名他我要找的就是那本《萬彩集》, 但既然是本冊子, 而且言語中點明春燕是因為偷它而死,那麽除了《萬彩集》,也不可能會是其它。


    又因狐狸說過,有人將它比做天書,並且裏麵記載著當年燒製出窺天鏡的人,所親筆書寫的那種特別瓷器的燒製方法。這也就難怪無論是人或者妖怪,都會對它倍感興趣。


    說到底,這三撥人最終的目的,或許就是為了窺天鏡。


    傳說窺天鏡能上通天庭,下知古今。不知這些人得到它,是想用它做出些什麽大事來。正琢磨得入神時,轎子停下,一旁傳來王婆子微鬆了口氣的話音:“二奶奶,燕歸樓到了,二奶奶請進去吧。”


    燕歸樓位於素和山莊西南角,孤孤單單一座上了年紀的兩層樓房,道道圍牆令它遠離主宅,所以安靜異常。


    原本它應是過去那些未出閣小姐們的閨樓,但素和家已三代沒有生出過女孩,因此閨樓也就名存實亡。一度曾被素和甄的祖母改做佛堂使用,所以進門就能見到一尊金佛擺放在客堂的正中間。而自她過世後,這裏就一直被閑置著,因此撲麵一股長久無人的陰冷。


    好在每天總有人清掃整理,環境倒還整潔幹淨,因此先前看到喜兒一路朝我追來,遠遠看著我哭時,原本我還覺得她過於多愁善感了。


    這不過隻是軟禁而已。


    素和甄以為能以此讓我坦白交代些什麽,我不知道他為什麽會想得這麽簡單而自信。想當初春燕被打成那樣都沒有招供出任何東西,他憑什麽會覺得軟禁比皮肉之苦更有作用?


    可是當婆子把我領上樓,轉身離開後,我才感覺到有那麽點不對勁。


    他們把通向底樓的樓梯拆掉了。


    曾在網上看過這麽一種說法,說古人為了讓閨閣千金做到真正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會在閨樓裏做一道可拆式樣的樓梯,無論拆卸或者組合都很方便,平時有人要上來,隻要把樓梯移過來往關節處一扣就好,一旦人走,隻需把樓梯一移,樓閣就成了一道空中監獄。


    這座‘空中監獄’讓我跟底樓相差了至少六七米的距離。


    那可真是不妙。


    本以為□□是被限定在院落以內,沒想到竟然是二樓這麽一塊巴掌大的地方。


    無疑這不是軟禁,而是被□□了。並且要逃離這樣的監獄,比我原想的難度要大了許多。


    六七米距離,說高不高,但說低卻也並不是個安全度很高的低。於是趴在樓梯口暗自盤算著時,忽聽見樓下門板聲一響,有人走了進來。


    是鋣。


    他走到樓梯處抬頭看了看我,清冷的目光讓我微微鬆了口氣。


    本以為花園裏的事之後,跟他獨處會尷尬,好在並沒有。又心知他來這裏肯定不是為放我走,所以拍了拍樓板,我直接了當問他:“你仍然覺得這樣對我來說更好麽?”


    他沒點頭也沒搖頭:“至少你不會死。”


    “素和甄派你來這兒監管我麽?”


    “不是。但他讓你待在此地,卻是我的提議。”


    “你?”這回答真是出人意料,不由一愣:“……為什麽?”


    “因為眼下除了這裏,別的地方都已經不再安全。”


    “……什麽意思?”


    “我知道碧落早已在你到達萬彩山莊之前,就和你見過麵。所以你一定很疑惑,為什麽以他的能耐,他始終沒法感知到你寶珠魂魄的存在。”


    “是的。但既然這會兒你問到我,那麽這件事看來應該是和你有關的了?”


