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珠自是無法拒絕載靜要求。


    當下伸手將畫筆拾起,一路登上假山進了涼亭,將它輕輕擺到載靜身邊案幾上。見他正專心塗抹著麵前畫,趁機便轉身要走,但沒走兩步就聽他道:“朱珠,這幾年你過得可好。”


    朱珠不得不站定腳步:“托王爺福,朱珠過得還好。”


    “我不要聽這些有沒。他們仍是讓你天天戴著這個勞什子,我看你就過得不好。”


    一句話說得朱珠沉默下來,下意識摸了摸臉上麵具,正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眼瞅見他畫布上畫,便輕聲道:“王爺畫是西洋畫麽?”


    “沒錯。”


    “西洋畫總叫人有些眼花繚亂。”


    “色豔麽?”


    “倒也不是,隻是這麽一塊又一塊彩色泥漿,抹得到處都是,看著滿目色彩紛呈,卻又不知究竟是畫什麽……”話未說完,忽意識到自己失了言,慌忙一掩口,正待找話遮掩過去,便見載靜回頭朝她笑了笑:“朱珠,”


    “是,王爺……”


    “你往後站站。”


    朱珠怔了怔,不知他為何這樣吩咐,卻也隻能依言朝後退了一步。


    “再往後。”他又道。


    朱珠又退後一步。


    “站亭子邊兒去。”他擺擺手。


    朱珠忙緊退兩步,到亭子邊站穩了,不安地朝載靜望了望。不知他接著還會有些怎樣奇奇怪怪吩咐,卻見他側身朝邊上讓了讓,騰出片空地兒露出他身前那塊完整畫布,指著上頭對她道:“你再看看,可看出什麽來?”


    朱珠聞言為不安。


    心下擔心是否剛才說錯話得罪了他,但當目光轉到那塊畫布上,不由一愣:“王爺畫原是這片荷花池麽……”


    “總算看出來了。”他笑。“還看出些什麽?”


    她再仔細往畫布上瞧,半晌,有些意外又有些猶疑地問:“上麵是有宮女跳舞麽……”


    他瞥了她一眼,好似這回答並不令他滿意:“你不記得了是麽。”


    “記得什麽?”


    他重站到畫布前,朝前方那片荷花池看了眼:“當年你常說,那片池子上有仙女跳舞,站荷花葉上跳舞。”


    朱珠垂下頭:“小時候胡言亂語,王爺倒還記得。”


    “畫上這些跟你當年見到那些可像?”


    “都說是小時候胡言亂語了,王爺怎還要問朱珠。”


    “即使胡言亂語,總也有個大抵樣兒,即便隻是想象出來,總還記得當時所想那些仙女模樣。”


    “不記得了,王爺。”


    低頭答著,感覺載靜目光她臉上慢慢遊移,朱珠輕輕吸了口氣,細若蚊蠅般道:“不過,即便不記得,也知曉仙女們是該穿著衣裳,不像王爺畫那樣……”


    “那樣怎樣?”


    “好像什麽都沒穿……”這幾個字說得幾乎連朱珠自己都聽不清,臉也因此漲得通紅,幸而帶著麵具,不然真不知當下能尋到什麽好讓她藏進去。


    “朱珠,”見狀載靜笑了笑,提筆又畫上那些□仙女身上塗抹了幾下:“你不覺得這很美麽?”


    “朱珠看不出不穿衣能有什麽美。”她想起小蓮偷藏她箱底下那些她想看卻一直沒敢仔細看清過春宮圖,不由再次將手心捏緊了。“常言說,佛要金裝,人靠衣裝……”


    話音未落,突兀見載靜不動聲色端起一杯茶。


    以為他是要喝,卻不料他手輕輕一甩,將那杯滿滿茶水徑直往她身上潑了過來,當即將她胸前衣服潑濕一大片,那原本都是絲綢質料,一沾水立刻將它們數吸了進去,頃刻間連她貼身褻衣也給透印了出來,包裹著兩道渾圓如軟玉線條,突地她僵硬了身體上勾勒而出,暴露無遺。


    “常言道,人靠衣裝,”隨後將杯中所剩後一點茶汁呷入口中,載靜望著她身體笑了笑:“常言也道,珠圓玉潤。朱珠,四年不見,你這兩點珍珠倒是出落得越發珠圓玉潤了。”


    “啊——!!”脫口一聲尖叫,朱珠終於從驚駭中回過了神。


    隨即伸手用力朝自己胸前遮去,卻怎也無法掩蓋胸前那一片若隱若現線條清晰地袒露那男人微笑著麵前,當即幾乎急得要一頭朝亭下跳去,恰此時,一襲明黃色披風忽地罩了她身上,將她抖得劇烈身體牢牢包裹住,隨後一道人影閃過,擋她身前,朝著載靜低喝了聲:“胡鬧!”


    一見來人,載靜立時神色一斂,單膝跪倒地。


    而朱珠惶亂腦子也為之一醒,因為用那張揚色彩披風包住了她,將她擋身後,不是別人,正是同治皇帝載淳。


    “臣載靜叩見皇上,皇上金安。”


    載靜跪拜並未讓那黃袍男子麵色有所緩和,將目光從同樣跪倒朱珠身上移開,他低頭朝載靜看了眼,冷聲道:“都不是小孩子了,還這裏一味胡鬧,成何體統!”


