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就好像置身在某部**十年代的香港老僵屍電影裏。


    這些從棺材裏走出來的屍體身上全都穿著清朝官服,脖子上掛著幽光閃爍的朝珠。但和那些近乎惡搞的僵屍片截然不同的是,它們臉上沒貼著電影裏那些可笑的黃符,走路也不是一跳一跳的。


    如果不是身體已經呈現木乃伊化,它們舉止看上去跟活人幾乎沒有任何差異,身上的官服更是完好得仿佛剛剛穿上去一般,簇新筆挺,金線所繡的五爪盤龍流光溢彩。


    在走出棺材後它們就立刻停了下來,垂手靜靜立在那些散發著濃香的棺材前,頭保持著躺在棺材裏時的樣子搭在肩膀上,一動不動,像是在用它們幹癟的眼睛看著我。


    見狀我本能地想找機會逃開,但身體根本動不了。


    從它們身上衝出來的那股陰氣是我前所未見的巨大,它壓得我連氣都提不起來,別說挪動身子。且就在這個時候,隨著吱吱嘎嘎一陣輕響,我麵前那具仍半埋在地下的棺材裏,那個迫使我跪在它邊上的屍體也緩緩站了起來。


    確切的說是跪了起來。


    跪在我麵前,跟我麵對著麵,嘴巴微張,嘴裏隱見一顆桂圓大的夜明珠閃閃爍爍。


    但吸引我注意的並非這顆珠子,而是它的動作。


    它一隻手抬在臉側,一隻手指著我的方向。這動作著實有點怪異,並且我很快意識到,不但怪異,它竟似乎是在模仿我的動作。


    剛才在那八具屍體的陰氣從棺材裏撲出來的時候,我本能伸手去擋的動作,不知怎的被它模仿了去。見狀微微愣了會兒,我立刻強壓住心裏的慌亂,試著把朝前伸著的那隻手慢慢放了下來。


    果然不出所料,那隻手才剛一動,它指著我的那隻手也立刻跟著緩緩朝下放了去,緊跟著,又學著我的動作,它將臉側那隻手也放了下來,再抬起,按著著我繼續的動作慢慢往邊上指了指。


    這可真是個完全沒能料到的機會。


    當即令我腦中靈光一閃,頭一仰身子借機虛晃了下,我故意重重往後一倒。眼見著他也學著我的動作朝後倒去,立刻迅速扭轉肩膀,在身體倒落到地上的一刹那一把撐住地麵,順勢用力跳起身,隨後撒開腿就往身後那片沒被群屍擋住的空隙處飛奔而去!


    我以為這樣它會學著我的樣子,要麽徹底倒下,要麽和我一樣起身飛奔,但奔向與我截然相反的方。


    這樣一來,可以借由它的力量撞倒立它身後的屍體,而我也可以趁機逃離這裏。


    但這想法實在是太天真了。


    就在剛剛往前奔出三四步之後,我一下子跌倒在地上,身體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朝後拽去。


    而拽著我的這股力量沒來自其它,卻是來自我的手臂。


    我的手臂把我的脖子給卡住了。迫使我整個上半身後仰著倒地,再滾向身後那具依舊跪在原地的屍體,因為就在我剛剛轉身奔跑起來的瞬間,我這隻手上突然浮出了一片黑色的東西。


    跟我在通往蟠龍墓那條密道裏豎著的綠棺材中,以及棺材屋那口裝著載靜王爺屍體的棺材上,所見過的一模一樣的黑色頭發般的東西!它們像是野草似的從我皮膚裏蜂擁而出,一邊繞在了我的手臂上,一邊蜿蜒而起,閃電般伸長,將我同那具屍體筆直伸向我的手牢牢纏在了一起!