    “沒錯。在你真正脫離他的掌控之前,無論用什麽手段,我都不會讓他察覺到你的存在。但如今,雖說至今那妖狐還不見蹤影,但遲早,我在這兒所做的一些手腳,會對他不再起到任何作用。況且今日素和寅做了件讓我頗為費解之事,若那事是因你而起,或許那妖狐真的也快要到的了,唯有將你轉到此地,一則可保你性命,二則繼續為我拖延一些時間。”


    這番話最初聽得我有點困惑。


    他說狐狸至今不見蹤影。可我還曾以為狐狸那天晚上來到這裏時,他倆至少是知道彼此存在的。然而從他話來看,他甚至都不知道狐狸曾經進入過山莊,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但再仔細一琢磨,我突然有點醒悟過來。


    是不是有這麽一種可能,如果我在這裏待的時間越久,我作為寶珠的存在感就會越強,最終能讓狐狸感覺到我的存在。所以,為了杜絕這個可能性的發生,鋣在素和山莊裏做了某種手腳,也就是昨天那些妖怪指的結界。


    它不僅讓妖怪們需要借助人類屍體才能進入山莊,也從某種程度上壓製了狐狸對我真實身份的感知。


    然而不料,狐狸仍是為了那本萬彩集而設法進到山莊,或許鋣在這裏已讓他感覺到我就在附近某處,所以雖然他並不能因此就感覺到我的存在,但卻反而利用了鋣的結界,讓鋣沒能察覺他的到來。


    於是,他倆一個是知道我的存在,但不知道狐狸就在這兒;一個是知道鋣在這裏,但沒法感覺到我的存在。而我就像在兩隻不同時段的蜘蛛所編織的同一張網裏,現狀十分悲慘。


    想到這裏,我問他:“所以你提議素和甄把我關在這裏,就是為了繼續對那人隱瞞住我的存在麽。”


    “沒錯。”


    “隻不過換棟房子而已,你覺得這對他能有什麽用處?”


    “戶外有白澤看守,戶內有前朝高僧的金身坐鎮,你說有沒有用處。”


    金身……


    原來擺在樓下那尊佛像,並不是普普通通的鍍金泥菩薩,而是真真實實高僧的肉身。


    但即便這樣,狐狸就會輕易被幹擾到麽?我不信。


    他是個不管不顧起來,連神都可以抗衡的妖怪,怎麽會被人類屍體所製成的肉身佛,就輕易壓製。即便那個人類是個能耐再大的得道高僧,又怎麽可能大得過狐狸?


    正這麽想著時,就見鋣眉梢輕挑,朝我冷冷一笑:“金身內部有一樣東西,想必你應該聽說過。”


    “……什麽東西?”


    “法門寺內的佛指舍利,你總該是知道的。”


    我點點頭。


    “而素和家這尊金佛內所供的,便是另一枚。”


    原來如此……


    這來頭可就大了。


    法門寺的佛指舍利,聽說是釋迦摩尼的手指。它是釋迦牟尼圓寂二百年後,由稱霸印度河流域的古印度孔雀王朝阿育王為弘揚佛法,把舍利分載於幾萬個寶函,由僧眾分送世界各地的。


    沒想到其中一件真品,竟然會在素和家。


    當下我忍不住立刻問道:“為什麽素和家會有這種東西?難道不應該是被分送到各地寺廟裏的麽?普通老百姓怎麽有資格……”


    “等你知曉素和甄究竟是什麽一個身份,你自然就明白他為什麽有資格擁有它。”


    “大天尊者麽?”


    話剛脫口而出,鋣望著我的目光突然驟地一淩:“你剛才說什麽?”


    我立時沉默。


    “你怎麽會知曉他就是大天尊者?”他見狀目光發沉,隨之話音愈發嚴厲起來,“哨子礦內是否曾發生過什麽特別之事,寶珠?為什麽礦內屍橫遍地,卻沒有半點血跡?”


    說完,見我依舊不語,他眉心蹙緊,進一步追問:“而這是否與素和寅病情的突然惡化,及他毀去那口青花瓷的舉動,有所關聯?”


    “我隻是在哨子礦裏做了個很奇怪的夢。”


    在鋣沒有對我的沉默產生出更多剖析前,我立即回答。


    鋣所見到的哨子礦和我見到的不一樣,這一定是素和寅做的手腳。而素和寅從對鋣的信任到突然對他有所隱瞞,以及鋣對素和寅在礦裏的所作所為表現出的異常關心,這些都讓我隱隱感覺,有些東西我不能對鋣實話實說。素和寅刻意要對鋣隱瞞的東西,沒準可能是對我有益:“所以聽你提到素和甄的身份,我自然而然就想到了。”


    “夢?”他的目光不置可否:“什麽夢?”


