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說,有時候他會碰到一些人,固執得寧可再死一次,也不肯喝他手裏這碗湯。


    “他們大概以為保留前世的記憶,可令他們在轉世後憑著記憶去尋找他們無法割舍的過去。”他說,“但事實上,那些人大多數在投胎後不久就死去了,因為嬰兒的腦子承受不了那麽複雜的情感和記憶。”


    “那活下來的那些呢?”我問他。


    “活下來的,則會因為嬰兒成長中所得到的新記憶,而將先天帶來的那些逐漸替代掉,但是,殘存下來的部分,便會將他們的思想分成兩個乃至許多個獨立個體,讓他們迷茫並因此而痛苦,終其一生,無法從中脫離開來。”


    “沒有例外麽?”


    “少之又少。”


    “……那,為什麽不把這實情告訴他們?”


    他笑笑,順手將剛被拒絕的一碗湯撒入橋底:“告訴又能如何,有句話叫不撞南牆心不死,對於那些人來說,剝奪記憶遠比死更令人難以接受,況且都心存僥幸,都以為自己會是那少之又少中的一個。”


    “既然這樣,為什麽閻王爺卻要助我帶著記憶轉世?”


    聽我這麽問,孟婆再度笑了笑:“因為首先,你這不叫轉世,他隻是把你某一段記憶從你魂魄裏剝離出去,然後借助玉血沁心的力量進入人世而已。”


    “其次呢……”


    “其次,你以為他那是在助你麽?嗬,別天真了,梵天珠,他隻是在借此懲罰你前世仗著自己非同凡體,於是擅自在地府中做出的種種逾矩行為而已。”


    “前世……前世的所作所為與我何幹……”


    “覺得不公平是麽。”


    “是的。”


    “公平就在於輪回中的因果報應。”


    “……那麽,若我在這場遊戲中贏了他呢?”


    “你認為你能贏過神麽?”


    我語塞。


    “前世的你尚且贏不了,何況是現在的你。”瞥了我一眼後他淡淡道。


    距離生日還剩15天的時候,我重新回到了載靜身邊。


    同他重逢的第三個生日,與聖誕節相差五天。全巴黎提前半個多月已經彌漫著一股濃濃的迎新氣氛,我抱著一紮可樂用圍巾把自己包得像顆聖誕樹,帶著自己僅有的那點行李推開他店門,然後聽見他在裏麵叫我的名字,朱珠。


    那一瞬以為出現了什麽奇跡。


    但很快便意識到,他不過是辨識錯誤而已,因為他看著我的目光由驚喜到悵然,之間的變化是那樣明顯,明顯得隻能迫使我抬起頭朝他開心地笑了笑,隨後提起可樂用力對他晃晃:“喂,靜,好久不見。”


    變成巴黎藍後,我做了很多以前不會更不敢做的事。


    譬如對載靜直呼其名,譬如在他靜默的時候直截了當同他搭訕,譬如在他毫無防備的時候直接闖到他的住處,然後厚著臉麵要他把自己收留下來。


    都說,人戴了麵具後會擁有比平時更多的勇氣,而冥給我的這張臉,無疑就是我的麵具。


    有了它之後似乎隨心所欲變成了一件理所當然的事,無論是過去一百多年來為了適應這世界以及生存,我所為之努力的一切,還是最近這三年來我對載靜的糾纏。有時未免連自己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我怎麽可能會做那樣一些舉動,怎麽可能會跟他說那樣一些話……甚至會因此令他反感,尤其當我對他說我跟蹤了他的時候,很明顯,我能從他稍縱即逝的眼神裏看出這一點。


    但無所謂。


    僅僅隻剩下不到15天的時間,放肆一下又有何妨?隨心所欲一下又能怎樣?我喜歡這種肆無忌憚靠近他的感覺,就像他以前曾形容過的我小時候的樣子——像一條狗,隻要見到他就會跟在他身後,明明怕他,偏偏就是這樣喜歡粘著他。然後看他眼中的平靜因我的隨性而被打破,看他因吃驚而謹慎,因謹慎而尷尬……


    那是在我活著時從未見到過的他的另外一麵。可惜,從回來那天開始,我就再沒有見到過他。


    雖然他如我所願將我收留在了他的畫廊裏,但他自己卻離開了,重新回到了以往遊蕩在外的生活,錯開與我遇到的時間朝出夜歸。於是十多天的時間稍縱即逝,他對於我的出現,除了躲避仍是躲避。


