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食者是血族裏的鬼。


    確切地說,它們是一種類似‘倀’一樣的東西。


    殷先生說,血族是遠古時期一個試圖滅佛的魔所創造的種族。


    那個魔的名字叫血刹尊者。


    記得曾經有個名叫霜花的妖怪,在某個冬天對我說起過一個傳說:‘西方有羅刹,居三忘界,以赤眼為大凶,吞修羅火,鑄金剛劍,所經之處如腐毒過境,寸草不生。後興起,妄圖殺上佛天,噬佛,未遂,百戰敗北後終在佛前放下屠刀,成佛奴,立為尊者。因其煞氣難收,佛曰之血照天命,是為血刹尊者,以千年為一期限,墮入凡間,為滅國之兆。’


    由此傳說可見,血刹尊者的力量很強大,強到可吞噬世間萬物,以至後來連佛也想吞噬。


    但後來,一次次同佛的較量中,他發覺自己力量有些單薄,於是借著洪荒時期潛入人間,以試圖趁人間天災四起,妖孽橫行的機會暗自造就屬於他的軍隊,蹈光養晦,待到形成氣候,再嗣機重新殺入靈山。


    於是,血族就是在那樣一種時期和環境中,被他所創造而出,如同瘟疫般根深蒂固地種植在當時那片還處在混沌中的人世間裏的。


    最初這個種族幾乎就是人世間的凶神。


    以血為主食,晝伏夜出,因是從血刹尊者的血脈中直接誕生而出,所以承襲了他生命永恒的力量,除了陽光幾乎沒有任何天敵。因此,約有半個世紀的時間,人間一度被這支可怕的部族給折磨得如同煉獄一般,血染黃土,骨骸鋪路,數千裏山河之內幾乎看不到半點人煙,陰煞之氣直衝九天。


    後來終於被佛所覺察。


    遂親自率領五百羅漢和天龍八部眾下靈山,收起慈悲蓮花座,大開殺戒,一舉將血刹尊者降伏,更有天庭派下數位上神,先後化作帝王身登寶鼎,封戰將,點龍穴護九州,這才完全阻止了那場浩劫的繼續蔓延,也終止了血族在人世間侵吞性的持續繁衍。


    想必,那是血族所經受的第一次,也是最具毀滅性的打擊。


    幾乎滅族,但當時一些力量特別強大者從那場佛與魔的戰役中逃脫了出來,並在佛光普照開始的前一刻,將自己不朽的生命自行了斷,以此化作為‘倀’,保住了殘餘族人沒被全殲,所以才有了後來發生在永樂年間‘虯龍過境,雷劈蒼衡’,劈斷龍脈釋放出了血刹尊者重新來到人間,建都無霜,引來之後人與妖鬼之爭的一係列傳說般的過往。


    而所謂‘倀’者,為虎作倀。


    但跟虎倀不同,他們是血族中那些法力最強者從自己魂魄中所蛻變出來的,所以更為嗜血,更為凶險,並具有繁衍的能力,因此一度被那些逃出滅族之災的血族中人以此為介,試圖讓整個血族重新崛起。


    但是,盡管倀的力量遠高於普通血族,卻同時也變得更為忌諱紫外線的照射,這造就了這種可怕魔物身上唯一的也是最致命的弱點,所以即便能夠繁衍出新的血族成員,但和真正的血族想必,他們極為不穩定,也極易被毀滅。


    此後無數年,在族人躲避佛光的時光中逐漸褪去了永恒生命的力量,以及對血的極度渴望,從而成為能在陽光下行走、但被時間所限製的妖物後,那些‘倀’放棄了繼續依靠自身繁衍族人的計劃,消失不見,並最終成為血族中一個傳說般的奇談。唯有稽荒瑤因是當年魔佛一戰中殘餘下來的族員之一,因此一見到地下室裏的狀況,以及自己女兒的屍體,就立刻明白過來。


    但縱使如此,也不能就此妄加斷定leo就是血食者,因為leo的家族跟血族沒有半點關係,所以更大的可能是,當時在飛機內的血族不止隻有艾麗絲一個人。


    正是那個人,使leo變成了血食者,並極有可能同那個布下八相惡獄陣法的人有著不可分割的聯係,甚至可能是同一個人。


    但他到底會是誰?


