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7、畫情二十九


    十月初上,正是楓葉飄紅季節,朱珠再度被慈禧召進宮裏。


    因前陣慈禧突然心心念念想賞紅葉,便有有心人專程從香山移植了一些特別好楓樹到了禦花園,原怕水土不服,誰想換了個地方,那些樹倒長得分外茂盛起來,都說是托了老佛爺洪福。眼見隨著秋意漸濃,宛如一團團紅霞籠園子裏,慈禧自然是心生歡喜,當即召了一幹命婦和未出閣格格姑娘們,進宮陪她一同賞楓閑談,也順便驅散一下近日與同治間所僵持而出陰影。


    她前陣剛對同治發過好一通脾氣。


    堂堂一國之君,竟然被人發現八大胡同裏招妓,怎能不讓她得了消息後大動肝火,幾乎要請出祖宗家法,被慈安硬生生攔住了,又勸她息事寧人,免得鬧大了傳出去,成為宮裏宮外無法抹去笑柄。想想也是個理,慈禧隻能暫且咽下這口惡氣,卻又因此幾乎悶壞了身子,之後左思右想,原琢磨著要不還是由著自己這兒子同他皇後一塊兒,是好是壞都甭去理會了。但隨即想到那阿魯特氏整日皇帝耳邊吹枕頭風,頓覺不妥,便李蓮英提醒下,決定趁著賞紅葉機會,一幹皇親大臣們女兒間留意留意,看有什麽合適,又長相周正,過陣子賞個好點名號召進宮伺候同治,天長日久,總能讓他淡了對阿魯特寶音那條執著得有些擰巴心。


    因此這賞楓會對慈禧來說,還有著這樣一檔別有用心深意。


    當然旁人自是不知,隻知歡歡喜喜圍慈禧身邊心地討她歡喜,內中一人很被慈禧相中,便是布爾察查氏家婉清格格。


    身世好,模樣好,性子爽說話始終能逗得慈禧開心。所以心下已是將她放了候選名冊第一位,唯一有些忌諱是她出去留過洋,怕她沾染上那些洋人奇奇怪怪習性,因而將她召進宮第二天,趁著賞花聽戲間隙,慈禧挽著婉清手隨口般問她:“自你十四歲入宮之後,就沒再見過你,以為你早早嫁了人,誰想一轉眼應有二十了吧,怎還沒婚配。”


    “回老佛爺,因為去了法蘭西念書,一心向學,所以婚配之事倒也不太上心。”


    “聽你祖父說,你那邊待了有五六年,可學著些什麽?”


    “回老佛爺,奴婢那邊學畫兒來著。”


    “倒是同載靜一樣。”


    婉清抿唇一笑:“怡親王除了學畫,還學了洋人很多東西,哪像婉清,成天隻知道玩耍胡鬧。”


    “怎麽個玩耍胡鬧?”


    “譬如辦了陣子畫社。”


    “畫社?”


    “便是跟各類學畫兒學生一同聚一起,一塊兒畫畫,一塊兒喝茶談天,偶爾也將自個兒畫展出給外頭人看……”


    “哦……聽來倒也有趣……”


    “不過那些年法蘭西一直都動蕩不安,譬如巴黎鬧革命,又被德意誌圍城,局勢一度緊張得很,因而不多久就沒再辦下去,偶爾替學校辦辦報紙之類,”說到這兒,婉清笑笑道:“老佛爺可知道巴黎公社,可有意思,提倡什麽社會主義方式管理國家經濟,還有婦女選舉權……”


    “婉清啊,”眼見婉清說得目光閃爍,有些忘形起來,一旁有老福晉立即察顏辨色地阻斷了她話頭:“洋人那邊胡亂折騰東西,老佛爺麵前胡說些什麽。”


    婉清立即意識到自己失言。同時望見了慈禧微蹙眉頭,忙朝邊上退了退,匆匆跪下道:“婉清胡言亂語,老佛爺贖罪……”