    他怕我愛上他,他以為我沒看出這一點。


    也罷,換了一張臉就是換了一個人,無論裏頭的靈魂到底是誰,這都不重要,給出再多暗示他也不會明白過來,即便我不顧遊戲規則直截了當告訴他我就是朱珠,他也隻會認為,我在同他開著一個並不好笑的玩笑。


    他永遠不可能知曉我是誰,自然他也就因此不會費心去思考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麽。譬如我的出現,譬如我對他說的那些話,譬如我看他的眼神,譬如我對他的糾纏……直至到了往後,在他再也見不到我了的往後,當他想起我同他這樣一段遭遇時,至多隻會淡淡一笑,覺得自己的生活被某個癡傻又直接的女人打攪了一陣。


    然後,他的生活便又再度恢複平靜。


    繼續在塞納河邊畫著他的巴黎藍,繼續賣著那些沒有標價的畫,繼續一邊喝著可樂,一邊想著那個早應該在一百三十九年前就轉世投胎了的我……然後很快的,在時間的流逝中,他會把我忘得一幹二淨——這個在巴黎所遇到的、不請自來的過客般的‘巴黎藍’。


    當這念頭在我腦中一閃而過時,我覺得自己好似被分裂了一樣。


    我竟然在嫉羨著我自己,並且在怨恨著我自己在載靜心目裏根深蒂固的位置。


    莫非這就是冥做這遊戲的最終目的麽?就像孟婆所說的,給予我的一個懲罰,為我前世所犯下的那些罪。


    可是這多麽可笑……


    一邊在為我毫無記憶的前世接受著冥王所施予的懲罰,一邊又在為無法替代載靜心中的我而愛上我,痛苦得仿佛墜入地獄永不超生。那麽身處兩者之間,我自己又到底算是什麽?我這個死在一百三十九年前,帶著所有記憶所有感情惟獨遺失了自己那張臉,而被放逐到這個世界中來的人,又到底算是個什麽……


    這問題誰能給我答案?


    無解。


    12月17號,距離生日隻剩三天,我終於聽見畫廊裏重新響起了載靜的腳步聲。


    他借著時間的錯位已經避開我整整十二天,這一次總算沒再繼續,於是我叫住了他,試圖再為自己作出最後一點努力。


    但他淡淡的話音和得體的笑令我再度望而卻步。


    他簡單一句“這與你無關”,更是令我幾乎無法再繼續開口,隻能強忍著快要瓦解的情緒繼續努力著,努力窮盡我一切方式去暗示他,誰知最後,卻反而因此激怒了他。


    “喂,靜。”所以最後的最後,我隻能帶著自己最後一丁點希望,笑了笑問他,“再過三天就是我生日了,你能跟我一起慶祝我的生日麽?”


    不出意料,他沒有回答,隻是一聲不吭徑自離去。


    留下我獨自一人站在滿是我畫像的畫廊中,我想,所謂地獄,這應該便是真正的地獄了。


    一個在不知不覺中就用時間和現實將人撕得血肉模糊,卻叫人永遠掙紮不出的地獄。


    四周那一幅幅跟我惟妙惟肖的畫像,原是我心底最大的快樂,現今卻是圍繞在地獄外一堵堵高不可攀的牆,它們層層疊疊把我包圍在裏麵,出不去,也無人能救我出去。


    自己給自己設下的地獄,無人可以救贖。


    冥深知這一點,所以毫不在乎贈我一百三十九年陽壽,同我玩上這一把我逢賭必輸的遊戲。


    冥說,遊戲規則之三,鑒於你我力量上的懸殊差異,我會給你一次“反悔”的機會。


    什麽叫“反悔”的機會?我問他。


    他指著我發髻上的玉血沁心,對我道:“聽說過《海的女兒》這個故事麽?”


    我搖搖頭。


    “我建議你在重生之後,想辦法去把它找來看看。”


    “為什麽?”


    “因為按照遊戲規則,一旦超過規定時間你無法贏下這場遊戲,你就會煙消雲散。但在那之前,就像那個故事裏所設定的,我會給你一個機會。”


    “什麽樣的機會?”