    或者說,他到底會是血族中哪個人的‘倀’?


    在殷先生提出這個問題時,稽荒瑤變得異樣沉默。


    她頭微側著,仿佛沒聽見殷先生的話,也沒留意到周圍那些一動不動注視在她身上的目光,旁若無人看著休息室窗外來來往往的車輛和人影,細長的手指如蛇一樣扭動,緩慢而反複地纏繞著一截剛從她女兒遺體上剪下的頭發。


    坦白說,稽荒瑤的臉跟美是沾不上邊的。


    不過也談不上醜。


    之所以先前讓我一見之下幾乎吃驚到失態,是因為我完全沒想到,一個有她那樣一副曼妙的身體,以及細嫩嗓音的女子,臉竟然會這麽老。


    並且不是一般的老。


    老到什麽樣一種程度?老到……皺紋多得如果她閉上眼睛,就會讓人完全找不見她的眼簾在哪裏。


    這是一種隻有親眼見到,才能體會得到的恐怖,因為即便百歲高齡老人的臉上也見不到如此多以及如此深刻的皺紋。一眼看去,那張臉就好像被瞬間抽幹了血肉和脂肪而形成的木乃伊,又好像一隻放了很久很久的橘子,充斥著死亡和腐朽的氣息,蒼老幹枯到讓人猝不忍睹。


    唯有一雙嘴唇,卻跟艾麗絲小姐活著時一樣,豐潤飽滿,豔紅如血。


    仿佛通體的血液和養分都集中在那小小兩片柔軟的東西裏了,拿針輕輕一戳,就能戳出一大團滾燙濃烈的鮮紅色液體,這令它們如此張揚地在那張死氣沉沉的臉上綻放著它們蓬勃旺盛的生命力。


    那樣鮮明到恐怖的對比,怎能不叫我一瞬間看得像是丟了魂一樣。


    但奇怪的是,盡管她的臉蒼老到這種程度,脖子以及手腳上的皮膚卻連一點皺紋都沒有。


    所以這也是導致我被驚到的原因之一。


    相比那張臉,它們平滑得好像上等的陶器,在燈光下閃著幽幽光澤,這一點著實讓人感到費解。


    有錢自是能整容拉皮的。


    隻要有足夠的錢,即便歲數可能早已經到了長老人斑的年紀,仍可以依靠最先進的整容科技和最昂貴的保養手段,將被時光無情帶走的青春,盡可能持久地留存下來。所謂的防腐劑美人,便是指的這麽一群人。


    但讓我想不明白的是,別人拉皮整容整的都是自己的臉,為什麽稽荒瑤所整的,卻是那些在別人眼裏比較無關緊要的部分。


    她把自己的脖子和手腳都保養仿佛十幾二十來歲的妙齡女子,偏偏一張臉,卻放任時間的摧毀,聽任它老化到無可救藥。這可實在是相當奇怪不是麽?但凡一個女人,一個會將自己的體型和身體皮膚都保持得那麽好的女人,怎麽可能會眼睜睜看著這種奇怪的現象在自己身上發生,況且她還是個來自血族的妖。


    但凡妖物,哪有那麽容易被時間奪去青春?