    慈禧倒也並不意,隻是淡淡朝她瞥了一眼,隨後笑笑:“做女人便要有女人樣兒,什麽革命啊,公社啊,有甚好去關心,先前說畫兒倒是有趣,別再拿那些無趣話掃了我們這班娘兒們興致,起吧。”


    “……老佛爺說得是。”


    眼角瞥見婉清低頭站起身,慈禧已沒了繼續同她攀談興致,抬眼朝周圍那些麵色拘謹少女們瞧了兩眼,許是受了剛才婉清那番話影響,看誰都不痛起來,於是暫且將選妃念頭擱到一旁,目光轉到邊上,望見獨自一人站遠處抬頭看著楓葉朱珠,就朝她招了招手:“朱珠,嫌咱話無趣是麽,一個人望著那些葉子發呆。”


    朱珠立時回過神,朝她走近了過來:“回老佛爺,因朱珠頭一次見到楓葉這樣紅,所以看得有些癡了。”


    “確實紅。”慈禧笑笑。


    抬頭也朝那些楓葉望了眼,確如朱珠所說,這些被移植來楓葉留神細看,確實比以往見過都要紅,一片片紅得幾乎跟血似,被陽光一照,好似會噴出火焰,真真是好看。


    卻也因著這樣鮮豔奪目好看,似乎又多了些妖冶。


    想到妖冶這個詞,慈禧不由微微一怔。


    邊上李蓮英察言觀色,立即笑笑道:“老佛爺,祥瑞啊,如此一片紅火,豈不正意味著咱這大清江山,如同今年這楓葉一般,格外紅紅火火。”


    此話一出立時釋了慈禧心頭那點不安,當即笑了笑,指指他道:“你就知道哄我開心,扯什麽有沒,不過一些好看樹葉子而已。”說罷,再次望向朱珠,朝她那張臉一陣打量:“前陣聽你額娘說起,已將你許配人了。”


    朱珠垂下頭:“是,老佛爺。”


    “你倒也確實該嫁人了,18歲……本來上次見到你,倒有心將你指給載靜來著,既然你阿瑪中意太醫院碧先生,我便不需操這份心了。”


    聞言朱珠不由輕輕捏了下手裏帕子。片刻勉強擠出一絲笑,輕聲道:“謝老佛爺關心……


    “不過,”忽然話音微微一沉,慈禧從宮女手中接過一杯茶,輕呷了一口:“雖然是你阿瑪看中,門第上總還有些不妥,以你阿瑪這樣身份將你嫁與區區一個八品官員,實是下嫁了,也不曉得你阿瑪怎樣想,北京城多少貝勒貝子爺,無論挑選哪個,總好過這麽一個小小禦醫吧,你說可是?”


    “回老佛爺,碧先生是有恩於我家……”


    “有恩?那報恩便是了,需要委身於人麽?”淡淡丟了句,抬眼瞥見朱珠低頭一言不發站著,便緩了緩神色,笑笑道:“你別往心裏去,我也就隨口一說而已,你阿瑪能因報恩而不惜將女兒下嫁,這份心總歸是好。”說罷,將茶朝宮女手裏輕輕一送,搭著李蓮英手正要繼續往前走,忽兩眼朝前一望,再次微笑起來:“唷,這不是咱怡親王爺麽,怎會同曾先生一起。”


    前方來著正是怡親王載靜。


    同一名五十上下男子並肩走一塊兒,見著西太後鑾駕和慈禧身影,立即緊走幾步到她跟前行了禮,隨後笑道:“可巧,先生剛說起今日要見著貴人,載靜便立即見到了老佛爺麵,先生果真是料事如神。”


    “你這嘴淨會哄人開心。”慈禧笑著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轉到仍跪他身旁那個中年男人身上,朝他擺了擺手:“起吧。這園子裏就不要見外了,曾先生這會子是同載靜一道遊園麽?”