    “隻要在你生日結束的那個淩晨到來之前,將這把簪子刺進載靜的喉嚨,正如當初你用它自殺時那樣,將他那道被他封存在他體內的魂魄釋放出來。那麽,那道魂魄便可替代你,讓你避免煙消雲散的命運,並重新從我這兒得到一次投胎轉世的機會。”


    “先生的意思是,一旦遊戲失敗,隻要我用玉血沁心殺了他,便可換回我的命。”


    “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


    “先生為何要給朱珠這個機會……”


    “記得我曾對你說過的話麽。梵天珠曾經從我這裏竊走些東西,所以現今,我要從你這裏追討回來。”


    “記得。”


    “不過那東西,隻需一件便可足夠,因此那件東西究竟是你的命還是載靜的命,對我來說倒是無所謂。所以,我便可以給你一次‘反悔’的機會,以此讓你決定,究竟將什麽拿來償還給我。是你的命,還是他的。”


    “嗬……”


    “現今話已說到這個份上,這遊戲,你是否還有興趣接受?”


    “一旦接受,先生確定可以讓朱珠再次見到王爺麽?”


    “這是必然。”


    “那麽,我便接受。”


    12月20日,夜十一點。


    我想著重生之前冥同我所說的那些話,站在一根燈柱背後,遠遠看著載靜坐在塞納河畔的背影。


    他在那兒坐了一整天,我在這兒看了一整天。


    時間的指針就像一條勒在脖子上的繩套,一點點勒緊,一點點迫得我透不過氣,最後終於沒有再也沒能堅持下去,我慢慢走到那道靜坐著的身影背後,朝他伸出一隻手:


    “祝我生日快樂。我的禮物在哪裏,老板?”


    他眼神一瞬間淩厲了起來。


    轉過頭他冷冷看向我,慌得我手指一陣顫抖,一度以為他會要我從他麵前滾開,但很快,他收回視線重新轉向麵前那條河,靜靜朝它看著,靜靜將目光裏刀子般的尖銳在河麵微波蕩漾的皺褶中慢慢隱藏了起來:“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巴黎藍?”


    “因為你不在原來的地方,但你又不會離開那條河太遠,所以我想,到對麵去沿著河一直走一直走,可能總歸會找到你的,就是不知道會需要花掉多少時間。”


    “那你花了多少時間?”


    我笑了笑,繞過椅子坐到他邊上,裹了裹身上的衣裳以掩蓋我手指仍未平息的顫抖:“6小時,lucky!”


    諸多童話故事裏,我最愛《美女與野獸》,無論它的過程還是結局,都是美好的。


    最終你愛的那個人是他的外表,還是他隱藏在外表下的靈魂呢?


    很多故事都在試圖用各種方式表達出它們對這問題的觀點。


    但其實它很難有個絕對的答案。


    人不可能不受到外表的影響,卻也無法不受到靈魂的感染。


    冥曾問過我,他最初究竟是因何而愛上了你,朱珠?


    我發覺這問題很難回答。


    因為我從沒問過載靜他到底是怎麽會愛上了我,也從沒問過自己究竟是怎麽會愛上了他。一切似乎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點點滴滴的相處,點點滴滴的吸引,他身上有很多很多吸引人之處不是麽,雖然缺陷也是不少。


    那我身上所能吸引住他的東西又是什麽呢。


    我原以為自己知道。但這將近三年的相處,在換了一張臉後同他將近三年時間的相處,卻叫我開始感到迷茫起來。


    不再是朱珠的臉,即便靈魂仍是朱珠,他卻無論如何也感覺不到朱珠的存在了,甚至拒絕去感覺,更勿論會被我所吸引。


    對於這樣一個結果,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報以怎樣的情緒。


    高興?因為由始至終,他對我的感情從未變化和動搖過。


    痛苦?因為近在咫尺,我卻無法同他靠得更近一些,現在的我對於他而言由始至終隻是個局外人。


    嗬,重生所剩的最後一個小時,竟是這樣的尷尬和艱辛。天曉得我所求的僅僅隻是能在這個瞬間緊緊抱住他,而他也緊緊抱住我。


    沒有別的。


    隻求彼此能夠知道彼此的存在,彼此真正的擁有住彼此。


    即便隻有短短一瞬間也是好的。


    誰想卻是如此艱難。


    明明給了我三年同他相處的時光,卻一分一秒都不是真正屬於我們兩個的。


    好絕望。


    “走吧,要什麽生日禮物,我買給你。”因此在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不假思索,朝他伸出了我的手,對他笑了笑:“生日的擁抱吧?”


