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將近一夜的折騰後,在一片歡鬧的吹打聲中,我被送進了早已準備在中庭的那頂奢華花轎。


    離開前,曾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我透過花轎上那扇狹窄的窗戶朝外麵看了很久,期望能在人群中找到狐狸出其不意出現的身影,像所有小說裏那些救美的英雄那樣。


    但終究是沒有。


    失落歸失落,倒也並不意外,畢竟他從來不是個愛多管閑事的人,而且在山上時他也早已對我明確了他的態度。


    所以,一切隻能靠自己。


    燕玄家嫁女,自是風光無限,即便夜晚也沒能因此削弱了它的排場。


    古人的嫁妝,曾聽過一種形容,叫做‘十裏紅妝’。


    所謂“良田千畝,十裏紅妝”。張口就能道來的句子,但其實一直以來,我對這描述都並沒什麽確切概念。僅有的一點想象來自電影電視,但直至親眼目睹親身經曆,才發覺電影電視為了節省成本和時間省去了多少可觀的畫麵。


    那可真是稱得上蔚為壯觀的一種場麵。


    從山莊門口那條路一直延綿而下,直到我視線再也觸及不了的盡頭,這麽長長一條隊伍,清一色抬的都是新娘子的嫁妝。嫁妝上全都披掛著閃閃發光的大紅色綢緞,所以一路往下看,好似半座山都被染紅了似的,風一吹嘩啦啦一片如紅浪湧動,在四周閃閃爍爍的燈籠光下此起彼伏地翻騰著,豔光四射,煞是奪目。


    但旁人眼中這份叫人豔羨的奢華氣派,內中苦處卻隻有當新娘的自己心裏明白。


    由於全身被包裹得過於緊繃,又長時間被頭上飾物重重壓著,差不多有三四個小時我都隻能被迫低垂著頭,畢恭畢敬呆坐在眾目睽睽之下。並由於怕麻煩,所以就連上廁所也是憋到實在憋不住了才肯去。


    因此坐進轎子裏的一瞬,我感到自己像隻生鏽並每個關節都快裂開的機器人,隻想找個合適的姿勢躺倒下來。


    奈何轎子裏也依舊隻能幹巴巴坐著。


    那是把被牢牢固定在轎內的紅木椅子。上好的料子,雕琢著無比精美的富貴牡丹圖,考究到每一片花瓣都能隨風而動。著實是件美得讓人移不開眼的藝術品,但用來坐就顯得不太實用。好比椅子上那幾塊軟墊,上等蠶絲包裹,細膩光滑,上麵繡著用現代機器無論如何也製造不出的細膩圖樣。可惜正因為過於精致輕薄,坐上去不多會兒屁股就疼了,又因空間窄得連腳也沒法伸展,所以跟山莊裏眾目睽睽之下的枯坐相比,其實也並不能舒坦上多少。


    好在心裏想著事,因此這些生理上的苦難相對就不算太過難熬,隻需盡可能地配合這一大家子所有的要求,遵從所有指點,像個真正的千金大小姐一樣,任他們擺弄,由他們安排,一聲不吭等待所有流程全都趕緊走完就好。


    隨後上轎,離莊,恍惚竟有一種勝利大逃亡的感覺。


    直至一路走了很久後,才發覺始終沒見到新郎官素和甄。


    我不知道這是因為古人婚嫁規矩的關係,還是因為邀談被拒又緊跟著經曆了我‘逃離’山莊事件,所以他刻意地回避了在婚前同我的見麵。


    當然了,無論哪一種,對我來說其實都是件好事,因為我根本不可能跟他結這場婚,所以盡量避免跟他的接觸,應該可以避免掉很多節外生枝。現如今,這出戲仍還在按著曆史原來的進展所發生著吧,自他把我從我的世界裏抓來之後。但若繼續下去,必然會因為我而改變很多東西,譬如他和燕玄如意婚後的相處,譬如燕玄如意的死。


    真不知道這樣的話對他來說會意味著什麽?