    “回太後,上午臣剛從東陵回來,恐太後惦記著,所以放下行李便入宮了,聽說太後正賞楓,不好打擾,剛好遇見怡親王,相談甚歡,所以正同他一道這附近走動走動。”


    “嗬,先生大忙人,平時閑雲野鶴,也不曉得什麽地方神遊,難得等你回京一趟,等會兒自是要同先生好好說上會子話,”說著,轉頭對身後那班垂首而立女眷們笑道:“你們莫躲躲閃閃怕生,可知這位是誰,便是咱先帝爺世時分外推崇堪輿大師曾廣聖先生。平日神龍見首不見尾,今兒能瞧見,是緣分也是你們福分,要知這位先生眼神可好,瞅著你家門前一塊磚便知你家風水好不好,問問你們家阿瑪,應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老佛爺謬讚……”聽慈禧如此誇讚,那曾廣聖麵上波瀾不興,隻帶著得體笑躬身朝兩旁女眷揖了一揖,隨後似有若無般略一抬頭,朝著朱珠方向望了一眼。


    這細微舉動讓朱珠吃了一驚。


    慌忙低頭避開了他目光,也躲開了載靜望向她視線,正惴惴不安之際,聽他問慈禧道:“太後千歲,臣鬥膽問一聲,您身後那位戴著麵具姑娘,可是斯祁家二小姐朱珠?”


    “正是。”


    “果真是她,沒想一轉眼竟已這樣大了。”


    “先生曾見過這丫頭?”


    “回老佛爺,斯祁姑娘年幼時微臣曾有幸見過她一麵,卻不知姑娘是否還記得微臣?”說著,目光再次朝朱珠望了過來,朱珠此時也因好奇而將頭抬起,借著臉上麵具阻擋,所以狀了狀膽子仔細朝他那張臉望了望。之後覺得似乎是有點眼熟,卻怎也想不起究竟是什麽時候見過,便依舊沉默著,朝邊上宮女身後退了退。


    見狀慈禧微微一笑,問曾廣聖道:“凡你見過總是有不尋常之處,先生不妨說說,究竟先生是怎會見到斯祁家這個小女兒?”


    “回老佛爺,因十三年前斯祁府中發生了些變故,所以斯祁大人將微臣找去了府中,想替他看看風水,便也因此見到了斯祁姑娘,而那時姑娘臉上尚未戴此麵具,所以微臣有幸見過姑娘真容。”


    “是麽……”聞言慈禧目光微閃:“果然算得上是故交了。”


    朱珠目光則為驚詫。


    原來此人她還沒戴上麵具前就已見過她,隻是那會兒年紀太小,對他實半點印象全無。這會兒經他一提,方才想起好像確實曾見過這樣一個人,原記憶中他樣子已全然模糊,隻依稀是個被阿瑪極為尊敬人,所以難免覺得神秘而可怕,今日一見,倒也跟普通人沒有任何兩樣,隻一雙眼似乎格外犀利,即便背著光,都好似有精光從中射出。


    不由腦中一陣混亂,失神間,耳畔聽見慈禧又道:“斯祁家發生變故,是否就是因了當初白蓮教詛咒一事?”


    這話令曾廣聖似乎怔了怔。隨後兩眼再次朝朱珠望了過來,淡淡一笑,向慈禧答道:“白蓮教詛咒之事麽,為其一,實則還為其二。”


    “哦?其二是什麽?”


    “因斯祁姑娘命格過於強悍。”


    “過於強悍?強到怎樣地步?”


    曾廣聖笑了笑:“回老佛爺,此強,強可通天。”


    “這是怎樣一個說法,先生?”