    於是我把哨子礦裏那場夢簡單跟他說了一遍。


    邊說邊看著他的臉,但那張刀刻似的臉上什麽表情也沒有。直到聽我帶著點歎息說起,最後素和甄被梵天珠連累遭到天罰,所以這大概也就是我此刻會在這裏的原因時,才見他目光微微一動,對我道:“這些都是你夢見的?”


    “沒錯。”


    “那你如何看待這個夢。”


    “我想……那應該是你主人的某段記憶,在我被綁架到哨子礦時受到的驚嚇,所以被無意中激發了出來。”無法說出梵天珠這三個字,所以每次不得不用‘你主人’來代替,而每次說起時,總能見到鋣眉心微微一蹙,顯見是聽得不太舒坦。


    “那為何吳莊會失去記憶?”然後他問。


    話鋒突地一轉,讓我不由一愣:“吳莊失憶了?”


    “當我追尋你們去往那座礦中時,就見他獨自一人在遍布屍體的礦洞內站著,狀似神遊,茫然不知所已。當被問及發生了什麽,則言語中懵懵懂懂,全都不知所雲。他完全不知自己手下那些石工是怎麽死的,更不知自己曾經綁架過你。”


    “……或許是他怕以後會遭到素和家的懲戒,所以在裝傻?”


    “嗬,你是在替素和寅隱瞞些什麽對麽,寶珠?”


    “我為什麽要替他隱瞞?”


    “素和寅病入膏肓,竟敢隻身一人去哨子礦救你,並還能從哨子礦那麽多人的手中將你救出,你如何解釋這數十人死於一人之手的奇跡?”


    “他當時看不出病入膏肓的模樣,而且那些人也不是他殺的。”


    “不是他是誰?”


    “是吳莊為了報複素和家兩兄弟,所以找來的妖怪。”


    “然而素和寅卻竟能從妖怪的手中把你帶走,這聽起來,豈不是更加匪夷所思。”


    我語塞。


    “而你對此始終就沒感到一丁點的不可思議,對麽?想想這一點,著實也是個匪夷所思。”


    “……當時的情形,我沒有考慮那麽多。”


    “是麽,”他於是對我笑了笑:“即便如此,那麽後來你們又是如何回到素和山莊的?問及看門人,既渾渾噩噩不知素和寅是幾時出的門,亦沒見他幾時帶著你回轉,但突然間,你倆就已回到山莊內,這又該如何解釋,寶珠?”


    這問題讓我沒法再繼續隨意回答,所以我隻能安靜地看了看他。


    “你解釋不出來,因為你早已知道,素和寅並不是個普通人。並且你覺得,替他對我隱瞞,或許能對你有所好處。”


    說罷,見我下意識慢慢往屋內縮進去,他後退一步徑直看著我,用目光製止了我對他話語的逃避:“但他病入膏肓是真的,所以替他隱瞞,對你到底能有什麽好處?”


    “我確實知道他不是普通人,也親眼見到他在礦洞裏以一人之力對抗了許多吳莊找來的妖怪。但我坦白對你說這些又能對我有什麽好處?你會因此幫我離開這裏嗎?”


    “不會。”他坦白得著實讓人氣餒。


    “所以你我也就沒什麽好說的。”


    說完,我幹脆利落往後一縮,徹底離開了他的視線範圍。


    他在原地站了半晌沒有吭聲。


    或許看出我沉默的堅決,於是腳步慢慢往外走去,但剛到門外,忽地停頓下來,他覺察到我的視線霍然抬頭,朝窗台邊窺望著他的我掃了一眼。


    之後他並沒開口,但他要對我說的話,卻清清楚楚隨著他清冷眼神傳進了我的耳膜:“對於過去,你丟了記憶,我不同你計較。但你記著,有我在這兒守著一天,那妖狐休想再將你從我手裏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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