    想到這裏時,忽然轎子猛晃了兩下,猝不及防間讓我吃了一驚。


    原來是外頭那幾個轎夫。


    閑著沒事,所以他們又在顛簸轎子取樂。許是為了打發路上長久無聊,他們時不時會這樣胡鬧一下,邊還樂顛顛唱著一些不著調的歌,以此逗弄邊上那些年輕的陪嫁丫鬟。


    隻是不知怎的,明明一派歡鬧,卻突然讓我感到一種空落落的不安。隱約覺得似乎會有什麽不好的事將要發生,這念頭讓我不由自主朝自己手腕上用力摸了兩把,及至感覺到藏在衣袖裏那把刀子所傳遞過來的堅硬,才似乎定了定心。


    但正當想要把窗關牢,以此隔絕外頭那片讓人心慌意亂的嘈雜時,窗外突兀傳來一道話音,冷不防地讓我再次吃了一驚:


    “你在想什麽。”


    不用朝外看也立刻知道,說話的人是素和甄。


    本以為一直沒見到他,是因為他騎馬走得快,遙遙領先在這支迎親隊伍的最前頭。但沒料到他竟一直都在我轎子邊,並且沒騎在馬上,而是牽著馬一路在轎旁跟著走。


    不知跟了有多久,卻始終沉默著,直到周圍因轎夫們的逗樂而熱鬧起來,他才突然開口。


    隻不過,與其說是在問我,倒更似是在自言自語。因為一邊問,他一邊兀自看著遠處的黑蒙蒙的天,樣子著實有點心不在焉。


    直到很久不見我回答,他才收回視線朝轎子裏望了進來,然後再次問了一遍:“你在想什麽。”


    我把喜帕遮了遮攏,權當沒有瞧見也沒有聽見。


    但過了會兒,聽他依舊在外麵跟著,隻能含糊回答了聲:“沒想什麽,就是累了。”


    “累了就歇會兒,往後的路還長,不如趁著天還沒亮先睡一陣子。”


    “好的。”


    說完,正要借機關窗,但他忽然伸手擋了擋:“其實有句話原是早就該問你,隻是遲遲不得機會。如今雖晚,但或許也不算太遲,所以仍是想問個明白。”


    突然間說出這麽一番話,不能不讓人感到有點好奇,所以我把喜帕朝上掀開了點,問他:“問什麽?”


    但他卻沒再繼續說下去。


    透過喜帕的縫隙,我見他目不轉睛朝我看了一陣,隨後一聲不吭翻身上馬,揚手揮辮,不一會兒就匯入前方隊伍裏,再也見不到蹤影。


    真是有點莫名其妙的一個人。問得莫名其妙,之後又沉默得有點莫名其妙。


    但就在我為此重新有點坐立不安起來的時候,忽然發現前方隊伍悄然起了一陣騷動。


    就連原先說說笑笑的轎夫也都一瞬間沉默下來,不再開玩笑地顛簸轎子,腳步變得特別穩,也特別沉。甚至呼吸也是沉甸甸的,在突然變得寂靜下來的曠野裏,一陣一陣異樣清晰地壓迫在轎子四周,因為就在隊伍正前方,迎麵也緩緩過來了一支隊伍。


    白衣白幡、白花花的隊伍,在灰蒙蒙蒼穹的映襯下顯得格外清晰。


    所以在兩隊相交的瞬間,最前方那個最為年長的轎夫突然抬起頭,衝著前方用力咳嗽了一下。然後以一種異常誇張的聲音幹笑著喊了一嗓子:“今兒吉祥!遇見寶財啦!”


    寶財,指的自然不是什麽真的財寶。


    那是一口棺材。


    很簡單的一口鬆木薄棺,簡單到漆也沒上,字也沒寫,因而跟隊伍長長的人數相比,顯得似乎格外寒酸。


    尤其當距離接近時,更可見棺材上竟連蓋板都沒有。隻有一卷厚厚的草席將整個棺身包裹著,上麵插著支木棍,依次掛著四個頭,新鮮割下的,正對著東西南北四個方向,滴滴答答一路淌著血,所以還沒走到跟前,已可聞到撲鼻一股腥臭味。


    以至令喊話的轎夫聲音也變得顫抖起來,卻仍是硬著頭皮使勁擠出張笑臉,繼續喊了一嗓子:“今兒吉祥!遇見寶財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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