    “老佛爺……這微臣卻不好說,隻記得她生辰八字極貴,貴得讓臣都覺得有些驚詫,因而後來被高人指點,用麵具遮擋了她臉,方才能壓得住她命裏貴氣,以免傷到了斯祁府裏運勢。”


    “竟能有這般金貴……”聞言,不僅是慈禧,連朱珠身周那些人也不約而同將目光朝她臉上望了過來,一時猜測有之,驚異有之,狐疑有之,令朱珠臉色通紅,恨不能立時從這地方逃開。


    見狀慈禧不由轉過身朝兩旁輕掃一眼,淡淡道:“瞧什麽,不就還跟往常一樣麽。”


    話音未落,瞬間層層目光全都消失,朱珠得以透了口氣,朝慈禧輕輕一揖。慈禧卻仿佛未曾瞧見,隻側過了頭,再度朝曾廣聖問了句:“先生剛才說,他家還有高人指點。能叫先生稱作高人,我倒有些好奇究竟是個怎樣高人。”


    “這……回太後,這一點倒是連臣都不知……”


    “……也罷,回頭問問斯祁鴻翔便是了。”說著,抬頭望望天色,似自言自語般道:“瞧,剛還好好天,這會兒怎一下子就陰沉了下來。”


    李蓮英一聽忙道:“許是要有雨,不如今兒先散了,由奴才伺候老佛爺回宮去歇著。”


    “也好,咱就各自回去歇了吧,廣聖待到申時來我宮裏,我且有些話要同你說說。”


    說罷,徑自搭著李蓮英手回了鑾駕,先行往儲秀宮方向而去。


    其餘人見狀立即各自散開。年長各自上轎,年輕則要麽相攜返回自己住處,要麽仍逗留楓林中,因見狀靜王爺尚此間,便悄悄藏身假山或樹影背後,一邊悄悄望著他,一邊嘀嘀咕咕竊竊私語。


    朱珠則是慈禧上了鑾駕後便立即離開此地。


    同曾廣聖相遇,雖慈禧說是福緣,對她來說卻是糟糕至極,因為曾廣聖看似簡單一番話,讓她不得不再度回憶起十三年前斯祁府裏混亂不堪場麵,和那會兒對於年幼她來說所承受無惶恐和恐懼。


    這讓她心裏亂作一團。


    又因載靜當時就數步之遙,近得一抬頭就能望見他那張臉,是讓朱珠心裏頭仿佛打翻了五味甁似。


    酸楚,苦澀,又不安……


    種種情緒淩亂交雜到一起,以至令她走得有些慌不擇路。所以好長一陣後,她也不知道自己兩條腿究竟將她帶去了哪裏,隻一味呆呆朝前走,腦裏想著沉甸甸心事,幾乎連麵前池塘都入眼不見。


    險些因此就跌進那池裏,所幸腳底打滑時被身旁丫鬟攙住,隨即聽見身後有人劈頭對她罵了聲:“失了魂還是怎,叫你多少遍都沒聽見,活該你們怎不讓她索性跌進池裏清醒清醒去。”


    頭朝後一回,見到原來是固倫榮壽公主。


    這公主二十來歲卻是極其顯老,因而朱珠頭一回見到她時曾脫口叫了她一聲姥姥。所以每回見到朱珠,這公主麵色總是冷冷,不過知她嘴硬心腸軟,所以雖然不算親近,每回隻要見到她西太後身邊待著,朱珠總會覺得格外安心些。


    此時被她凶巴巴罵了聲,朱珠倒也因此立刻回過了神,忙行了個禮叫了聲大公主,知她必是有話要同自己說,就緊走兩步跟到了她身旁,一邊慢吞吞跟著,一邊等她再度開口。


    “自你前日入宮就覺著你整日魂不守舍,”過了片刻榮壽公主朝她臉上瞧了眼後道。“你近來是怎了,也不怕老佛爺麵前出個什麽岔子。”


    “謝大公主關心……朱珠近來身子欠佳,所以……”


    “身子欠佳,”聞言冷冷一笑,榮壽直截了當道:“我倒是聽說了,待到神武門壇子竣工,你就要嫁給那碧落先生。既然身子不佳,怎不叫那位碧先生好好瞧瞧。”


    “回大公主,給瞧過了,也開了藥方。”


    “那看來藥方不起作用。”


    “嗬……隻是需要些時日調理。”


    “心病還需心藥醫,若心裏頭還有個別人,多少藥下去怕都是沒用。”