    而那具屍體也根本就沒再如我想的那樣繼續學我的動作。


    在我將自己注意力完全放在它之前詭異的舉止上,從而忽略了自己手腕上所發生的可怕變化之後,它突然靜止了下來,一動不動看著我手臂中滲出那些黑如發絲般的東西,又在那些東西將我同它纏到一起的瞬間,利用那東西猛地將我拽了回去。


    我急忙用力掙紮,但沒有一點作用,這具屍體力量大得仿佛一台運作中的機器,有條不紊地將我拖到他近前,然後在我試圖爬起來的時候縱身而起,躍到我身邊一把扯住了我的手,朝上猛一使力,迫使我將抓在手裏的那根珠鏈脫手丟了出去。


    珠鏈不偏不倚落在了通道盡頭處的那張桌子上。


    震得那張看起來搖搖欲墜的桌子一陣顫抖,上麵覆蓋著的那一層厚厚的粉末和灰塵因此而被抖散了開來,少頃,露出底下一隻匣子般的東西。


    在碰到珠鏈的一刹那,從匣裏發出陣喀拉拉一陣脆響,隨後原本緊閉著的蓋子啪的聲打開了,這當口整個通道也開始抖動起來,最初幾乎細不可辨,之後越來越明顯,直抖得四下那些厚厚的石灰粉從它們攀附的地方大片掉落,慢慢顯出裏麵一道黑漆漆的岩石層。


    岩石起伏不平,一坨一坨蜿蜒盤橫,初時以為是普通石疙瘩,但當越來越多的岩石層袒露在我眼前時,我赫然發現,那竟都不是天然的,而是人工雕鑿上去的一條條龍。


    從剛才阿貴消失的那個地方開始,一直到通道盡頭,除了地麵外所有的地方都雕滿了,且每條龍的大小和姿勢都不一樣,粗略一估計,能有上千條之多。它們被九根鑲嵌在岩石內的粗大石柱分割成九塊部分,每個部分內的龍樣子截然不同,是以龍生九子的九種樣子來區分的。而再細看,那些石柱上同樣也雕著龍,但樣子則隻有簡單一種,是蟠龍。


    它們通體刷著金漆,在烏黑的岩石上顯得活靈活現,但僅僅不過一瞬間而已。就在它們完全從石灰粉裏顯露出來之後不久,那些金漆就開始發黑了,並以極快的速度迅速暗淡了下去,很快斑斕的光澤消失殆盡,亦令那些原本簡直能從柱子上呼之即出的蟠龍一下子變得死氣沉沉。


    但這變化並沒有引起我特別注意,因為就在它們無聲無息間發生著那些轉變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這些石柱的長相看起來非常眼熟。


    隨即立刻反應過來,它們跟蟠龍墓裏那些柱子是長得幾乎是一模一樣的。


    這一發現立時讓我有了種極其不好的預感。


    甚至比眼下被那些複活了的僵屍包圍和鉗製住更加讓我感到糟糕,所以我立刻再次奮力掙紮起來,卻就在時候冷不防聽見頭頂上轟隆一聲巨響,似乎有什麽東西從上墜落了下來。


    是什麽?


    心跳突地加快,我下意識抬頭朝上看去,便見大片石灰粉如下雪一般從天而降。


    那一刻我原該立刻把眼睛遮住,以免被落下的石灰粉傷到了眼睛。


    但沒有。


    反而傻了似的瞪大了一雙眼呆呆朝上繼續看著,因為透過那團濃厚的粉塵,我隱約見到一塊巨大的石板被數根拳頭粗的鎖鏈吊著,緩緩從我頭頂上方那片岩石內降落下來。


    石板上靜躺著一隻毛色雪白的動物。


    盡管大部□體被一塊袈裟牢牢纏裹著,隻露出兩隻尖尖的耳朵和半根毛茸茸的尾巴,仍讓我毫不費力一眼就認出,他是失蹤了整整一天一夜的狐狸。此時他一動不動躺在石板上,也不知道是死了還是昏迷著,這一發現登時讓我全身的血液仿佛一瞬間凝固了,連石灰粉落到我臉上也完全沒察覺到,直至一陣刺痛驟然間燒得我兩眼無法繼續睜開,然後什麽也看不見了,我痛得一下子滾到地上,隨後發瘋似的大叫起來:“狐狸!狐狸!狐狸!!”


