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素和寅的病比表麵上看到的要嚴重很多。


    當他倒在我身上完全失去意識的那刻,我明白了這一點。


    所以原應該趁這機會離開他,然後繼續進行我逃跑前的準備,但不知著了什麽道,當好不容易從他懷裏掙脫開來,我看著他臉色發青牙關咬緊的樣子,發覺自己好像沒辦法就這麽丟下他。尤其是,在把一切準備妥當之前,我甚至不能去告知任何一個人他出了事。這一點,我實在做不到……


    所以在遲疑了幾秒鍾後,當看到有血從他嘴角處溢出,我不得不大聲叫了起來。


    隨即引來了慌慌張張不知所錯的丫鬟婆子們,也因此叫來了守在素和家的郎中。


    於是一番緊張和忙亂後,這場婚禮就此終止,倒也算是終止得名正言順。但無論是為了素和寅的病亂作一團也好,還是婚禮剩餘的儀式被迫終止了也罷,始終沒人能找到素和甄。他借口去探望素和寅的病而丟下了一切,可是當素和寅突兀出現又發病暈厥在他的新房裏時,他卻不知所蹤。


    對此,素和山莊的人似乎早已見慣不怪。


    隻安靜聚集在素和寅身邊,或者按著吩咐匆匆為郎中送這送那,卻沒人對這個不是新郎的男人出現在新房裏感到有絲毫奇怪,也沒有一個人過來告訴我他到底得了什麽病、眼下又是怎樣一種狀況。再細看,每個人眼裏都有一種絕望般的如臨大敵,莫非是已感到這位主人真的已經時日無多?


    所幸過了大約一個多小時之後,可能是撬開他嘴後硬塞下去的藥丸終於起了作用,素和寅的臉色不再那樣鐵青到發灰,原本繃緊的胸腔也微微開始有節奏地起伏起來。


    至此郎中終於長籲一口氣,邊甩著滿頭冷汗邊一屁股坐到地上,喃喃說了幾聲險。


    然後站起身朝我走了過來,低下頭避開我沒用喜帕罩住的臉,恭恭敬敬對我行了個禮:“二奶奶,如今二爺不在,在下隻能冒昧前來跟二奶奶商量件事,望二奶奶聽了不要動怒。”


    “什麽事?”我問他。


    他將頭垂得更低:“實在不是敢對二奶奶有任何不敬,但眼下莊主突然發病又凶猛於以往,所以在下著實不敢貿然將他移回住處,便是半分地方也挪動不得,因此有個不情之請,想求二奶奶同意讓莊主留在此地,待到莊主病況安穩下來,我等再將莊主接走。”


    這要求完全合乎情理,況且他待在這裏對我是有好處的,因為我勢必會被帶去別的屋子暫住,到時候就算素和甄出現也不可能跟我“洞房”,我可以趁機在這地方多留個一兩天,為逃跑做上更充足的準備。


    於是正要答應,冷不防卻聽郎中身後突兀傳來一道話音:“不要打擾她。”


    原來不知什麽時候,素和寅已經醒了,支著身體靠在牆上,用一種還算精神的目光看著我和郎中,仿佛他已經安然無事。


    郎中愣了愣,回頭有些不知所措看向他:“可是莊主……”


    “我說了,不要打擾她。”


    說罷,擺了擺手示意他離開,但這小小動作讓素和寅急促地吸了幾口氣,終究還是暴露了他身體的虛弱。郎中見狀,自然不敢繼續再說什麽,因此再次朝我行了個禮,他提著藥箱蹣跚離開,留下一屋子婆子丫鬟,麵麵相覷卻又不敢出聲。


    “阿甄去了哪裏。”過了片刻素和寅再度開口,並拒絕了一名管家婆模樣的試圖攙扶住他的舉動,自己從地上慢慢站了起來。


    這行為顯然違背了之前那個郎中說的話。


    既然半分地方也挪動不得,那麽隨隨便便站起來應該是更加不可以的了,就如心髒病或腦溢血之類的發作。但縱使心有不安,終究是怕得罪了主人,管家婆於是什麽也沒提,隻賠著張笑臉答道:“回爺的話,剛才就讓人各處去找了,原本說是在爺的房裏,可是哪兒也沒尋見他……後來奴婢仔細想想,大約是去了窯廠。”


    管家婆的回答令素和甄一聲冷笑:“如此心急,竟連禮成都等不得麽。”


    “二爺也是一心為了咱莊子,為了爺。算算這時間……確實已是所剩不多,所以莫怪婆子多嘴,若等爺見到了二爺後,可千萬莫要怪罪於他啊,畢竟他也有他的苦衷,況且今日還是他的大喜日子……”說著,順勢攙扶住素和寅搖搖欲墜的身子。


    這次他沒再拒絕,由她攙著慢慢走到一旁的軟榻上坐下,隨後朝四下掃了一眼,道:“你們也都出去吧,我要同弟妹說會子話。”


    這句話一出,周圍人顯而易見地一驚。隻是依舊不敢說些什麽,這讓守在我身旁的一名陪嫁婆子再無法按捺得住,當即不顧這裏是別人的地盤,急匆匆嚷道:“莊主這是什麽話來……雖然我家姑娘今日過了門,但一沒拜堂二沒洞房,如今要支開我等,跟她孤男寡女同處一室,又偏偏是在二莊主同我家姑娘的新房內,這……這若傳了出去,往後我家姑娘可還怎樣做人??”