    他目光如我所預料的那樣怔了怔。


    然後他抱住了我。


    謹慎而僵硬的一個擁抱,足以讓我意誌崩潰,在離自己生日終結還差半個小時的時候。


    所以情緒一瞬失控,我猛地將他反抱住,並在他為此愕然的時候,抬起頭迅速吻住了他,近乎瘋狂地吻著他,以此祈求上蒼能令他回想起什麽。


    但上蒼給予我的唯一回應,是他詫異又惱怒的眼神,以及冷冷摑在我臉上的那一巴掌。


    於是一切希望徹底破碎了。


    我聽見它們在我心髒裏碎裂成粉末時吱吱嘎嘎的聲響,並因此紮得我心髒千瘡百孔。


    可笑的是,盡管如此,我卻連痛苦的資格也沒有。


    他分明是愛著我的,所以我又能憑什麽而痛苦。我隻是輸掉了一場遊戲而已,誰叫我自以為是地沒有把神的力量放在心裏。


    便隻能僵坐在原地,一動不動看著他轉身離去,頭也不回消失在我視線範圍之內。


    然後從衣袋裏取出張卡片放在長椅上。


    小美人魚的卡片,零食袋裏所得的獎勵。


    用來獎勵最終我仍是得到了同她一樣的結局。


    將它壓牢在椅上正打算離開時,見到一旁座位上突然多出了道人影。


    跟載靜一樣斜靠在我邊上,手裏握著那把被他遺忘在椅上的花,似笑非笑朝我瞥了一眼:“還剩二十五分鍾,朱珠,離你生日結束還剩下二十五分鍾。”


    說完,冥將手裏的花遞給了我:“忘了說,生日快樂。”


    我沒有伸手去接。“謝謝。”


    “順便提醒下,你還有第二個選擇。”


    “我沒有忘記。”


    “還有23分鍾,你想去哪裏。”


    “還剩23分鍾,想去哪裏都也來不及了。”


    “走吧,我送你。”


    載靜畫廊正中央,對著大門的位置,那道裝飾牆上懸掛著一幅我的肖像畫。


    一米來高,畫上的我穿著他送我的那件巴黎藍色的旗服,低頭坐在自家的庭院裏,陽光曬在我的身上和周圍的花草上,照得一切和煦溫暖。


    自盡之前我從未在他府中見過這幅畫,所以我猜,應是我死後他所繪製的作品。


    回到畫廊後,我收拾完自己那點簡單的行李,走到它跟前,抬頭朝它呆呆看了一陣。


    時間磨去了我對這幅畫中場景的大部分記憶,畫卻替我保留著,讓我每次見到時都有一種想要落淚的衝動。我不知道載靜是在怎樣的情愫中畫下這幅畫的,如能就此定格在它裏麵,該有多好,天曉得我有多麽想念場景中所熟悉的一切。


    “他的畫的確不錯,不是麽。”在我一動不動朝它看著的時候,冥走到我身邊也看向了它,隨後對我道。


    我點點頭,從一旁桌子上抽了支筆蘸了點顏料,在那幅畫上開始書寫起來。


    “你在做什麽?”見狀冥問我。


    我沒有回答。


    匆匆寫著,在有限的時間裏寫完我所想要留在這幅畫上的一切。


    他便沒再繼續追問,隻默不作聲在一旁看著,直到我將最後一個字寫完,才重新將目光轉向我,若有所思道:“你回來不是為了等他,是麽,朱珠。”


    我笑了笑,放下筆朝那幅畫又端詳了幾眼:“他正在外麵找我,等他回來時,應該早過12點了。”


    “所以,你並沒有打算殺他。”


    “我為什麽要殺他。”


    “我以為你很不喜歡小美人魚的結局。”


    “我不喜歡小美人魚的結局,因為小美人魚的王子由始至終沒有愛過她,而她為一個對她沒有心的人付出了一切,乃至生命,所以我不喜歡那個結局。”


    “嗬。但殺了他你便可以重新進入輪回,繼續活下去。”


    “王爺若不在,我繼續活下去又能有什麽意義。”


    “下一世你會忘了他。”


    “他若不在,我繼續活下去又能有什麽意義。”我抬頭望向冥那雙漆黑幽深的眼睛,重複道。


    他點點頭:“所以還沒到時間,你就已經打算完全放棄贏得這場遊戲了是麽。”


    “我不可能讓他記起我,也不可能讓他愛上我,更不可能去殺了他。所以,是的,剩下的這區區一兩分鍾,我想我除了放棄,也沒別的路可走了,不是麽。”


    “確實,你沒別的路可走了。”


    “一直都忘了對你說聲謝謝,先生。”


    “謝我什麽?”