    這話說得朱珠臉上一陣苦笑:“大公主說些什麽,朱珠聽不懂……”


    “便是怡親王曾到府上求親一事,別當我們這些老娘兒們宮裏頭待得渾渾噩噩,什麽都不知。”


    “公主……”


    “我也知你倆從小親近,即便一個呼來喝去,一個哭哭啼啼,卻總也跟飴糖似黏糊一起,還老跟著他到我住處偷糖吃。”


    “公主……”短短幾句話說得朱珠心裏一陣刺痛,想要她別再往下說,卻又不知怎樣開口。當即隻能欲言又止地沉默著,見狀榮壽倒也立時不再繼續說什麽,隻淡淡一笑,望著她道:“看,還是咱這樣醜了吧唧好些,沒那麽多男人惦記,也不用去費心惦記什麽男人,反倒是心裏頭痛些。”


    “公主幾時醜過……”


    “別跟我廢話,我自個兒臉自個兒心裏清楚。”說罷,見朱珠垂下頭不再言語,遂緩了緩聲音,道:“其實我就是想替你額娘說你一句,無論碧落也好,載靜也好,嫁過去就安心些,別再給自己心裏添堵了。要有不痛,這普天之下比你不痛多了去,卻叫別人怎麽活,你瞧瞧我,十二歲嫁人,十七歲便守寡,即便沒守寡那些年,又有幾回能同自個兒額駙像對尋常夫妻那樣相處,說醜些,男人到底啥滋味,我身為固倫大公主,卻遠不如大街上一個店鋪家小媳婦知道多,你說,這些年過下來我心裏有多苦。”


    一番話聽得朱珠臉一陣發燙。


    正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忽然頭頂桀桀一聲嘯叫,片刻就見一隻毛色漆黑大鴞從天而降,落兩人麵前一株大樹上,瞪著雙焦黃瞳孔直愣愣朝兩人望了陣,隨後拍拍翅膀飛了起來,也不理會榮壽伸出手,徑直往雲霄深處飛去,片刻不見了蹤影。


    “啊……白日裏也到處飛麽……”見狀朱珠不由蹙了蹙眉。想起總聽說這種鳥兒白天像個瞎子,晚上才到處飛,怎會白日也見到它們出沒。又一副天生陰測測模樣,總讓人覺得不安。


    榮壽朝她笑笑:“你有所不知,這是察哈爾家養大鴞,白天夜裏都能飛,察哈爾莫非進宮時把它們帶了來,說是跟看門狗似,能看守庭院。”


    “是麽……”


    “不過,”略略皺了下眉,榮壽抬頭望著那鴞消失方向,輕輕咕噥了句:“倒也怪了,原有兩隻,平常總是出雙入對,今日怎隻來了一隻。”說罷,忽地想起了什麽,朝前緊走兩步,回頭對朱珠道:“光顧著同你說話,我倒險些忘了,今兒要去承乾宮轉轉,你且自個兒回去歇著吧。”


    “公主是要去見皇後娘娘麽?”


    “是啊,病了。老佛爺也不讓皇上去瞧,又顧著賞楓,好似忘了讓禦醫去診斷,我且去她宮裏看看,”說到這兒,她望著朱珠輕輕歎了口氣:“你瞧,苦命人世上可多,他倆自是有情,又成了夫妻,現下卻怎一副光景。緣分這東西,唉……”說著,朝朱珠擺了擺手,轉身帶著侍女朝承乾宮方向匆匆而去。


    留朱珠一人原地呆站著,想著榮壽剛才那一番話,卻倒也似有種醍醐灌頂般有理。


    於是慢慢醒了醒神,正預備著打起精神往自己住處返回,誰知頭一回,卻見一行人正從她試圖離去那條小徑一路過來。


    初時未覺。


    直到近得隻隔十來步之遙,為首那人頭一抬,朝朱珠不偏不倚望了過來。


    生生將朱珠原要避開身形給定了原地。


    想動動不了,想說,卻也不知說些什麽。隻原本一顆被榮壽說得平靜下來心再次急促地跳動起來,直到對方走到跟前站定腳步,方才慢慢抬起頭,鼓起勇氣朝那張令她心亂如麻臉望了過去,隨後用細得連蚊蠅都不如聲音輕輕道:“王爺吉祥……”