    想到這兒,突然聽見一旁窗玻璃上傳來一陣劈裏啪啦的脆響,我愣了愣。


    遂扭頭下意識朝窗外看了一眼,發覺外麵不知什麽時候居然下起了冰雹。那是一顆顆米粒大小的冰珠,在原本所降的鵝毛大雪勢頭減弱了約莫一兩個小時後,突兀從天而降,歡快地敲打在玻璃和外麵那片被厚厚積雪所覆蓋的銀色世界上,聲音很密集,乍一聽,好似外麵正下著一場湍急的陣雨。


    這聲音似乎無形間加重了屋裏的陰冷感,雖然空調溫度打得很高,我仍能感到一絲絲冷風穿過身旁厚重的玻璃鑽進室內,在我皮膚上慢慢遊走,讓我在屋裏的寂靜中微微打了下冷顫。


    就在這時東麵牆上傳來哢的一聲輕響。


    “殷,”隨後稽荒瑤突兀扭轉頭,對著殷先生淡淡問了句:“你究竟打算什麽時候告訴那些人,你已經開啟了太清雙寶,準備把我們所有人強行封在你這座並不怎麽安穩的堡壘裏麵。”


    說罷,手指朝著東麵方向輕輕一抬。


    我看到那方向的牆壁上懸掛著一道紅木掛件,而剛才哢的一聲輕響,就是它所發出的。


    說起來,它倒的確是件有點特別的東西。


    看起來有些年頭了,木料很舊,所以光滑得好似表麵塗了一層烏亮亮的油,樣子說是八卦,卻又不像是八卦,因為我從沒見過哪個地方的八卦是被做成雙層的。


    上層為普通鍋蓋大小,光滑如一麵鏡子;下層則直徑約有半米寬,同上層間隔著約莫兩指寬的間隙,邊緣雕刻著很多精致的小人,或站或坐或舞蹈狀,雖然至多半個指頭大小,但眉是眉眼是眼,看起來栩栩如生。


    做工極美,美得讓我第一次進到這地方時就留意到了它。


    但那會兒還沒從驚魂狀態裏恢複過來,所以也就沒有太過上心,隻記得當時它是靜止不動的,因此隻當是個普通的擺設。


    但這會兒它卻在緩緩轉動。


    上層正轉,下層逆轉,互為交替,並牽扯著下層邊緣所雕刻著那些小巧的人像也動了起來。一圈十來個,或扭頭或彎腰,或抬手或擺動腿……各有各的動作,相當有趣,因此乍一看,就好像是個巨大又奢侈的玩具。


    但很顯然,它的作用並不是供人賞玩用的,因為當我仔細觀察著那些小人緩緩移動的動作時,我發覺到它們被燈光折射到底盤上影子,交錯間所勾勒而出的痕跡,看上去跟這座機場的每條跑道上用白漆所塗抹的符號是一模一樣的,且每半個小時,它們會隨著兩層八卦逆轉後重新歸位所發出的那聲悶響,而停止下來。


    以此推斷,這東西可能是一種計時器,以半小時為一個周期,但不清楚它具體能起到什麽用處。


    就在我因此而再度朝它仔細看去時,突然聽見稽荒瑤嘴裏發出陣似笑非笑的咕噥。


    隨後她將手中那截發絲慢慢展平在桌子上,低垂著頭,像是在問殷先生,又仿佛是自言自語般輕輕說了句:“你們見過真正的血食者麽?”


    沒人回答她。她搖了搖頭,低低一聲冷笑:“我見過。我是說,我見過他當年殺人的景象。所以,你真以為自己用這麽簡單一樣東西就能困住他麽,殷?還是你想連同我們這些人一起……當他的祭品?”


    話剛說到這裏,坐在殷先生下首的一個男人突然抬起頭,將他半斂著的眼皮對著我的方向微微一掀:“你聽到什麽了?”


    我吃了一驚。


    不知為什麽,此人看著我的眼神跟剛才倏然間出現在我耳邊那道細細的聲音碰撞到一起,竟會讓我肩膀猛一陣哆嗦。急忙扭頭想去尋找狐狸的視線,不料他手指朝前微微一伸,一把按在我倒映在桌麵的影子上,立時令我脖子石化了般沒法再繼續轉動一分一毫:“你聽到些什麽了,林寶珠?為什麽一副活見了鬼似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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