    “若不是先生這一番點撥,我可能無法走得這樣無牽無掛。”


    “嗬。”


    “先生也曾有過想得、卻不得不將之忘卻的過往麽?”


    “為什麽要這麽問。”


    “因為先生的眼神。”


    “我的眼神怎麽了。”


    他不動聲色問我。


    我正要回答,但突然間有什麽東西從我頭發中滑落了下來,叮的聲掉落在地上,閃爍出猩紅一點光斑。


    玉血沁心。


    它從我顱中自動脫離了出來,這便意味著冥所給予我的遊戲時間,已徹底用完。


    因此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喉嚨失聲,耳朵失聰,唯有一雙眼睛變得分外敏銳。一瞬間,周圍原本漆黑的天色對我來說忽然變成了一種灰蒙蒙的幽光,而冥在那片光裏更是耀眼得如同太陽一般,灼燙刺目,讓我下意識想捂住自己眼睛,下意識想立刻從他身邊逃開。


    但身體動不了。


    手和腳仿佛凝固了。確切的說,是身體周圍的時間給凝固了。


    於是視線變得更加敏銳起來,敏銳得令牆上時鍾那根纖細的秒針,在我眼裏就仿佛一條漆黑的鐵軌,轟隆隆帶著軌道上奔騰的時間衝刺在時鍾表麵。


    然後,時間以我從未見過的速度風馳電掣地跑動起來。


    就在一秒鍾前它的時針還指在12點,一秒鍾之後它已指向5點。


    清晨五點。


    萬物蘇醒,晨曦展露。


    四周灰蒙蒙的光由此變得蒼白起來,幽光變得耀眼,同冥周身的光芒幾乎融為一體。周圍於是變得更為灼燙,我感到自己就像凝固在了一桶逐漸升溫的水壺中,眼睜睜看著周圍的水由冰冷迅速變成沸騰,讓我身體痛到幾欲撕裂,但逃不走,忍受不住,就連痛苦的尖叫聲也發不出來。