    “是,微臣知錯。”


    “知錯?若是被兩位太後瞧見,還容得你說知錯兩字?”


    載靜笑了笑,垂首不語。


    見狀同治將目光再次移向朱珠,及至望見她臉上那張麵具,蹙了蹙眉:“你哪個宮裏?”


    “回皇上,奴婢是儲秀宮服侍西太後老佛爺伴客,斯祁朱珠。”


    “斯祁……是斯祁鴻祥女兒麽?”


    “是。”


    “想起來了,那個整日帶著麵具女娃兒。起吧。”


    “是。”邊應邊從地上慢慢站起來,朱珠抓著身上那件披風有些不知所措,因為不知是該將這燙手之物交還給皇帝,還是繼續留自己身上替自己遮羞。


    “你且回吧,”見狀同治朝她擺了擺手道。“明兒漿洗幹淨了交與嬤嬤送來。”


    “謝皇上……”


    “還有,今日之事切勿跟兩宮皇太後說起,否則,於你於他都沒什麽好處。”


    “是,奴婢明白。”


    “下去吧。”


    短短三個字,如獲赦令,朱珠立刻緊抓著身上披風匆匆跑出亭子,也不再看那依舊跪地上載靜,徑自低頭跑下假山,繞過山下那些林立侍衛,一陣風般朝著西三處飛奔而去。


    直到她身影跑遠,同治方亭中坐下,看了載靜一眼,抬抬手:“起吧。”


    載靜站起身,立到一旁,朝這年輕皇帝消瘦麵龐看了眼。知他此番突兀至此,必不是特意為了替那姑娘遮羞而來,連隨從太監也沒讓跟邊上,當是有不可明言之事。因而沉默不語,隻看著他有一搭沒一搭撥弄著案幾上紙筆,過了片刻,聽他開口道:“聽說你額娘也入了宮,是被西太後老佛爺召來麽。”


    “是。老佛爺說惦念著她們了,所以特意找來了幾位說得上話兒福晉,還有幾家格格小姐,到她身邊做個伴兒。”


    “有崇綺家麽?”


    崇琦是皇後阿魯特氏父親。聽同治問起,載靜看了他一眼,心下已是了然,便想了想,道:“聽說原是要召,但自瓜爾佳氏逝後一直也都沒個合適人選,所以,應是沒有。”


    “便是隨意找個未出閣姑娘,封個七八品帶進宮,對她來說也不是什麽難事。”


    她,指自然是慈禧。載靜笑了笑,道:“不如皇上回頭跟太後老佛爺說說,興許便應允了。到時有個自家人宮中,也方便隨時照應著東宮娘娘。”


    聽見此話,同治不由輕歎了口氣:“載靜,你宮裏一向自慣了,可有見到過皇後?”


    載靜沉默。


    同治便也沒再繼續追問,隻淡淡道:“自那日闖進我宮裏尋了些有沒鬧了下,那女人就沒再允許皇後上朕宮裏去過,也不準朕去找她,說是為了朕聖體著想。嗬,朕聖體她又幾時真費心著想過。”


    載靜笑笑。依舊是個無法摻和進去話題,於是順勢尋了個話頭,道:“說到皇上聖體,上回聽說一直有些不適,近來怎樣了?”


    “你覺得呢?”


    “似乎看來比微臣剛回來那陣精神了許多。”說是這樣說,但載靜望著同治臉色,知是不太妥。他已是比上回見到時瘦了些,本就蠟黃臉頰深深朝裏凹著,顯出清晰骨頭。且聽說整日福壽膏不離身,所以如此年輕已是眼袋垂落,兩眼看來一絲神采都沒有。


    “你撒謊呢,載靜。”覺察到了載靜心裏所想,同治朝他笑了笑:“這會兒周圍沒人,也不敢同我說會子真話了麽?出去四年,你倒真是有些變了。”


    “人總是會變。”邊說邊將擱一旁袍子往同治瘦削肩膀上輕輕披了,又道:“臣從洋人那裏買西藥,治療頭痛風寒是有效,皇上若不嫌棄,不如用來試試。”


    “不用了,洋人那些勞什子玩意,誰知道是些什麽東西,怎能跟咱老祖宗幾千年傳下來藥方比。”


    “皇上說得是。”


    “不過近隨著載灃他們幾個宮外頭走走,尋了幾處好地方找了陣樂子,這頭痛體乏毛病似乎好了許多。”


    “宮外雖好,但總不比宮裏幹淨。”


    “嗬……”同治再笑,朝著載靜指了指:“朕曉得你指什麽。不過你不也貪愛那些鮮東西麽,何須說朕。”


    “微臣隻是擔心聖上龍體……”


    話音未落,底下有小太監揚聲通稟道:“啟奏皇上,聖母皇太後傳膳了,請皇上移駕體和殿。”


    同治起身,朝他肩膀上拍了拍:“一塊兒去吧,載灃說今兒老佛爺召了京城裏有名伶人樓小憐,還說有個人要咱一定去見見。”


    “哦?什麽人?”


    “不知,但看他說得神秘,倒也真有些好奇,聽說是特意為老佛爺請來。”


    “嗬,如此,倒真是要去見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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