    狐狸沒有回答我。


    但很快有一雙手一把抓住了我。


    在我被突然出現的狐狸和眼睛裏劇烈的灼痛猛地抽去了所有理智的時候,有人朝我臉上狠狠抽了一巴掌,又在我為此呆愣住的時候,鬆開了我,將兩隻手按在了我的眼睛上。


    於是我的眼睛不疼了。


    理智也重新返回了腦中,我努力穩住自己發抖的身體在原地靜靜跪了片刻,直到按在眼睛上的那雙手移開,才慢慢將眼睛睜開。然後看到眼前有道人影,隨著視力由模糊到清晰,我發現他竟是之前突然間蒸發了般消失不見的阿貴。


    “阿貴!”當即心跳再次加快起來,我迅速跳起身一把抓住他肩膀,興奮地指著頭頂上方要他朝上看:“幫我!快幫幫我!幫我把他放下來好不好?!”


    說得太過興奮,以至完全沒注意到他看著我的那雙眼睛。


    眼睛冷冷的,好像一具沒有溫度沒有情感的屍體一樣,冷得可怕。“阿貴!”抬頭看向上方那塊石板,我再次用力扯了把阿貴的肩膀:“他就是狐狸!你幫我救救他好麽?幫我……”


    說到這裏時,我終於注意到了他的眼神。


    於是還未出口的那些話一下子僵在了我的喉嚨裏,我下意識鬆開手朝後退了一步。


    正要再想退一步,背後撞到了什麽,硬而冰冷,散發著一股死亡的腥臭和濃香。我就沒敢再繼續朝後退,隻不知所措地看著他,想知道他這麽看著我到底是為了什麽。


    “他就是狐狸。”然後見他嘴角揚了楊,對我道。


    我下意識點點頭。


    “原來他真的是一頭狐狸。”他再道,似笑非笑。


    我再點頭。


    “可是我做不到。”


    “……為什麽……”


    “因為我沒辦法去救一個奪走了我妻子的人……或者狐狸。”


    “奪走了你妻子的人……”我機械重複著他的話。


    “也不想因為你的請求而中止我這盤等了上百年的終局。”


    “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他看著我,朝我伸出一隻手:“還沒明白過來麽,寶珠?或者其實已經明白了,隻是不願意去接受而已?”話音落,手掌攤開,手心裏兩截斷裂的玉簪碎塊在我眼前閃出道血紅色的光斑。“所以,你說我是什麽意思?”


    我迅速朝那些玉塊看了一眼,用力咬了咬牙齒,沒吭聲。


    “不明白還是不想說。”於是他再問。


    我搖搖頭:“不要這樣……阿貴……”


    “不要怎樣?”


    “不要強迫我知道一些我不想知道的東西……”


    “你不想知道些什麽。”


    他步步緊逼的追問讓我眼睛不由得再次刺痛起來。肩膀因此一陣發抖,我手伸了伸想抓住些什麽,好讓自己努力冷靜下來,卻就在這時伴著陣鎖鏈哢啷啷的脆響,我聽見通道前方遠遠傳來了一陣渾濁的腳步聲。


    似乎拖著什麽重物,所以腳步極緩,但由遠至近,也就不到幾秒鍾的時間。


    幾秒鍾後阿貴身後那條通道內顯出一道瘦削的人影。


    幹枯如柴,但身上綁著一道道極粗的銅鏈,它們將他同身後一口碧綠色的巨大棺材纏繞在一起,每走一步,便拖動出轟隆隆一陣悶響。


    直至走到離阿貴十步之遙的距離,那口棺材突然間綻裂了開來。


    露出裏頭一具鑲嵌著斑斕夜明珠的黑色內棺,與此同時,那個拖著它一路到此的人也跪了下來,恭恭敬敬對著阿貴磕了三個響頭,隨後將頭抬起,用他沙啞的嗓音對著阿貴輕輕道:


    “下官精吉哈代,叩見王爺,王爺千歲千歲,千千歲……”


    話音未落,我麵前的阿貴身子輕輕一晃,如失去知覺般倒在了地上。


    隨之就聽轟的聲響,精吉哈代身後那口黑色棺材棺蓋驀然翻開,一名身穿靛藍色朝服,頭戴金頂子朝冠的年輕男子手搭棺槨邊緣,自那裏頭慢慢坐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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