    隻能將自己目光死死鎖定在冥耀眼的身體上,以求能透過那片光芒看清他臉上的神情。


    但他突然消失了。地上那支玉血沁心也不見了,唯有我的行李包仍在原地靜躺著,好似我匆匆離去忘了將它帶走的樣子。


    與此同時,畫廊那扇玻璃門被推了開來,門外走進一道疲憊的身影。


    是載靜。


    他找我找到清晨,所以進屋的每一下腳步都走得很慢。


    看起來累極且心事重重,以至踢到了地上那隻行李包也幾乎渾然未覺。


    隨後終於覺察到了,他愣了愣,停下腳步摸著牆上的開關打開了畫廊裏的燈。


    燈亮起的一瞬他再度一愣,而我則幾乎放聲尖叫。


    因為那灼燙的燈光讓我感到自己身體瞬間被徹底燒灼了起來,由皮肉直到骨骼,再經由骨髓直達每一個細胞。


    可我依舊無法動彈,也無法發出一點點聲音。


    隻能眼睜睜朝他看著,看他蹙了蹙眉將我的行李包拾起,遲疑了下將它打開。


    隨後從裏麵翻出了他一百三十九年前送我的那件旗服。他怔怔朝它看著,想著什麽,以至沒有留意到一點紅光從衣服內突然跌出,叮的聲脆響落在他腳下的地板上。


    是那支脫離了我身體的玉血沁心。


    它不知怎的被裹在了我行李包的衣服裏。見到它的一瞬,載靜猛抬頭朝我的方向望了過來。


    我不由吃了一驚。


    以為他看到我了,看到了我正被周圍耀眼灼熱的光芒漸漸燒成灰燼的這副鬼樣子。


    但很快意識到,他隻是在看著我身後那副畫。


    那幅穿著他手中這件旗服,發髻上斜插著玉血沁心的我的肖像畫。


    然後他嘴唇動了動。


    似乎是在說著兩個字,朱珠。


    我不確定他是否真的在說這兩個字,也不確定那一刻他臉上的神情究竟是明白了一切,還是依舊如在霧境般茫然。


    什麽也無法去確認,因為就在那一瞬間,我身體徹底碎散了開來。


    被焚燒成灰,再被空氣輕輕的流動轉瞬帶動成碎散的霧氣,繞過他的身體,繞過他的手指,繞過他凝視著我畫像的那雙一動不動的視線。


    然後,什麽感覺也沒了。


    視覺,嗅覺,觸覺,以及心裏那些紛雜混亂的感覺。


    那個時候突然意識到,誰說小美人魚最後的選擇是極其悲哀的呢。


    至少有一點你不得不承認,在失去了一切後,當化作泡沫的一瞬,對於她來說,什麽樣的悲哀也就感覺不到了。這何嚐不是一種快樂?


    因而,什麽樣的情感也都可以被輕易忘卻了。這又何嚐不是一種美好。


    自己放不下的,就讓時間帶走它。


    時間帶不走的,就由消亡撫平它。


    這世上沒有什麽可以永垂不朽,惟獨消亡。


    而這,就是我所未能來得及對冥說出口的,我從他目光裏所見到的東西。


    12月21日,下雪了。


    細碎得跟我分散在空氣裏的身體一樣的雪。


    ——尾聲——


    他們說讓若雷大街上有家新開的畫廊,賣的是畫廊主人所繪製的一些作品。


    大多是些風景,偶爾也可見一些肖像畫,畫的都是他身邊的朋友或者顧客。


    原本倒也沒什麽特別,但其中有一幅,卻無法不令他們感到驚奇。


    “真的很像,它真的很像,朱珠。”凡是去過那家畫廊,又見過我的人,無一不這麽對我說道。


    久了,便也越發好奇起來,終於有一天,提前離開學校後,在驅車經過那條大街時,我忍不住循著門牌號找到了那家畫廊。


    畫廊的名字叫靜止。


    住所改成的店鋪,不大,格局也不正規,但裏麵散發著一股很引人駐足的氣息。


    所謂靜止的感覺。一種似香非香的味道,被時光凝固在顏料和畫布交纏間的紋理內,它在我推門的一霎那就吸引我朝裏走了進去,然後一抬眼間,我就看到懸掛在正中間那幅被人無數次跟我提到過的畫。


    畫上是個女人,很年輕,一身很傳統的中國清朝貴族小姐打扮,低頭在一座庭院裏坐著,似乎在綰著自己的頭發,又似乎在沉思著什麽。


    午後的陽光灑在她身上和她身旁的花木上,色調溫和到有一種觸手可及的柔軟,而邊上用著更為柔軟的顏色,隱隱約約寫著三行細小娟秀的字:


    ‘巴黎很美,會畫畫很開心,見到你了。’


    這些話是什麽意思……


    它們又是誰寫給誰的……


    專注想著這些問題的時候,我聞到身後飄來一股淡淡的煙味。


    回頭見到一個年輕的亞洲男人,斜靠在門口處看著我,修長的手指間拈著一支煙。


    但有些奇怪……


    七月天,他脖子上卻圍著一條厚厚的針織圍巾,圍巾有種湛藍幽深的色澤,將他那張漂亮的臉襯得有點蒼白。


    “午安。”輕吸了口煙,他掐滅了煙頭,朝我輕輕打了個招呼。


    “午安。”我想將自己的視線從他臉上移開,卻發覺很難。


    “來買畫麽?”


    “……看畫。”


    “我留意到你對它看了很久,喜歡它是麽。”


    “是的,很喜歡……”


    “你跟她長得很像。”


    “是麽……我朋友也是這麽說,所以我今天特意過來看看……”


    “想買下它是麽。”


    “想。”


    “但是很抱歉,它不賣。”


    “那麽我能經常來看它麽……”


    “可以。”


    “謝謝。對了,我叫朱珠。”


    “……我叫載靜。”


    但凡故事,總有個後來。


    後來有一天……


    -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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