    “出去。”


    淡淡兩個字,雖輕得幾乎細不可聞,但當素和寅將一雙視線無聲無息轉到那婆子身上時,眼看著婆子原本一臉的窩火樣,突然好似被一盆冰水到頭澆到底,不僅沒了火氣,反而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遂下意識護到我身前,但在跟素和寅的目光僵持片刻後,她以一種欲哭無淚的神情無助地看向我,隨後慢慢倒退著,帶著一眾陪嫁丫鬟低頭跟在素和家的傭人身後,心不甘情不願地朝屋外走了出去。


    最後那名管家婆離開這間屋子,並將房門帶上後,素和寅拍了拍身旁那張凳子,朝我看了一眼:“你過來。”


    我有些遲疑。


    倒不是為了孤男寡女、男女授受不親這類調調,而是因為這一瞬間,我覺得他語氣跟之前的他有點不同。


    眼神也是。


    所以一下子體會到了,為什麽那個婆子會經受不住他如此輕描淡寫一個注視。


    這雙一直都看起來溫和無害的眼睛,此時仿佛兩股來自深淵裏的幽暗,摸不透看不穿,一動不動投諸在我身上,輕柔間有種咄咄逼人的壓迫。


    這讓我不由自主用力吸了一口氣,以緩解心髒那種超負荷般的壓力。


    他見狀笑了笑。


    隨後緩緩靠到了椅背上,緩緩朝著他身旁那張凳子再次拍了拍:“坐。站著說話多累,叫我看著也累。”


    “寅大哥想跟我說什麽?”我依言坐了過去,問他。


    他再次笑了笑:“想必你也瞧出來了,我這病已是時日無多,至多靠著幾帖藥勉強拖延著罷了,所以有些事,似乎也就特別容易惦記在心裏,想找個人說說。”


    “什麽事?”


    “還記得珠山一別,我們三人有多久沒見過麵了麽?”


    我愣。


    沒想到他竟然問出這麽一個問題,這可叫我怎麽回答?事先壓根就沒想過要問問喜兒,因為總以為不等到達素和家,我就會逃走的。所以嘴唇動了半天,硬是說不出一句話來,好在很快就聽他替我答道:“四年,又三個月十一天。”


    “……寅哥哥好記性……”


    “並非記性好,隻是時間這東西,一天一天這樣無聲過去,一天一天的,不知不覺就這麽在心裏計算了下來。這倒讓我想起臨別那天,你對我說過的一番話。”


    什麽話?


    我沒敢問。哪有人自己說過的話要從別人嘴裏打聽出來的?所以隻能拿沉默當禮貌,無聲等著他繼續往下說。


    “我記得你說,若有一天甄哥哥等不到如意長大就娶了別人,那可怎麽辦才好。這話你如今可還記得?”


    “嗬嗬……”我幹笑了聲。不正麵回答,但好歹讓自己看上去具備點參與感。


    他接著再道:“而我答,若真是那樣,寅大哥便帶著那件你最想要的聘禮,替他前來娶了你罷。這原本隻是句玩笑話,但你聽後卻笑著說,也好也好,你倆這樣相像,嫁給誰都是一樣的,嫁給誰都好……”說到這裏,淡淡的話音戛然而止,他看了看我,話鋒忽然一轉,似笑非笑地問了句:“突然想起,那天贈你的瓷兔,你可有帶來?”


    這問題真是叫我猝不及防,於是再次一愣。


    短短幾分鍾的時間,這病懨懨的男人問我的問題一個連著一個,並且全都是讓我根本沒法回答的問題。


    若不是看他生病在憶舊,真讓我有種‘他預謀想要不動聲色逼死我’的錯覺。


    但苦悶的是,原本這個問題總算是我能回答得出的,但現在回答起來,卻頗讓我有點為難,因為他的眼神和他剛才那番話,無疑都是在暗示我,這兔子被送到我手裏的意義,必然不是他曾說的那麽簡單。卻最終隻能硬著頭皮回答:“……那隻兔子麽,丫鬟打掃的時候不小心,把它給摔壞了……”


    “摔壞了?”他目光微閃。隨後正要繼續說些什麽,但沉默了一陣,將視線從我臉上移到我僵硬抓著自己衣角的手指上,他看得若有所思。


    “你在不安麽?”然後他問我。


    我想搖頭,但脖子有點堅硬,所以一時隻能從嘴裏發出莫名其妙一聲幹笑。


    “你確實在不安。”他遂將視線重新移回到我臉上,目不轉睛望著我。“但如意在我麵前從不知曉不安為何物,所以,你卻為什麽會這麽不安?”


    這句話最初沒能聽出什麽不妥來。


    但仔細一咀嚼,我後背心立即猛起一層冷汗:“……我沒有不安。”


    “那麽你能坦白告訴我你究竟是誰麽,姑娘?”


    “我……”心知不妙。


    非常不妙。


    忙站起身拔腿就想往外逃,可惜沒等來得及轉身,胳膊已被這男人冷得像冰似的手一把扣牢。“你是誰。”他再問。


    沒等我有任何回應,突然房門被一把推開:“姑娘姑娘!姑爺他……咦?他怎麽在這裏??”


    嘰嘰喳喳的話音適時令素和寅鬆手。


    也適時打斷了我企圖抓起身旁那隻花瓶、將他一把砸暈的盤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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