    載靜似乎沒有聽見。


    也似乎明明站她跟前,卻隻瞧著她身後那棵樹。


    片刻側頭朝她身後侍女掃了眼,道:“我同你們主子說些話,你們且先退了。”


    兩名侍女略一遲疑,見主子隻一味發著呆,便躬身退了。


    “你們也退吧。”他又對身後他侍從道。


    那些侍從立即也躬身離開。


    不消片刻,隻留下這兩人,載靜便又朝前走了一步,見朱珠依舊沉默站著,遂望了眼她身旁開得熱鬧花團,狀若無心般說了句:“中秋觀燈,可觀得痛?”


    “……王爺怎知朱珠中秋觀燈……”


    “你且回答我,可觀得痛。”


    朱珠咬了咬唇,點點頭:“痛。”


    “碧先生待你可好?”


    “好。”


    “好?好便好。”說罷,微微一笑,自她身旁擦肩而過,朝她背後那條路上沉默離去。


    那瞬朱珠心跳好似突然間沒了。


    連呼吸都頓住了。


    因為以此方能讓心髒處猛裂開來劇痛緩和下來。


    不至於讓她立即跌坐到地上,也不至於讓她喉嚨裏發出任何一點能讓她難堪聲音。


    隻是無法控製兩隻眼睛迅速模糊起來,她搖搖晃晃朝前走了兩步,正要試著平穩下呼吸好去把侍女叫來,突然身後一隻手將她肩膀一把抓住,沒等她反應過來,輕輕一轉便令她方向調轉了過來,直直麵向身後那原本已該走遠人,直直令她那張難受到微微有些扭曲臉撞進了他緊貼而來胸膛上。


    好一陣緊抱。


    抱得朱珠幾乎窒息,卻任由自己一動不動靠載靜懷裏,聽著他劇烈心跳,感覺著他體溫透過他胸前衣裳撲到她臉上。


    哪怕隻是一會會也是好。她想。即便所有人都會說,這樣不好。


    隨後載靜終於還是將她鬆了開來。


    又將她輕輕從自己懷裏扯了開來。


    隻是一雙手握她肩上,卻怎也移不開,如此沉默著,低頭一言不發地望著她,直至一陣冷風襲來,他終還是鬆開了手,將她披肩上鬆脫扣子係了係緊:“怎老是丟三落四,衣服也不知扣嚴實,回頭風一吹明兒便得喊嗓子痛,從小到大,總是這樣沒頭沒腦兒,叫人不省心。”


    “……王爺自個兒也要當心著身體。”


    “你戴著這枚簪子。”


    “便是一刻也不舍得離身……”


    “嗬……”


    “王爺笑什麽……”


    “想過去,宮裏或抱著你,或背著你,現如今,便是說句話都跟做賊似。”


    “嗬嗬……”


    “你笑什麽。”


    “想起上回宮裏被王爺欺負事兒了……”


    一句話出口,身子再度被載靜緊緊抱進懷裏。


    臉上那笑沒入他胸膛一瞬就再也撐不起來了,她緊貼著他胸口無聲哭了出來,卻又不想讓他看見,隻能死死低著頭,即便他捧著她臉想讓她將頭抬起來,也無法令她離開那胸膛半分。


    於是他隻能低頭吻著她發絲。


    低頭用自己手指她發間,她臉頰,她脖頸上一遍遍細細撫過。


    很專注,專注得連頭頂淅瀝瀝飄落雨絲都沒有任何察覺。


    直到遠處一道話音小心翼翼地傳了過來:“王爺,太廟那邊出了事兒,皇上正差人到處尋王爺過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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